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神女对答许诺,流动的眼波中既含情愫,也含嗔怪:“信誓旦旦,不思其反。郎既无贰行,何却步焉?”
机会到了面前还不能抓住,未免让她嘲笑自己胆怯。
谢安胸中升起带有少年意气的疏狂情绪,抛开酒杯向她一笑:“敢不从命。”
他不像从兄谢尚,自小习练骑射,但也不像卫玠那样弱不胜衣,一边大步流星地朝她走去,一边暗自决定先挟持她右臂,万一是来戏弄人的鬼怪,就顺势制伏她,如果不是,当然全听凭她安排。
计划顺利得有如天助。
她似乎完全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全无防备地任他靠近身侧,隔着轻罗衣袖握住手臂。
一触之下肌肤温软,白天在山顶柴屋嗅到的西域奇香也自美人颈边幽幽细细传来。女郎的身份已经确认无疑,他当即松开手,回到不冒犯佳人的距离含笑问道:“将何往?”
香肌的触感还残留在掌心,他心中不可避免有些骀荡。
而这似乎引起了她的不快,回答态度比先前冷淡:“无非月下。”
月宫遥寒,音徵泠泠,听起来倒也十分相配。
谢安隔着半步距离跟在她身后,回味她简短四字的回答,逐渐摆脱杂念,品出其中蕴含的清旷玄远意境。
古人今人,神明鬼怪,不都曾受过同一轮明月照耀吗?
既然如此,去哪里都在同一轮明月之下。千年之远,万里之遥,神鬼之别都仿佛近在咫尺,没有阻隔。
他心里为这一言的意境钦服,有意引她继续交谈,于是一边观赏她窈窕挺拔的背影,一边曼声吟咏杨修神女赋中的一句:“情沸踊而思进,彼严厉而静恭。”
语意和杨修本意不同,是带有诙谐成分的讽喻。
这果然引得她挑眉回眸,嫣然笑语中包藏陷阱:“郎君做鬼后可还知世事否?”
谢安觉得自己极喜爱她这般生气勃勃模样,明知她一定藏有后招,还是欣然应道:“愿闻其详。”
于是听了一路从未听闻的山野志怪,情节离奇曲折,结局明确决然,中间气氛渲染极尽铺陈之能事,使登场的人类与鬼怪都栩栩然如在面前。
谢安听得津津有味,心里不仅不觉得害怕,反而在想原来她喜欢志怪故事,以后可以多加留意收集,搏美人一笑。只是她见闻广博,想要收集到她没听过的志怪没那么容易,他要好生想想该怎么做。
一心二用之下,对她的回应不免不够及时。
大概以为他听腻志怪,她改变话题,说起寻阳下辖县乡的奇闻异事、时俗风土。这更是谢安感兴趣的话题,拿着在周边打探时得到的见闻一一向她询问,全部得到详细回答。
他初时还提防两人身份之别,用观赏江月清风的心态观赏美人,谈到兴处,逐渐忘了世俗外物,如同真与神女有约相会的鬼魂,倾心听她讲述,注目观她神采,完全投入到鬼魂的角色中去,甚至忘了自己还是受困身体的凡人,吹风多了会冷,走路长了会累。
还是她先注意到这一点,带他去白天才游览过的山顶柴屋,挡住山中料峭的寒风云雾,又为他煮了热水暖胃暖手。
“快日出了。”
声音平淡遥远,与她月下说鬼时的婉转音色判若两人。好在她没有再说话,而是将窗户推开半扇,观看曙光从山峦底端向上推移。
谢安坐在她对面,看着窗外的天光映照在她神女般静好美丽的面容上,日轮越升越高,云层越分越开,她的容光始终盖过天光,占据他全部的视线。细细的幽香萦绕在两席之间,让他不知不觉间心荡意放,目眩神驰。
“郎君妙解周易,当知君不密失臣,臣不密失身。”打破梦境的是虽然属于她却让他感到陌生的声音,平静里带着浑然天成的威仪,“今日之事,不可泄于人知。”
