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尚微微讶异,随后摇头道:“我不过是恰逢其会,为她配合罢了。真论起来,还是观她的剑舞有感而发,这才于琵琶的领悟更进一层。”
谢万向来喜欢这位从兄,听得很不服气,正声反驳道:“仁祖何必如此自谦。她当日是有备而至,不知准备了多久,仁祖却是即兴唤人拿琵琶相合,事先没有与她做过任何配合,这样还能融二为一,当然是仁祖的技艺更高超,用琵琶曲在包容她的剑舞。”
谢尚不料他如此高看自己,以至于连他本人的判断都认为是在自谦,顿时也不觉莞尔,解释得比往常更加详细:“承蒙阿万看得起,不过我虽然不曾与她事先有过配合,但也不算对她全无了解。王允之每次与我见面,必然要夸耀他这个幺妹,阿姊在会稽和她交往,也常常说起她的事迹,因此早预想过符合她风格的曲调。只是她这个人生来不凡,每每能超越人的想象。若非那时受她的剑舞触动,弹弦运指如有神助,根本不可能跟上她的步调。后来王濛跟我说起她的剑舞,用了「神妙飞扬」四个字,我以为是极贴切的形容。”
谢奕听得起了兴致,也插话道:“如此说来,仁祖与她算得上渊源颇深,在建康往来酬答,雅相友善的传言也是实情了?”
往来酬答,雅相友善吗……
谢尚想起两人在淮水边漫步,对方一本正经那句“真石让我多照顾你”,当时又羞赧又好笑的情绪重新浮上心头,耳根不由也有点发热。
他拿起酒杯,掩饰性地饮了一口,无意间发现谢安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手一顿,脸色不防之下变得更红。
谢奕道:“仁祖饮慢些,这酒后劲足。”
谢尚放下酒杯,压服住心情,如常笑道:“今日高兴,不觉饮多了些。至于酬答友善,琳琅如今已算正式出仕,交游范围与男子无异,得空之时也会应邀赴会,只是少有空闲,门第又高,素无往来的人家很难见到,似司徒府几名掾属设的私宴她都曾答应过。过两日去司徒府若能遇到琳琅,我会去问问她年末年初的安排。与这样的人物生活在同时代,不能亲眼目睹她的风采,总是一桩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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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有同样想法的不止谢家,还有很多人,可惜他们的想法在咸和四年的腊月都无法实现。
建康城再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她孤身入刺史府剑斩郭默,出补寻阳太守。
建康沸腾,天下侧目。
当时谢家正在为谢据准备婚事——谢裒替自己的长子谢奕求到了陈留阮氏女,为自己这个次子谢据则求到了太原王氏的女郎,郡望比阮氏更高一些,是谢家门户地位提升的证明。
办完这桩婚事,下一个要议婚的就是三子谢安,谢裒对他抱有很大期望。一是因为咸和以来旧人凋零,他自己有希望向上升官,二是谢尚如今很受司徒王导重视,前途一片光明,三是谢安在他几个儿子当中品貌最为出众,即使门第更高的人家,或许也会为了看好谢安本人而同意结亲。
话虽如此,琅邪王氏还是太过遥远,听到消息,谢裒也只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如听传奇故事般感慨万千,好半天才给出一个几十年前就被天下世人公认的结论:“不愧是琅邪王氏,盛名确实不会虚传。”
说完又开玩笑地抚了抚三子谢安的肩:“我是不指望能得到王氏女为儿媳,阿奴或许有这份好命,为嗣子求娶王氏为新妇。”
