侍奉她十余年的婢女司北也比平时更加恭敬小心,总想为她捧裙摆,扶纤罗,仿佛侍奉的不是她,而是仙宫里的仙人,事事抢着提前为她做好,唯恐她亲自动手。
王琅觉得晋人的这种观念颇为奇妙,其中恐怕有某些心理深层的原因,但她有点消受不了,送别完王悦就让司北与其余几名随从留在驿亭等她,自己一个人提一盏风灯沿碎石山路登山,准备去山顶观看日出。
她有异宝傍身,根本不惧怕在山路上遭逢意外,一个人反倒轻松自在。
早春的天气尚寒,没有到南方人喜欢游冶踏青的时节,一路上没有遇到其他行人。山间林木虽然称不上茂盛,但野草斑驳细嫩,枝叶袅袅如丝,绚烂的晚霞从东面天空渲染到交接的山林与远方的河川,观来也自有一番意趣。
王琅在半山的望亭远眺东边,建康相隔太远,当然眺望不到,车马和舟船也很难分辨。她站在原地,直到所有舟船从目光尽头消失,心里想起离京的谢朓傍晚登山临江遥望建康的名句。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
她已经快一年没见过家人了,不知父母兄长在会稽是否一切安好。算算时日,送往会稽的信件也该送到王允之手上,希望能早点收到回信。
零零散散想了很多,出了一会神之后,她转身离开望亭,向两天前还和王悦一起短暂休憩过的废弃道观走去。
夕阳西沉江底,明月升上天空,夜幕中晴朗无云,以她的目力,不用点灯也能借月光看清山道,一路行得十分轻松。
到了道观附近,只见烛光摇曳,从破旧漏风的窗板间透出,风中送来隐约细碎的人声。
王琅的脸色不由变得古怪,前世今生加起来看的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一时间都从脑海里冒了上来。
她心里倒不觉得会夜路撞鬼,只是觉得一个年轻女郎夜间孤身行走,很容易被误认为想要害人的鬼魅精怪,万一反而吓到道观里的人可不太好,于是放轻脚步走入道观,透过窗缝向内望去。
她和王悦两日前留下的灯烛被点燃,照出室内草席上相对跪坐的两名士子。
年少些的一人看上去不过十来岁,容姿清俊,风神秀彻,即使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也光彩焕然,引人注目。
年长些的士子着葛布夹衣,身形消瘦,风尘仆仆,旁边放着未打开的行囊,应该是路过借宿的旅人,与那少年碰巧在道观中相遇,并非结伴同行的友人。
正这么猜测,就听那葛衣士子大约是已经介绍过自己,在询问少年是何方人士,如何称呼。
“在下姓王名弼,路经此地,闻君于观中自言自语,似乎对《易》注颇怀疑难,故冒昧入内。”
继而娓娓阐释葛衣士子困惑的一个观点,言辞颇有精妙深微之处。不仅葛衣士子听得全神贯注,连连点头,在外旁听王琅也不免有些惊讶。
她对清谈不算擅长,但在司徒府做了半年府掾,听得都是东晋最高水准的清谈,判断力不逊于一流名士,自然听得出少年清谈水平极佳,与来司徒府拜谒的名门子弟相比也属上乘。
不过要说和王弼那种十七岁成为清淡之宗,开创正始玄风的真正天才相比,当然是比不上的。
是个假鬼。
第29章 鬼话连篇(二)
早春良夜,风清月朗。
于陋室外旁听自称王弼的少年娓娓清谈,倒也有些不知朝暮之感。
不过装神弄鬼一事,难度在于如何收场。就如她和王允之在曲阿江上乘船放歌遇见荀氏兄弟那次,是事先找好退路,方才趁兴施为。这名少年谈吐不俗,姿容神秀,穿着的衣物也颇为精美,不太可能和她一样孤身登山。如果让随从带步舆在不远处等候,倒是可以轻松脱身,只不知这名少年打算如何行事。
正这么想着,便听少年用比常人偏慢的语速悠悠然道:“某另有期,不可负约,就此别过。”
常人除了幽会,哪会深更半夜与人有约,若是鬼魅精怪一类倒喜欢于夜间活动。
少年交谈之初告知的名姓重新浮上心头,葛衣士子脸上不由流露出少许恐惧神色,小心翼翼询问:“不知郎君与王弼王辅嗣是同名同姓,还是王辅嗣当面?”
