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千霁【完结】
时间:2023-05-18 17:16:22

  到了半年之后,唯一还让她比较头疼的是时不时上门拜访,与她清谈辩难的士人。
  这些人有的出身当地世家望族,掌控乡野舆论,是王琅想要笼络的对象;有的在朝野关系广阔,深得士人之心,处理不当容易招致不好的名声。况且晋人拿清淡当乐事,即使桓温得势以后也不免要经常参加这些活动,不会随便拒绝,王琅也只能尽力为之,每天拨出一定时间研究清淡,锻炼口才,以便赢得这些人的好感。
  九月下旬,王琅在府中收到名士殷羡的拜帖。他从豫章前往建康,因为听说她的名声,特意绕了点路来柴桑拜访她。
  王琅对殷羡不是很了解,但是知道他儿子殷浩日后声望极高,与谢安出仕前相仿。单论他自己也是深受陶侃信任的长史,望族陈郡殷氏的名士,放到司徒府里算不上起眼,但她府中还是第一次接待这种地位的客人。
  她放下手头事务,主动去门口把人迎到堂内坐下,陪他天南海北聊天。
  昨天郡里上半年的官吏考评刚结束,她和每个属官都一一谈论了得失与下半年规划,此前几天也都在忙碌郡务,有段时间没和人清淡,感觉颇为生疏,遇上殷羡这样的名士不得不打起精神,调动脑力。
  她心里哀叹这些事情没完没了,不知道哪天才是尽头,忽然看到司南拿着一份拜帖走过来,对她悄悄使眼色。
  又是什么人来了?
  王琅眉毛微挑,右手拿过拜帖,让有字的一面背对殷羡去看,只见上面用一笔俊秀的行书写了“山阳王弼”四个字,同时听到司南附到她耳边小声道:“他说与公子有前约,愿为公子解围。”
  王琅略微一愣,没想到时隔半年,他居然还是来柴桑登门拜访了。
  不过他为什么还用王弼这种假名?而且还加上郡望堂而皇之地写在拜帖正面,唯恐他人不知一般。
  王琅蹙了蹙眉,隐约猜测到他的用意。
  只是……
  要相信他吗?
  殷羡见她有事,端起旁边茶盏饮茶,顺口问道:“琳琅有客人?”
  王琅犹豫半秒,心里拿定主意,抬头向他微微一笑:“是位故人。”转头对司南道,“请他入府。”
第34章 未必如是
  那日在庐山月夜见过的少年施施然从旁屋走了过来。
  他似乎特意避开日光,沿有树荫的一侧踏上走廊,秀逸的容貌却没有因此失色,反倒更显得神姿端达,引人注目。
  堂内除了坐在主位的王琅,客位的殷羡,还有负责陪坐的内史府主簿桓戎、书佐梁燕,加在一起一共四人。
  王琅故弄玄虚不说姓名,她府里的两个属官自然不会没眼色到追问是谁。殷羡来者是客,王琅不介绍,他也没立场询问王琅的客人,于是三个人一起好奇地看着少年入府。
  王琅本以为他人在府外,刚投了名帖来拜访,没想到他居然不是从正门,而是从旁屋走过来。她目光微转,不动声色看了来送拜帖的司南一眼,司南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又不便说,王琅心里顿时知道,一定是少年用了某种理由,让她府里的这些仆从没有立刻来禀报,而是放他入府在旁屋等候。
  她当初在少年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于废弃道观外旁听他与葛衣士子清谈,这次少年就反过来到她府中旁听她和殷羡清谈,毫无疑问是在回敬她上次的偷听行为。
