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王家这样的势门而言,需要族中子弟尽快出仕,占据要职,维护家族地位。对于次一些的世家而言,太早出仕反而容易招致祸端,即使再怎么谨慎小心,也时常沦为政治斗争中的牺牲品。不如先以白身做名士蓄养时望,等声望高到足以保护自己再入仕途。
如此一来,他们就有大量的时间与大好的青春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反观王琅自己,连参加唯一兄长的婚礼都要想尽办法,费尽周折,最后依靠把婚礼时间安排在腊月,借助新年所有官员都放小长假的机会才得以实现。
她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忍不住在心里有些难过。
但她转念一想,年底就能和阔别两年的兄长以及其他亲友见面,情绪顿时又变得飞扬。
#
王琅期待返回建康参加兄长王允之的婚礼,内心已经期待了好几个月,连行李礼品和车马舟船都准备了好几轮,只是官务在身,不由自主,要等到年底蜡节前后方可成行。
谢安却没有她这样的约束。离开寻阳以后,他对自己的心意有了一些想法,便没有按原计划回到会稽,而是派了一名家仆回家报信,自己先去京师建康,与父亲谢裒见面,请他不要急于定下自己的婚事。
谢裒对这个素来让他省心的儿子态度很开明,和他用商量的语气道:“阿奴也要学仁祖,等在建康扬名之后再择妇吗?那样倒是有可能结到门第更高一些的人家,但也可能错过好姻缘,让其他人捷足先登,一味等待未必是上策。”
谢安心道他顾虑的就是父亲遇到自认为最合适的姻缘,直接替他定下,因此早在路上已经想好理由,不疾不徐对父亲道:“儿意有所属,只是对方门高,不能贸然求娶。又关乎女郎名节,不敢传于人口。”
谢裒对他连父亲都不肯明说并无不满,反而更在意他前半句话,好奇道:“多高?”
谢安道:“曾与诸葛氏争姓族先后。”
谢裒摸摸胡须,他最近正好也对诸葛家有些想法,看中了诸葛道明的小女儿。
原先诸葛道明的长女嫁给庾亮长子庾会,前两年庾会在苏峻之乱里遇难,诸葛氏年轻守寡,陈留江虨向诸葛道明请求将诸葛氏改嫁给他,前前后后请求多次,诚意极深,最终打动诸葛道明,亲自写信给庾亮,希望他能同意庾家长媳、自己守寡的女儿改嫁。
庾亮很快回信:“贤女尚少,故其宜也。感念亡儿,若在初没。(您的女儿尚且年轻,这样做确实适合。只是感念我过世的儿子,好像事情还发生在昨天一样)”
虽然还对庾会之死心痛不已,但没有阻止诸葛氏改嫁。
这也和当时晋人的主流风气与社会现实有关,丧乱太多,人丁稀薄,上至王侯贵胄,下至贫民百姓,鳏夫再娶,寡妇再嫁都是寻常事,连帝王之家也不在乎这一点,如后来被追为皇后的甄氏原本是袁绍次子袁熙的妻子,曹操攻下邺城之后被曹丕所纳,东吴、西晋后宫里都不乏类似之事,时人丝毫不以为怪。
陈留江氏的郡望当然赶不上琅邪诸葛氏,更何况还是诸葛氏里最显达的一支,但诸葛道明为了江虨对他女儿的深情,竟然同意了这门婚事。
谢裒自忖陈郡谢氏和陈留江氏差相仿佛,他尚未定亲的几个儿子当中,谢安、谢万的品貌显然比江虨出众,唯一可惜的是诸葛道明的二女儿已经嫁给羊楷,只剩下小女儿年龄尚幼,待字闺中。而谢安、谢万今年已经到了可以许婚的年龄,和诸葛家小女相差太远,不然只要有希望和诸葛家结亲,他很乐意让儿子等上几年。
现在谢安说和诸葛家曾争姓族先后,谢裒顿时觉得确实不能贸然求娶,只要事情能成,多等几年好好筹划也没关系。
不过有名的世家就那么多,他对几个儿子的婚事十二分上心,大部分一等世家子女的婚姻情况他都了解,想不出有哪户人家和诸葛氏门第差不多,又有女儿在适婚年龄,于是向自己的三子进一步试探道:“在诸葛氏先还是后?”