听到这里,王琅有心试试这名少年的胆量与应变,故意让身上的环佩与步摇发出声音,提着已点燃的风灯从窗边一路缓步走到门前。
屋内突然安静到了极点。
无论本该回话的少年还是询问少年的葛衣士子都在金玉相击的细微声响中收住声音,齐齐看向门口。
“久候郎君不至,还道郎君背约,却原来是谈兴上头,误了时辰。”
她本音清朗,这两年来居移气,养移体,又增加几分威严,即使刻意放柔声音,幽幽说来,也自有一番庄严威仪,不似男女调情,更像兴师问罪。
深山里出现没有仆从前呼后拥却华服都丽的女子,怎么想都不像是人类。
葛衣士子身体一僵,对少年的身份顿时再无怀疑,又恐惧于她的问罪话语,额头上冷汗涔涔,几乎喘不上气。
相比葛衣士子,少年的反应则镇定得多。
王琅特意选了能被他看见的角度,而他竟也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视线从她的衣着环佩一路上移到发式步摇,最终停在她面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王琅微微挑了挑眉毛。
他收回视线,端起席边的竹杯一饮而尽,方才缓缓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惟思神女飘随云雾,来去自如,可遇而不可求耳。”
这却是在诡辩不是自己失约误时,而是神女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自己只能被动等候神女前来相会,不敢妄想能主动找到她。
道理是没什么道理,胜在态度谦卑,情意绵绵,如果真是情人相会误时,确有可能就此原谅他。
不过……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郎既无贰行,何却步焉?”
在神灵面前的戏语会被神灵当成承诺,如果想要反悔,很快便会遭受灾祸——类似的志怪故事在魏晋数不胜数,光《搜神记》里王琅就读到过好几则。
因此她毫不担心地扮演着神女的角色,申明自己的心意,原谅误时的情人,邀请他如约夜游。
少年既不是真的鬼魂,也没有与神女相约,这时候不免要疑虑她的身份。
——虽然王琅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任何慌乱恐惧,但仅看他留在原地,没有如与士子辞别时那样动身离开,便知他内心不完全像他表现得那么平静。
却见少年忽而抬头,向她粲然一笑:“敢不从命。”
随即投袂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身边。
王琅不料他这么快便能做出决断,一旦决断,行动起来又如此迅速果敢。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先被少年隔着衣袖握住右手手臂。
这个人……看上去文文弱弱,手劲竟不差。
王琅心中小吃了一惊,有些怀疑若他身上带刀,这一握恐怕紧跟着便会刺伤她的手臂。
不过少年一握之后并无不轨,反而松开手,向她绽放一个静夜昙花般的笑容:“将何往?”
王琅为他近距离的俊颜错了错视线,声音条件反射地冷淡了一些:“无非月下。”
说完,提着风灯走上一条偏离主路的小径。
少年与她相隔半步距离跟着,行走在月光照耀的山路上也显得风姿翩翩。离开废弃道观几十步,大约是因为王琅还没有同他说话,他以一种轻松闲适的语气在王琅身后自言自语:“情沸踊而思进,彼严厉而静恭。”
“……”
王琅这下是真有点佩服他的胆量了。虽然杨修的原话是赞美神女贞静的品行,但他显然在诽谤她翻脸无情,埋怨她冷淡。
莫非他曾经在建康见过她,认出了她的身份?
王琅心中怀疑,不过她转念一想,能够变幻相貌的精魅鬼怪未必没有,孤身出现在深山已经足够让人揣测不安。于是她又笑了起来,如少年所愿地同他交谈:“郎君做鬼后可还知世事否?”
语气比之前柔软。
自称王弼的少年眨了眨眼睛:“愿闻其详。”
王琅便同他讲张华遇鬼的故事,剧情是标准的志怪套路,以鬼败于人手而告终。
少年初时还很感兴趣地听着,间或出言点评剧情的破绽,等她一连说了好几个未曾害人的鬼被人用计斩杀除去的故事,少年面色虽然还一派从容,话却渐渐少了。
她又与少年讲起寻阳的一些奇闻异事,事事有如亲眼所见,连细节都能诉说得十分清楚。少年提起寻阳靠东几个小县的地名往事,她无不了如指掌,熟悉得连在寻阳生活多年的本地人也该自愧不如。
这当然是她在建康博闻强记,兼之一个月以来多方收集资料,又有本地人做属官的结果。
她说话本就风趣,这时候又故意放柔声调,本该是极引人入胜的一次夜谈。然而在心中有鬼之人听来,自然是另一番滋味。
少年的脸色终于有些难看,不知道是因为身体发冷还是内心发冷,但还是与她保持着半步距离,忍耐住不适始终跟着。
王琅毕竟没有恶意,又担心他冻出病来,不再环山绕路,径直带他走到山顶的一间荆木屋。
她和王悦几天前来游玩时刚让人修葺过这间小屋,在储物室添置了木柴、燧石、饮水、干粮等物。天寒地冻,游人稀少,东西还是添置时的样子,没有被人使用。便取出来点火煮水,闭门开窗,没多久就处置停当,拿了一杯热水给少年暖手,又坐到少年对面。
“快日出了。”