  该怎么说呢……
  这鬼好像还挺小心眼。
  王琅对自己贸然同意他入府的行为隐约有点后悔,但这时候木已成舟,也不好再让少年出去,只能用眼神示意司南去给少年准备一张席位。
  不料少年完全无视了给他准备的席位,一路径直走到她身边,与她同席坐下,态度自然无比,仿佛行为中没有任何失礼之处。
  作为客人的殷羡与内史府的两名属官都不知道少年底细,以为他与王琅本就相熟,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既然王琅本人没有表示不满,他们自然不会多事指出其中的问题。
  而王琅纵然心里再有意见,但这种局面下,她万万不可能去驳少年的面子,自己打自己的脸。
  于是她只能若无其事地往旁边挪挪膝盖,给少年让出半席席位,脸上还得保持笑容,好像与少年是渊源深厚的旧友,主动给他让出位子,邀请他到身边坐下。
  如坐针毡大约就是这样的处境。
  王琅用眼角余光去觑少年,少年连个眼神都不回给她,而是直接向对面的殷羡道:“客人刚才的话语,某不认同。”
  语气平平淡淡,配上他的话语内容,倒比王恬那种摆在明面上的傲慢更加气人。
  殷羡直接皱眉,只是顾及琅邪王氏的地位不可能结交庸人,指不定少年身份高贵,不好随便得罪,这才没有拂袖而去,然而语气里已有了三分不悦:“倒要请教阁下高见。”
  少年面不改色,针对他刚才的观点一条条反驳,就连桓戎、梁燕这样不擅长清淡的人都听得连连点头,感到少年说的条理清晰,观点连贯,是殷羡理屈。
  殷羡几次想要反驳,但又觉得抓不住少年的破绽,皱着眉头仔细思索。
  见他不回答,少年又根据王琅在清淡中所持的观点阐述了几百言,理论透彻精妙,比他那晚在庐山道观与葛衣士子清淡的水平明显高出不少,赶得上司徒府内进行的清谈,甚至少有胜过。王琅心里暗自惊讶,怀疑他事先做过精心准备,但又不知道他怎么能押中殷羡今日的论题。
  殷羡比她更惊讶,已经不再有反驳少年的打算,而是改换上求教的态度,客气地询问少年名姓。
  便听少年回答:“山阳人王弼。昨日与此间主人谈论太久,连累她疲倦,所以今日特地来代替她清谈。”
  王琅心说一派胡言,她昨天根本没有见过少年,更别提跟他彻夜清谈,分明是连续几天熬夜处理公务才会那么疲惫。然而迎着殷羡与两名属官的惊异目光,她一时之间也编不出没有破绽的谎言,只能微笑不语,任由三人自己理解。
  而直到这时,少年终于第一次看她,十分矜持地向她微微颔首:“君自珍重。”
  言毕起身离席,飘然而去。
  王琅玩这类套路不止一次,经验算得上丰富,手下侍奉的人也都善于察言观色,自主配合,王琅一个眼神过去,司南就会意地无声告退,跟上少年处理可能遗留的问题破绽。
  王琅则留在内史府中,与殷羡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语,运用在司徒府做王导掾属学到的语言技巧把人绕到云雾中去,感觉好像她说了很多,仔细一想有用的信息一个字没有。
  等送殷羡离开内史府,王琅终于有了一点自由时间,唤来司南询问少年的去向。
  司南脸上先是一片茫然,随后小心翼翼试探:“那位小郎君不是百年前那位天才的鬼魂吗?如果他不主动现身,婢子该如何知道他的动向?”
  你真信他的鬼话啊?