谢安回答:“彼家以为彼先,诸葛家以为诸葛先。”
谢裒点点头。现如今除了琅邪王氏是为江左第一高门毫无争议,其余姓族的先后高下都没有特别明确的定论,只能大概分出一等、二等。
哪怕比诸葛家略低一些的门第,对陈郡谢氏而言也属高攀,完全值得等待。唯一比较奇怪的地方在于世家贵女都养在深闺,外人绝难有机会见到,谢家目前结亲的圈子里也没有诸葛氏那种层次的人家,谢安是怎么知道对方的?
谢裒抚摸胡须的手停住,认真地看向自己的三子:“阿奴有几成把握,要不要阿父替你找人请托。”
谢安含糊道:“二三成,还需等两年再看。”
二三成啊……
谢裒心里觉得有点低,但如果是诸葛家那样的门第,只有二三成把握反而是正常情况。江虨求娶诸葛氏竟然能得到诸葛道明点头同意不也是众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吗。
反正他现在也没有特别属意的人家,等两年就等两年。
谢安看父亲的反应,虽然在他意料之中,但这时候还是松了口气。
他倒没有非王氏不娶的心态,只是不想那么快结亲。
对父亲谢裒的话语也算不上欺骗。
琅邪王家的王导确实曾经和诸葛家的诸葛恢争论过姓族先后,不过那是二十年前渡江之初的事,而且那时候在世人眼中就已经公认王前葛后,王家地位更尊。
王导因为王家与诸葛家都出自琅邪,三国时期王家不如诸葛家,永嘉前后诸葛家不如王家,这才拿族姓跟他戏争先后,只是诸葛恢嘴上仍不肯退让,觉得自家更强罢了。
抬出诸葛家于他是一种险招。
因为当世与诸葛家门第相仿的人家并不多,容易被父亲谢裒用一一排除的方法察觉到并无这样的适龄女郎。只是他估计以谢家的门第,和诸葛家差不多的亲事目前还结不成,父亲纯粹是一厢情愿觉得有希望和诸葛家攀亲。那么他说是和诸葛家差不多的人家,即使父亲遇到非常好的亲事,但想想更好的诸葛家,应该也不至于贸然替他许诺出去,这一关算是过了。
接下来要去从兄谢尚那里,他有些事想向对方确认。
#
谢尚看到谢安,倒比谢安看到他还高兴,直接向他笑道:“安石竟然已经来了建康,真是巧了。”
谢安微微一怔,奇道:“何事凑巧?”
谢尚道:“王渊猷与荀氏女的婚事定在年底,琳琅向吏部请求允许她离开治所,到建康参加兄长的婚礼,吏部已经批复。安石去年来建康不是还遗憾不能见到小王掾吗?这次可以如愿以偿了。”
谢安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顿了一下才用如常语气问道:“仁祖与王家有故,自然在邀请之列。家父与王车骑这一支素无往来,登门道贺怕是有阿谀之嫌?”