谢安没回话。
王家显贵自曹魏末年,在中枢亲历了颍川荀氏如日中天、人才济济的时代,对荀家抱有旧情。谢家则是新出门户,在谢鲲、谢裒两人手中才跻身一流士族,对旧族的显赫缺乏直观感受,认为那些是和自家相距不远的家族。
给谢家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竹林七贤里年纪最轻的王戎,执士林牛耳的王衍,开创“王与马,共天下”局面的王导与王敦。
在谢家心中,琅邪王氏就是天下第一高门,门阀政治里的当轴士族,所有世家的顶点。
按真实历史,谢家在谢尚、谢安这一辈还不能联姻王氏,但到了下一代,与琅邪王氏的通婚一下子多达六例。谢尚女嫁王茂之(王胡之次子),谢奕女嫁王凝之(王羲之次子),谢据长子娶王胡之女,谢安长子娶王颐之女、谢安女嫁□□(王导玄孙),谢万女嫁王珣(王导玄孙)。
也就是说,谢裒六子除了年龄最小的谢石、谢铁,其余每支都与王氏通婚,谢安本人更是子娶王氏,女嫁王氏。即使他后来反悔,让女儿与王家离婚,但隔代又继续娶王氏女。
只是为了政治结盟,稳固门第,完全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更像一种对于从前无法企及之物的执念。
如今谢安还没想那么远,对父亲的期望也缺乏实感,听到发生在江州的传奇故事,他的第一想法是——她短期内不会回建康了。
继而领悟到王家对她的用法一如对她的父亲王舒,是想要让她出外镇守州郡,作为朝中势力的外援。
不仅今年不会在建康见到她,往后也不一定有机会遇见。
他的父亲谢裒在建康太久,和很多建康人一样,常常将她视为王家下一代支撑门户的栋梁柱石,未来光耀王氏门楣的权臣,却忘了她还只是名未满双十的女郎。
提及想娶王氏女,也没有将她视为想要求娶的对象,而是当作妻家里的权势人物,朝堂上的有力臂助。
谢安则不同。
他身上还没有支撑家族的负担,又是少年心性,对于年龄相仿的士族女郎,心里想象的是她的容止风姿,才华神采。
即使以晋人的放达风气,世家女子一般也不见外客,而她这个天底下家世最高贵的女郎却反而成了例外,能够被世人所见。
既然如此,他必定要亲眼见一见才肯甘心。
况且他如今尚未定亲,正好能以最纯粹无杂质的心思去欣赏她的美丽。
趁着她如今人在寻阳,还不算太远,官位也还不高,容易拜谒,不如就往寻阳走一趟,省的日后遗憾。
第31章 觉多妩媚
找借口辞别家人前往江州游历,西行进入寻阳郡内以后,谢安没有贸然前往太守府所在的郡治柴桑,而是先在周围县城打听王琅在寻阳的言行作为,踪迹近况,了解士林与民间对她的评价。
一方面是抛开她高门贵女的身份,她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年轻传奇,一举一动自然引人注目;另一方面是谢安其实还没想好要拿什么理由登门拜谒,准备在寻阳一边打听一边寻找合适的时机与理由。他反正闲人一个,又不缺旅资,不在乎为了这位身成传说的殊代丽人等上十天半月。
话虽如此,在他完成探访进入柴桑,却意外地听闻王氏从建康来人,新任太守王琅与族中来客共同到下辖乡县出巡,恰于他入城前一日出城,谢安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声。
他的从兄谢尚在会稽就与她兄长王允之偶遇交游,继而在御亭与她相见相识,到建康又同日入司徒府为掾属,做了足足半年同僚,反观他为了见她一面专程赶到寻阳,却依然几乎就在城内失之交臂,饶是他天性豁达,这时候也不免感到有些心灰丧气。
难道真的连见一面的缘分都没有吗?