她入江州五天内就当堂手刃郭默,面未改色的事迹不由浮上脑海,谢安的思绪瞬间恢复清晰,残留胸中的感情则没有那么快转变,他的语气不可避免变得悒悒不乐,转开头不想看她:“无物则无凭。”
同时在心里恼怒于她撇清关系,将昨晚一切当做未曾发生的行为,还将他当做轻浮小人般威胁提防。
等了一会,没等到她的回答,谢安又担心自己误解她的想法,主动伸手入怀,解下随身佩戴的玉环递向对方:
“我新为鬼,不惧人言。此物愿奉神女身侧,纪念今日神会,有朝一日或许能派上用处。”
心里想的是陈思王流传天下的赋文:
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
以王氏的才学,不可能连这层意思都领会不到。
她果然沉默下来,片刻之后才伸手接过,却仍然不肯相信他的诚意,如总会遗弃凡人的神女般绝情地转身离去。
谢安大感意兴阑珊,没有如原定计划地前往柴桑,而是好像真的来江州游山玩水一般,游够山川就返回会稽。
到家以后的第一个月,他心想名满天下的琅邪王氏也不过如此。
他不曾提出过亲近芳泽的非分请求,一路也从未举止冒犯,况且是她主动移步相见,何必那么不相信他。
到了第二个月,琅邪王氏的王羲之入会稽物色住处,准备从建康迁居会稽。
他的名声在王家子弟里仅次于王悦,又爱好山水隐逸,与谢安脾性相投。尽管谢安远小于他,谢家门第亦远不如王家,他对谢安依然视为可以交心的朋友,言谈交往之间充满诚意与看重。谢安也觉得自己过去的朋友里没有人能超过他,与他交情日益深厚。
只是同为王氏子弟,他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将他和人在寻阳的另一位王氏相比,觉得还是那晚的她更让人难以忘怀,句句话都撩动他的心意,如同曲中圣手的音乐般美妙动人。安静不说话的时候也风采照人,自然而然引动人心中一切关于美好事物的想象,又能超越那些想象,将人带入更美好的胜地。
亲朋好友之间谈论世家闺秀、名门士女,他也总忍不住先在心里和她进行对比,然而无论怎么比较,都觉得处处不如她。他心里这才明白,为何当日从兄谢尚听到二兄谢据问她能和家中哪位交往女子相比时,第一反应会那么古怪。
到了第三个月,她在寻阳的事迹桩桩如传奇,在士庶间引起广泛议论,诋毁非议她的人多,喜爱仰慕她的人更多。她的年轻、美貌、才华和高贵的家世,每一桩都是晋人钟爱的特质。
即使相隔千里,竟然也好像她就生活在邻近一样,即使刻意不听、不谈、不想,也总能在不经意间遇到与她相关的人或物。
谢安晚上辗转反侧,终是无法释怀,找借口又往江州跑了一趟。
第33章 青山见我
王琅对发生在她送别返程的小插曲没有投入太多注意。
派人通知对方守在山脚的家仆去山顶接应,确保对方安全无虞之后,她就带人返回了坐落于郡治柴桑内的太守府。
在她想来,对方留下玉环,应该有日后登门拜访的意思,然而在太守府等了几天没等到人,她便将事情抛到脑后,研究起眼前的局势。
“不知道丞相最后能不能说服蔡谟答应接任江州刺史。”
姜尚在案前研究一堆破损玉片,随口反问:“他为何要答应?”
王琅被他问住,停了一下才道:“东晋立国倚仗的不过是荆、扬、徐、江四州,为国事计,他是接替温峤的合适人选,才能声望足以治理江州,对江州吏民军政都好,为自身计,江州是大州,无论他有什么抱负,江州都是不错的倚仗,为何不答应?”