王舒在苏峻之乱后升官车骑大将军,因此谢安不再称他王府君或王会稽,而称王车骑。
谢尚道:“无奕在剡县做县令,向上司祝贺本是礼节,不去才失礼,怎么能说素无往来。王渊猷那个人性子冷,自己喜事上总不能再给人脸色,正是难得的好机会。听说这次婚礼本来要在山阴办,王家为了照顾新妇第二日回门,特意选在建康。不过大家私下里都在说,是建康想见琳琅的人太多,丞相成人之美,这才拍在建康。”
见谢安还没什么特殊反应,谢尚心里赞赏这个从弟真沉得住气,为他打算道:“去司徒府初次拜谒是大事,安石现在登门还稍嫌早了些,去王车骑府上却没这个顾虑。况且有琳琅在,她是从不会让人失望的一个人,靠转述很难说得清,还是要亲眼见到才能明白她的特殊。”
谢安听得有些意动,但一想到自己会以谢尚从弟的身份被介绍给她,心里顿时十万个不乐意,婉拒道:“多谢兄长美意,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她在建康亦有旧友,素未相识之人倒不必凑这个热闹。”
谢尚见他如此,心中略感意外,不过也点点头,尊重他的想法,并感叹道:“叔父诸子之中,就属安石最有主见,行事想法常常与他人不同,日后成就一定也最高。我过去听琳琅谈及,琳琅亦如此想,还说有机会让我带你见她。”
谢安愕然抬头:“她知道我吗?”继而抬手抚上前额,闭了闭眼,自认为了悟,“都说仁祖与她交情莫逆,果然如此,是仁祖同她提过罢。”
同时心想难怪特意来跟他说这件事,原来是美人有言在先,要去向美人表现对她言语的上心。
谢尚对他千回百转的想法并无察觉,坦率回道:“我是有同琳琅提过还有叔父在建康任官,亦说起叔父长子无奕在剡县为县令,不过我说起之时,琳琅已经颇有了解,安石之事还是她先同我说的。”
谢安沉默片刻,问:“她如何说我?”
谢尚忍不住笑了:“安石刚刚不是还说此一时彼一时,对她入京之事兴趣缺缺吗?这时候怎么又在乎起她说什么了。”
谢安:“……”
第36章 谎言千遍
谢尚没让他难受多久,就爽快地给出了答案——既因为他性格与人为善,也因为答应本身有趣:“是无奕为剡县县令时之事,无奕罚一犯法老翁饮醇酒,过醉仍未停止,安石当时坐在无奕膝边听他断案,为老翁求情。”
说到这里,他含笑看向谢安:“安石可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谢安还未回答,白皙的肤色先一步出卖了他,双耳染上一层霞红。
谢尚看得暗暗好笑,这个从弟遇事向来镇定从容,面薄如此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遇上当然不能放过,便假装没注意一般,仍用刚才语气道:“琳琅素来耳目广长,随王车骑在会稽那两年,对会稽吏民可谓了如指掌。她与我提及时,不仅复述了安石当日的话语,连安石年仅七八岁,着青布绔坐兄长膝边这些细节都未出错。”
谢安的脸彻底红了。
晋人特别喜欢品藻人物,也就特别喜欢传名人事迹,并且传的时候讲究身临其境,各种小细节都不放过。谢家在建康不算名流,但在会稽门第不低,对会稽人流传他的这些事,谢安知道,也乐见其成。名士之名就是这样从地方到全国逐渐传播的。
王琅注重培养耳目、消息灵通的特点,早在她替谢尚给褚家传信那次,谢家人就颇有感触,这次前往柴桑筹备万全、却被在江上堵个正着更让谢安有了切身体会,因此知道从兄谢尚所言多半就是事实。
本来事是好事,名是美名,没什么可怪之处。
但一想到她当时已经是誉满扬州的司徒府掾,却和他的从兄谢尚谈论他七八岁的事,还……还连他穿什么都拿出来说。
谢安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多想,仍然不免生出几分又羞又气情绪。
倒是谢尚虽然奇怪他反应过度,但想想自己至今也常为她心绪起伏,顿时先存了理解之心,不仅见好就收,更温言勉励道:“琳琅谓卿日后德望、雅量都不会缺,只是雄心壮图稍逊。按我说雄心壮图才是肇祸之由,连魏武那样的人都无可奈何,本朝更是靠宽政息兵取悦人心而得国,安石这样方是最佳。”
三国豪雄不能使天下统一,反而在欺负孀妻弱子的司马氏手中三家归晋,四海归一,这让晋人的观念相比汉魏时人产生很大转变。