他心中失落,到底不甘心连人都没见过就返回会稽,平静下来从头思考王氏从建康来人这件事。
按建康传闻,琅邪王氏里和她走得最近的是丞相王导一家,王导长子王悦与次子王恬都经常和她一起出入雅集。不过王恬为人孤高傲慢,和柴桑人的形容不符,而且他爱好武艺,在王家不受重视,更有可能是王悦本人前来。只有他可以代表王导,决定王家在江州的布局,也只有他才能让已经是一郡长官的王琅放下其余公务,陪他在郡中巡游。
而如果王家来的人是王悦,那么他根本不可能离开建康太长时间,至多一个月就要回司徒府为父亲王导分担事务。王庾两家的权柄之争远没有结束,江州刺史之位上的激烈博弈让朝中百官都感到心慌不安,他这个丞相长子身处风波中央,能抽出一个月算是很不容易。
想明白这一点,谢安心态放宽,重新变得悠然从容起来。他原先的最坏期望是半个月,现在不过是延长到了一个月,想想在邻县听到的那些逸事评语,各种各样的遐思好像扇动翅膀的蝴蝶,盘绕心中飞舞不休,连带着王悦的到来也不再让他觉得是阻碍,反倒加重了她在他心中的分量。
王琳琅那样的人物,当然是值得他等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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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机会的同时,谢安游览了柴桑城内的几处三国古迹。东吴大都督周瑜在柴桑驻扎多年,赤壁之战的指挥所亦在柴桑,城内还留有当年周瑜点将练兵的遗址。如今点将台与军营都被王琅征用,成了她驻军屯兵的场所,不许随便靠近,谢安就登上城南的柴桑山,远眺昔日周瑜所营建的九洲概貌。
他本就喜爱游山玩水,早春万物萧条,不是游山的好季节,他赏玩了两天,意犹未尽,便接着前往柴桑旁边风景更佳的庐山。
他读过司马迁的《河渠书》,知道司马迁到了寻阳一带以后,“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于是雇佣当地的一户樵夫,带他去大禹刻石纪功之处游览。樵夫有口才,又在庐山脚下生活多年,对山中情况颇为熟悉,不仅带他看了大禹石刻,还领他去了秦始皇所立的上霄石、黄龙南的白水瀑布、星坠湖中而成的落星石,并与他说了庐山上几处仙人出没之地。
谢安觉得有趣,便故意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前朝之事全靠口耳相传,或有夸大编造之辞,不可俱信。”
樵夫道:“郎君莫要不信,我家老四日前还在这条路上见过神仙呢。”
谢安心中一动,继续激他道:“或许是哪家子弟到山中游览,被你家人远远看到,误当成了仙人。”
他越是这样说,樵夫越想向他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跺脚道:“庐山莫说在郡里出名,在江淮都极有名,前两年温公镇江州还专程来登过庐山,写了文章夸赞呢。郎君莫将我们当做没见识的人,连仙与人都分不清。老四说了,他见到的是一男一女两名神仙,后面还跟了五六个侍奉神仙的仙子仙童。这么大冷的天,似郎君你这样想不开入山的人本来就少,那为首的女子还穿着云雾一样轻飘飘的衣裙,不是神仙又会是什么人。郎君若还不信,我这就带你去见我家老四!”