姜尚眉毛微抬,神情讶异地看她:“东晋只有门户私计,哪来的国事。”
王琅:“……”
这话说得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
姜尚说完又低头继续研究他的玉片,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她:“至于为自身计,王敦有助立东晋的威望,庾亮有帝舅的身份,陶侃有四平叛乱的功绩,蔡谟有什么?江州是给是收不过一道诏书,犯不着为此掺和进最高层的权力斗争,又不是嫌自己命长。”
王琅想想确实是这个理,唇边溢出一声叹息:“他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刺史人选,我还期待过能和他在江州共事……那么江州刺史最后只能是邻近的豫州刺史庾亮或者荆州刺史陶侃兼任了?”
不需要姜尚回答,她自己模仿王导的心态分析道:“庾亮有帝舅身份,声望也高,即使一手引发苏峻之乱又屡战屡败,温峤反而比以前更尊重他。让庾亮兼任江州刺史,一定能收服江州人心,这是王家所不愿意看到的。”
“陶侃出身寒门,在士族眼里和苏峻那样的流民帅没有本质区别,苏峻刚叛乱的时候,庾亮让温峤留在江州防备陶侃,忌惮他还超过忌惮苏峻,王导也不会例外。与庾家的斗争到底是士族内部的斗争,相互了解底线,对寒门却没有信任,只有防备。”
“如果王家对江州的期望是和扬州一起制衡荆州,建立士族防线,那么庾亮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选择。如果要让我立功,将势力触角伸到秦雍一带,坐拥荆州、擅长用兵的陶侃则是有希望说服联手的合作对象,庾亮性忌不能容人,把所有权力抓在手里才肯放心,在朝中的时候连王导都极力打压,在江州肯定不会支援我。”
姜尚淡淡道:“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庾亮今年四十二岁,正当壮年,弟弟庾冰有宰辅之质,庾翼能控制兵府,如果不是引发苏峻之乱,现在庾家已经取代王家成为新一代当轴士族。”
“陶侃比庾亮大三十岁,今年已经七十有二,眼看着没几年可活,子嗣中无人有他的威望才干,根本不可能抵抗庾亮。王家现在只会盼望着他能多活几年,撑到你哥哥王允之在太守职位上积够资历过去接任江州刺史,在荆扬平衡里争取优势。以王家的势力,他在太守之位上少则两年,多则三年,只要不出大错,就足够不引起任何物议地出镇江州。”
王琅略微一愣:“这么快?”
姜尚瞥她:“你对当轴士族的力量有什么误解?”
历史上的王允之确实升迁极快,起家建武将军、钱唐令、司盐都尉,升宣城内史,然后就授西中郎将、假节,继而迁南中郎将、江州刺史,最终以卫将军、会稽内史卒官,扣除为父亲守孝的二十五个月,从一介白身升到官居二品的卫将军,中间只花了十五年左右,去世时刚满四十。
与他差不多同时期,路线也相近的谢尚则花了近三十年时间,是王允之的两倍。
谢尚起家司徒府掾,转司徒府西曹属,迁会稽王友、补给事黄门侍郎,然后才被授予王允之起家的军号建武将军出为历阳太守,领南中郎将、江州刺史,转西中郎将、豫州刺史、假节,授给事中,永和年间拜尚书仆射、前将军,最终以卫将军、散骑常侍卒官。
这些还是在谢尚本人是当世名士,姐姐谢真石之女是临朝摄政太后,一路机缘巧合升迁极顺的助力之下。
仅仅对比两人的升迁历程,就足以看出王家作为当轴士族的权势。
而同样是王家子弟,王琅根本走不了正常升迁,只能担当快刀利刃的角色,让王家拿来破开局面,每一步都游走在风波最险恶之处。
倘若心态不好,活在这样的时代真的很容易扭曲失衡,也难怪那么多人直接放弃政治抱负,转而向山水自然与宗教神明中寻求个人解脱。
“公子,建康来信了。”