这是她整晚第一次用真实语气与少年说话,宁静的面容映照在窗外苍蓝的曙色与室内摇曳的灯烛融合成的辉光中,有一种能停住时光流动的美。
可惜这样的美终究不可能长久地留在尘世。
她与少年一起看了深蓝不断向上推移,直至变成金色晕染的白蓝,神女的梦境便也结束,到了随朝云散去的时刻。
凡尘俗虑织成的罗网降落下来,笼罩住这间独立山巅的小屋。
王琅从志怪传奇主人公的角色中脱离,重新考量自己一时兴起的举动可能造成的现实后果。
世人对女子的要求本就严苛,毫无公平可言,类似的事情若发生在男子身上,只是一桩风流韵事,不会被看得太重,发生在女子身上却可能是德行本性问题,遭来大量非议。
不论少年是否辨认出她的身份,如果他像曹植写《洛神赋》一样将事情宣扬出去,哪怕与她无关也会被人附会到她头上。甄皇后前车之鉴不远,她可不会将这样的把柄送给政敌。
在心里计算完后果,王琅看少年的眼神也不免变得严肃,开口警告意味很浓:“郎君妙解周易,当知君不密失臣,臣不密失身。今日之事,不可泄于人知。”
话刚说完,她想起志怪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往往也会如此叮嘱男方,不知是否出于相同的顾虑。而男方的反应一定是当时言辞凿凿地发誓承诺,最终违背誓言,就像一千零一夜里那扇不让打开的门,最终一定会被打开。
只靠言语约束效力太低,必须要有约束性更强的事物来保证。
似乎是察觉到她想法的变化,少年眼中显出意兴阑珊之色,慢吞吞从她脸上移开视线,说话条理却清晰:“无物则无凭。”
王琅想了想,点头认可少年的话语。这种事确实口说无凭,需要有她的贴身常随之物才能取信于人,除非少年有曹植的地位和文采,否则王家不难压下。
又听少年道:“我新为鬼,不惧人言。此物愿奉神女身侧,纪念今日神会,有朝一日或许能派上用处。”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枚玉环,放在掌心递了过来。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男女陌路相逢,一见倾心,无法事先准备相互酬答之物,只能解下自己身上的衣物与随身玩赏之物,聊表情意。
然而他已经先说了“无物则无凭”,知道她根本不会留下任何可能成为把柄的物品,却依然将自己的贴身之物送出,与其说是为了纪念两人相遇,倒不如说是主动将自己的把柄送到她手上,表达自己不会乱说话的诚意。
王琅看了看他手中的玉环,又看了看他宁如静水的黑眸,终是伸手接过:“佳。”
第30章 我见青山
将时间倒推两个月,回到苏峻之乱后的第一个腊月。常住会稽东山的谢家人启程前往建康,与作为京官留守都城的一家之主谢裒团聚。
晋人重视腊日,就如今人重视除夕,民俗上以腊日作为阖家团聚之日,漂泊在外的游子会尽可能赶在腊日之前返回家乡,全家一起祭扫百神与祖先,置办年货,迎接新年。
谢裒的长子谢奕考虑到丧乱影响,没有如往年那样带上束帛到建康,等着从各地云集的商贾手中采办年货,而是先在会稽置办好食物酒水、衣帽鞋袜、辟邪道具等物,用木箱装好随行运到建康。
这时候已经被拔擢为司徒府西曹属的谢尚也到叔父家拜访。他姐姐谢真石年中嫁到褚家,往后都在夫家生活,不再和他一起过腊日。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建康,平时有朋友倒不觉得寂寞,腊月宗亲相聚的时候却难免被对比得形单影只,格外孤独。
几个堂弟一来,他可算有了能说话的人,因此第一天就到叔父家与堂弟们聚会宴饮。
堂兄弟几人感情亲厚,半年不见也不觉得生疏,闲聊了一阵建康城内的变化与现状,谢据先忍不住向他打听:
“听说小王掾经常往返于石头城与建康,不知这次能否有幸见到。”
此话一出,就连还在稚龄的谢石都被吸引,询问起来比二兄谢据更加直白天真:“仁祖兄长在司徒府做掾属,是不是经常能见到小王掾?她和家里有往来的几位女郎相比怎么样?”
司徒府已经有两位王掾,分别是太原王氏的王濛与王述,王琅比两人年龄小,建康人喜欢称她小王掾,以示和另外两位王掾的区别。关系亲近之人则会称呼她的表字琳琅,谢尚就是其中之一。
“琳琅她……建康现在一般将她与后汉的和熹皇后或是中朝的文明皇后相比,又觉得都和她不是同类,只是找不到更合适的比较对象。”
谢尚先回答完幼弟略有些冒犯的问题,让几人对王琅的认知不至于存在太大偏差,随后看向谢据,回答几个堂弟都关心的问题:“王家为她争取到了保留军号,驻扎在石头城练兵。从石头城到篱门的路程她通常骑马,进了篱门以后王家会派人接她,再想见就要进司徒府,所以建康人都喜欢在竹格渡附近看她骑马,或是大风天到朱雀航边碰运气,寄希望于狂风吹开帷幕,让观者有机会一睹玉颜。”
谢石拍手道:“冬天风大,吹开的机会是不是大些?”
这话说得几人都忍俊不禁。
谢万直接笑他:“冬天风是大,可冬天的步障也厚,哪像夏天,没有微风也轻薄透明,人影绰绰。”
谢安也在笑,但神色比胞弟柔和,并且看向谢尚,转移话题为幼弟解围:“王丞相将小王掾的剑舞与仁祖的琵琶并称双绝,会稽的士人如今都在争论,到底小王掾的剑舞与仁祖的琵琶哪个更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