晋人观赏美人,不唯独观赏容止,是连服饰玩物乃至用具饮食都一并留心注意,纳入谈资范畴的。谢安听过新太守休沐日穿单衣在南窗边书写公文,府里的佣人爱慕她的风姿,总是借故到南院洒扫擦洗,以至于南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木石发亮。大多数人是惧暑畏寒体质,但也有极少数人对冷热感知不强,不论寒暑都可只着单衣,她应该就是那类体质。而且王悦……从没听说过他离开建康,那么两个人除了出巡,也可能是出游,石刻上那些新近被拓印的痕迹也符合王氏喜爱书法的特点。
一桩巧合是巧合,桩桩迹象都吻合就只能证明他的推断没有出错。谢安心里已经确认樵夫所见之仙人正是琅邪王氏那对从兄妹,但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得到更多细节,他还是道:“好,便跟你去听听他的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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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他真的时来运转,机会到了。
不仅从樵夫家四弟的话语推测出两名王氏子弟在庐山的行踪,还在山顶的简陋柴屋得到明确印证。
那是眺望建康方向,为东行客送行最适合的一座矮峰。满是蛛网尘灰的柴屋最多两三日前刚被人打扫过,主屋新铺的两张苇草席虽然粗糙,但席间异香幽幽,挥之不散,毫无疑问是出自西域的特殊香料,并非南方常见的兰花芳草。
她已经在这里送别王悦,返回柴桑了吗?那么他差不多也可以前往柴桑一睹佳人风采,免得拖延下去横生波折。
想到这里,他向窗外看了看天色。庐山壮丽秀美,多奇石瀑布,即使寒冬也郁郁苍苍,川流不息,他一路赏玩景色,耽误了不少时间,日光已经有些晦暗,就算下山也不免要就近投宿一晚,明天才能动身出发,前往柴桑。
于是他也不着急,带着家仆慢悠悠沿人迹最多的主路下山。途径建在山腰的废弃道观之时,听到有士人在里面反复诵读王弼的《周易略例》,他想起樵夫说庐山自古多仙迹,又将王氏那对从兄妹误认作神仙中人,一时也起了玩心,让仆人到山下等他,自己进去为士人解说他所困惑的那一条注解。等士人为他的言谈叹服,询问他的姓名时,便自称为王弼,在士人惊疑不定的眼神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与他清谈。
事情至此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轻轻松松为自己想好了借口和退路,准备为这则志怪故事留下一个引人猜想的结尾,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完全脱离了他的预料。
“久候郎君不至,还道郎君背约,却原来是谈兴上头,误了时辰。”
细微清脆的环佩声从破旧的道观外由远及近,宛如神女般美丽的女郎提一盏烛火摇曳的风灯,在门口现出她的倩影。
谢安久违地感受到了紧张,不自觉屏住呼吸。
这个时节还敢在山中游荡的女郎世间罕有,会不会是她送别从兄以后,又来庐山故地重游,正巧被他遇上?可能吗?不可能吗?
他收紧掩在袖中的手指,勉强定住心神,不放过任何细节地从下到上打量她。
裙襦是建康士女间正流行的样式,大小完全贴合她的身形,搭在双臂间的纤罗披帛与广袖裙裾被山风吹着柔和飘摇,在早春时节里显得格外轻盈出尘,然而仔细观察,那裙裾的长度并没有拖地堆叠,需要仆从捧着才能行走。发髻与插在发间的步摇也不如京中流行般高峨,而是可以登山踏青的样式。最关键之处在于她耳垂上没有如一般女郎那样佩戴明珠环饰,和建康传言中小王掾的外貌一致。
他自认对女郎的身份已有了七八分把握,不动声色地深深吸一口气,这才终于去看她的容貌。
第32章 情貌略同
月明星稀,神女掌灯。
月光与烛光交织成晕色光幕,映照出稀代丽人的面容,而一旦将目光落在那面容上,又会觉得一切光芒在她容光对比之下失去色彩。最终,当与她双眸相接,正面对上她的目光,谢安呼吸一窒,只觉漫天星辰于室内升起,满室光辉流溢。
时间的界限一瞬间变得很远很远。
谢安不知道自己注视了多久,直到看见丽人眉梢轻挑,威仪赫然,如神明之不可冒犯,才从那慑人容光中略微回神。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就对方的话语做出回答,倘若再注视下去,不免让对方觉得无礼。
纵然心中不舍,他还是果断收回视线,端起一旁随身带来驱寒的酒水整杯饮尽,助壮胆气,方才顺着对方语义回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惟思神女飘随云雾,来去自如,可遇而不可求耳。”
他年龄尚少,未经□□,这番话说来却自然而然带有缠绵情意。
神女之思是魏晋士人常论常书的命题,建安七子中的王粲、陈琳、有文才盖世美誉的杨修、工于诗赋的张华,几乎每个以文采见长的名士都仿写过宋玉那篇赋文,其中最优秀者莫过于陈思王曹植的洛神赋,晋人代入起来轻而易举。况且月色如此,美人如斯,纵然滴酒不沾也难免染上几分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