  王琅错愕地看着她,意识到这个向来很灵慧的侍女很可能误解了她的意思。
  回想起来,她和王允之装神弄鬼那次刻意隐瞒了家仆,在庐山则是她自己孤身行动。按照晋人主流的鬼神观,神仙鬼怪都真实存在,有时甚至会与凡人一起生活相处数年之久。
  而王弼鬼魂现身与人清谈的故事早在西晋时候就有流传,主角是初次前往洛阳谋求出仕的陆机,大致情节是陆机入洛途中遇到一个少年与他谈玄论道,没谈论多久就让陆机心悦诚服,两人欢谈一夜,直到天亮少年才离开。陆机向旅店里的人打听附近住户,得知一路上都是无人居住的荒地,只有山阳王家的坟墓。陆机回首来时的道路,确实没有人烟,于是相信少年是王弼本人的鬼魂。
  有这样的案例在先,不了解内情的人真将少年认作鬼魂也不奇怪。
  王琅深吸一口气,压住涌到喉边的连篇吐槽,用如常的语气向司南道:“将他从入府到离府的全部行为跟我讲一遍,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司南躬身应是,语言如王琅熟悉的干练明确:“回禀公子,殷长史入府不久,门房拿那位郎君的名刺和公子的手书来寻我。我看手书确实是公子的字迹,里面吩咐的事情也简单,只是邀请那位郎君来府上做客,又让我听从他安排。我想如果不是大事,倒也不必专程打扰公子,因此随门房到门口去见那位郎君。”
  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蚕茧纸呈给王琅。
  王琅如今对这名少年的事情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一脸平静地展开信纸,去看据说是自己字迹的手书。
  蚕茧纸是王家惯用的信纸类型,字迹也的确和她的字迹有七八分像,而且还不是她早期融合尝试阶段的书体,而更接近她最近一年的字迹。换成她自己或是其他精擅书道的王家子弟,不难辨别笔迹优劣,识破真伪,但在不曾接受专门训练的仆从看来,分明就和她平时的手书一模一样,没有区别。
  她去年在司徒府,今年在寻阳,私人书信写得说多不多,说少倒也不少。另外给朝廷的奏报亦有几封是亲笔书写,内容长的接近万字,不过那些奏报用的是隶书,不是手书上的行书。
  不知道少年究竟从何处得到她的笔迹,竟能伪造出一封手书,成功骗过她的近身侍女。
  “见面以后,那位郎君没提其他要求,只问府上的客人清谈水平如何。我回答说超过公子今年见过的其他客人。那位郎君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说了句「未必」,随后让我带他到能听见堂中清谈的屋子。我想如果是密事,公子不会在堂中谈及,府上其他房间本来也能听见堂中声音,只是不如旁屋清晰,就带他去了旁屋。”
  “后来发展如公子所知,他让我拿他的名刺找公子,说与公子有前约,愿意为公子解围。公子看过名刺,同意请他入府,我就将他从旁屋带到堂屋。再后来公子示意我将事情传扬出去,让众人都知道那位小郎君是王弼,我追到后门,没见到那位小郎君的踪迹,果然是来去无踪的鬼魂,就唤府中其他仆役一起寻找,都没有找到,现在府里的仆役都知道山阳王弼的鬼魂来帮助公子了。”
  她示意的是那个意思吗?
  王琅气得简直说不出话,头一次认真反省自己治家方针的弊病,决定要从里到外好好重新整顿一番,不能再让类似的纰漏出现在她府上。
  隔了一会儿,感觉心情平复一点,她不死心追问:“可曾问过门房,他是否留下其他话语?”
  司南道:“问过,门房说他径直离去,什么都没说。”
  王琅抚了抚额侧,声音恢复平静:“知道了,你先去做事吧。”
  等房内只剩自己一人,她又展开那封模仿她自己的手书看了一遍,终是忍不住到紫府与姜尚谈论这桩奇事:“我本以为他是拿这件事做进身之阶,来寻阳投奔明主,成就一桩君臣相遇的佳话,结果居然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他到底是不是来投奔我的?”
  姜尚素来懒得搭理她的荒诞想法,这时候也实在是无语至极,难得给了一句评价:“年轻人有信心是好事。”
  王琅不高兴:“我只是做做梦会有萧何荀彧来主动投靠而已,这难道很过分吗?”
  姜尚是真的不想理她了,直接回到书案前继续他的修复工作。
  王琅自讨没趣,悻悻地切断和他的联系,到前院牵马呼唤从人:“司北,走了。”
第35章 恨与不恨
  王琅截到少年之时,他正坐在舷窗边对着江景临风饮酒,姿态优哉游哉,从容闲适。
  王琅环视一眼舱中布局,接着便如进自家般走到少年对面坐下,在他怔忪的目光中微笑:“一个人饮酒未免太过寂寞,我与郎君共饮如何?”