“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士大夫之心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士子之心取代,不仅寻常百姓不再关心帝王家姓,连谢尚这样事功心很强的人想的也是提振门户,扬名显亲。家国家国,有家才有国。
谢安听到此时终于开口:“若连当轴士族都无一丝志气,徒作楚囚相对,也无今日之江左。她自己有宏才伟略,自然期望遇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人。”
一开口却是为王琅辩解,认为她出身当轴士族,没有这样的志气才让人失望。
谢尚心中越发觉得好笑,一本正经向他点头道:“安石方才说素未相识,不必相见,对琳琅的心意却了解得胜过相知多年之人,可见古人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之言并非虚妄。”
谢安已经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在心思未定时登门拜访这位从兄,明知道对方最擅长察言观色,还自己撞到他手上。
但他性情到底坚韧,难为外物动摇,几句之后终是平静心湖,顺着谢尚的话语直言指出:“事到如今,明眼之人谁看不出王寻阳的心意。然而三年之前,了解她心意的除了王家之人,莫过于仁祖。”
谢尚脸上的表情收敛了。
他看着自己这个从弟,想起好几次谈话中走神之后,再回过神,总会对上对方若有所思的目光。
果然,就听谢安问道:“仁祖蹉跎三年未娶,可是为了王寻阳?”
金风细细,摇落一地灿烂黄叶。
谢尚沉默到杯中茶水从滚热至冰凉,阳光从窗口倾斜投射到身上,才从芜杂思绪中恢复清明,姣好到妖冶的眉目略微凝起,流露出一段天然风流:“怎么人人都喜欢问我这个问题?王渊猷问过、袁彦道问过,现在连安石也来问我。王渊猷问我是因为他妹妹无人堪配,袁彦道问我是因为他想嫁妹给我,安石又是为了什么?”
谢安平静回视,眼眸如湖海:“为了不留遗憾。”
谢尚将他的答案在内心回味一番,自己放下杯盏,向后方凭几一靠,颀长秀拔的身姿有如玉山将倾:“我不是为了她,我是为了自己。”
他本性率真,对着比自己年少许多的从弟并无轻视,王允之是当轴士族琅邪王氏子弟,袁耽和他快成姻亲但毕竟还是外人,倒是谢安与他同宗同族,情真意厚,为人行事又可信赖,让谢尚将无人深夜里一遍遍自己重复给自己听的话语对他也说了一遍:“琳琅昔日说我在野可为名士,在朝可为名臣,在方镇则可为名藩,我以她为知己。后来我发现这话其实更适合说她自己。”
“阿姊第一次见她,陆氏小娘子也在邀请之列,和她在宴席上起了冲突。我一直好奇,阿姊始终不肯透露,不过琳琅入京之后造访陆令府邸,根本没给陆令递名刺,而是直接去后院与夫人和陆小娘子相谈甚欢,以至于陆令归家后惊愕退出,以为进错府邸。”
他一边回忆往事,一边忍不住笑:“她若不是女郎,名声早已传出闺阁之外,哪里会等到御亭。我和她在司徒府做了半年同僚,自问还算能互有补益,犹如舞乐之相合,她还开玩笑,说她及笄我弱冠,都是一成年就踏入仕途,同命又同路。我心想她虽然是王家人,但有生为女子的劣势,一长一消之下,或许确实能同行相望。后来她在寻阳名扬天下,我才知道她的处境远比我想象中险峻,幕府、郡县、方镇,她现在走的路就是我以后要走的路,但每一步都会比我走得惊险,也比我走得快,走得好。”
“也是那时,我才真正明白,这条非走不可的路上,我不如她。同行相望之想,终是我的一厢情愿。”
秋叶在他眼中簌簌摇落,铺成满地灿烂,他的目光从这些庭院里的风物上渐渐放远,落到长天更高处,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浓,也越发远:“不过,纵然她最先独享美名,我也不能让她太得意,笑话天下无人。翌日相见,或许在庙堂,或许在沙场,总不会辜负她与我相知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