正感慨中,婢女司北拿着盛放信件的木制托盘走入屋内。她中断和姜尚的交谈,拿起信囊拆开一看,发现是蔡谟对她劝说他接受江州刺史的回信。
有了和姜尚的一番谈论,她心里已经对蔡谟的态度有所预期,果然收到的信里虽然感谢她的推崇信任,拒绝之意还是毫无动摇,并且反过来劝她离开是非之地。
他在信里举了一系列少年骤贵,升迁过速,最后或是骄奢致患,或是功高不赏反受其害的例子,让她注意保全自身韬光养晦,留待合适时机发挥才干,不要被王氏利用,成为王家权势野心的牺牲品。
言辞用语相当恳切,是真的爱惜人才地为她考虑。
王琅拿着信完完整整看了三遍,最后把信重新封好,束之高阁。
道理她不是不懂,只是王家若非别无选择,又怎么可能用她?她真正需要的是王家把更多筹码压在她身上,给她更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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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阳是东晋疆域里辖区最小的郡。
包括寻阳自身在内,一共只包含三县,即寻阳、柴桑、彭泽,彭泽还是晋元帝渡江镇守扬州时发现这个郡辖区严重失衡,特意从豫章郡分过去的。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寻阳属扬州庐江郡、柴桑属江州武昌郡,两县隔长江相望,是长江中下游的战略重镇,分属两州两郡管辖会导致军事行动不便,这才合并为一郡,置于江州管辖。
王家把她安置到这个地方,是希望她能在这里施展军事才华,成为北可进秦雍,西可拒荆州,东可制豫州的利剑,无论军事还是政治上都尽可能给她提供了便利。
咸和五年三月,任命陶侃兼领江州刺史的诏书与改寻阳郡为寻阳国的诏书同时到达江州。
王琅的官职从寻阳太守变为寻阳内史,职责虽然不变,但封国在行政上属于藩王管辖,藩王留在京师,管辖权则归于内史,不受地方上节制,府内置主簿、主记室、门下贼曹、议生、门下史、记室史、录事史、书佐、循行、干、小史、五官掾、功曹史、功曹书佐、循行小史、五官掾等属官。
王琅也没有辜负王家的期望,借助郭默之事树立的威望成功在寻阳站稳脚跟,赢得吏民信任。
不满于她女子身份与年轻年龄的反对者大有人在,前前后后策划了不少阴谋手段,从她升堂的第一天就反给了她一个下马威,超过一半属官直接不到场,让太守府内冷冷清清。王琅放过找借口请假不来的几人,彻查其他无故不来的属官,将他们任上的得失功过全部评定清楚,一条条让小吏在堂下高声念出。
本来晋朝官员玩忽职守是常态,许多名士都有类似的事迹流传,并不妨碍他们的名声,但寻阳毕竟是军事重地,这样一条条念出来就算士林里不当回事,在当地民间也完全声名扫地,好事之徒蜂拥而来,好的跟着叫好,坏的起哄唾骂。不止寻阳一地,整个江州官场都被她的手段震慑,虽然心里还是不服,但吸取教训,不肯再做出头鸟明着反对她,而是鼓动州郡里的豪侠找她约战击剑。
这种事无论输赢,对王琅都一点好处没有,只要沾上就会拉低她的声誉。
不过王琅新到寻阳,身边可用的人少,有心收服这些人为自己所用,于是接受挑战,利用晋人不分高低贵贱都对美丽事物特殊偏爱的心理,在想看的人都能来看的公开场合以最漂亮利落的方式击败一人。又和其他挑战者约定,只有胜过败者才能挑战她,输了必须服从赌约接受管束,由此逐渐赢得江州豪侠与好事少年之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越是制造事端,越是给了她向江州吏民展示自己才干能力的机会,几轮交手之后,她在郡里的威望不降反升,越发稳固。于是各种各样的刁难要么消失,要么转为隐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