  少年手中的酒杯停住,神情里的舒畅闲适也随着他的叹息褪去,只有目光自她进入舱房起就一路跟随地凝在她脸上,始终不曾离开分毫,然而那目光中也不免染上几分好奇:“我自问行事还算谨慎,不知哪里露了行迹,引得府君至此,还请府君教我。”
  王琅已经习惯了他的长久直视,这时候也不觉得被冒犯,大方回道:“郎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比真正的神女还要潇洒,而我固守在这方寸之地,若连其上人员的流动都不能掌握,那我付出的代价岂不是毫无意义?”
  所谓势门,是真的能以权势压人,掌控生杀予夺大权。
  王琅在寻阳经营半年,寻阳枢干要道遍布她的耳目,说是樊笼罗网也不为过,以有心算无心固然能够瞒过她的耳目,一旦攻守易势,轮到她有心找人,可以调配的资源力量远非个人智计所能相提并论。
  不过这样说话显得煊赫太重,于是她又含笑补上一句:“况且郎君风姿出众,想要混同在众人之中也不容易。”
  少年终于从她脸上移开视线,垂下眼帘,低头将酒杯里的残酒饮尽,方才缓缓开口:“无名之辈,蒹葭之姿,岂敢当尊驾此言。”
  王琅微觉讶异:“你还不准备告诉我真名?”停了停,她想起一种可能,蹙眉道,“你该不会是庾家的人吧?”
  王导和庾亮是多年好友,王庾两家也相互渗透,拿到她的手书并不困难。江左的士族子弟但凡想要出名,不可能不到京师拜谒王导,王琅在司徒府做了半年掾属,江左才俊见了不少,就算少年不想做官,但如此工于清淡,不可能不做名士,也就不可能不拜谒王导。
  王琅粗略一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庾家的小辈她还没见过。毕竟她能见外客的时候庾家已经离开建康,没机会见到。
  少年沉默一会儿,声音变得冷漠,目光也锐利:“天下难道只有王庾两家有人才吗?”
  王琅没料到他对这个话题会如此敏感,随后不由失笑:“那倒不会。只不过除了庾家的人,我想不到还有谁需要对我隐姓埋名。”
  她这话说得坦坦荡荡,神色里一派光风霁月,连带少年也受她感染,唇边泛起淡淡笑容,揽袖执壶为她斟酒。
  王琅端起杯子嗅了嗅,竟然没有酒味,再靠近唇边浅浅沾了沾,似乎也不是茗汁,而是纯粹的清水。她放下杯子,看向对方:“郎君当日为何而来,今日又为何离去?”
  少年迎上她的视线,神态平静柔和,仿佛舷窗外流动不息的江水:“有人对我说,与君生于同时是幸事,不曾见君是憾事,所以我来寻阳。那晚见面之后,我换了想法,君与我生于同时,君却不曾见我,我为君感到遗憾。如今君已见我,我心无憾,故而离去。”
  他说话的语速比常人慢,但情意可达,风仪可观,听来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耐。
  王琅静静听他说完,随后偏了偏头:“君非恨我不见君,恨我不知君罢了。而君却不欲知我,襄助之后杳然离去,甚至不肯告知姓名,是我无益于君。虽然如此,若郎君哪日厌倦做鬼,想要做人,还是可以找我。”
  说到最后,她笑了一下:“人鬼毕竟殊途,或许都做人之后,郎君又会改变主意,愿意与我相知了。”
  离开客船,王琅自跟从随侍的亲卫手中接过缰绳,驰马返回内史府。
  少年显然是南渡侨门的世家子弟,调查出他的身份不是难事,但既然人家不肯说,她也没必要多此一举非要探究清楚。只是,不可避免地,她对少年为了见她一面能够千里迢迢来到江州,见面之后拂衣而去不留一言的洒脱有几分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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