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氏比王氏好认许多,当先一人是代替过世父亲荀崧主事的荀蕤,旁边不及他肩头高的是荀崧幼子荀羡。谢万殪崋顺着哥哥的提示先找到荀蕤,然后便看到士族年轻一代中第一人的丞相长子王悦。
他轻轻“啊”了一声,觉得所见之人确实符合时人对王悦的描述,让人可以遥想他父亲王导。
“那王渊猷旁边是?这样的风姿,又出身王家,绝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无名之辈吗。
谢安心中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神中带上几分复杂,声音却滴水不漏,以他惯常的语速缓缓道:“当然不是无名之辈。”
谢万不满:“王家有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在他那个年龄段没有特别出名的子弟。”
谢安道:“阿万再想想。”
谢万道:“再想也……你是说那是小王!?”
谢安没有再回答,谢万也不需要他回答。他睁大眼睛,和哥哥一样目不转睛地望向那个秀拔高挑的人影,边看边忍不住和哥哥感慨:“难怪那么多人大冷天守在朱雀航边,只为看她一眼,确实是殊色。”
船上其他人在他震惊扬声的那句话也发现王家迎亲队伍里混进了一个没见过的生面孔,继而有见过王琅的人根据他的泄露辨认出确实是王琅本人,整船轰动,纷纷吵闹着吩咐船工向荀宅的方向划,又嚷嚷着呼唤从人备水取巾。
谢万看着船上的混乱,心中莫名其妙,习惯性地询问哥哥:“他们在做什么?”
他在建康居住时间很短,每次都是腊月来与家人团聚,之前也还没到参加宴会游乐的年龄,对建康缺乏了解。谢安的情况其实和他一样,而且每次到建康都和他同来通往,但他下意识就觉得哥哥应该知道。
而谢安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倚着舷窗答道:“有心见美人,自然要澡颈巾首,傅粉膏唇。”
谢万一看,舫船的主人果然让侍女在捧了面巾水盆到他身前,用面巾蘸温水,绞到半干,替他洗脸抹颈,擦干之后另有侍女捧了镜子和灯烛到他身边,替他在脸上轻轻搽了面脂,敷了香粉,又用口脂涂抹在唇上,好一通折腾之后,看上去确实比之前白皙美丽了一些。
时人对男子傅粉并不反感,膏粱显贵子弟之间熏香傅粉蔚然成风,谢万在会稽也见过一些,但没见过这种临场补妆的。
他心中讶异,不解道:“就算靠到岸边,黄昏已近,小王难道能看见他们?”
谢安道:“见不见是一回事,自己想见是另一回事,他们只是为了舒展自己想见的心情。”
谢万想了想,觉得哥哥的解释合情合理,多半就是事实。
等画舫的主人折腾好,王家人也从荀宅顺利接到新妇,将人送上四面垂帷的画轮车。
谢万也算开了眼界。因为他发现此时天色昏暗,烛光变得格外盈盈。画舫主人命令将舫船前头几扇窗卸了下来,挂上轻纱,又让美貌乐伎到船头吹管弹弦,自己与宾客坐在窗边灯下。
场景顿时便有些飘飘欲仙之意。
会稽人也常有风雅之举,但和这些人一比,就显得失于土气。
都城确实是都城,不是地方上所能比拟。
感慨之际,侍女过来请他们也到船头相聚,谢万本想一口答应,和哥哥同去,但谢安已经用受不了风寒的借口婉拒了主人的好意。
谢万望望船头,又看看哥哥:“阿兄真不去?”
谢安道:“阿万想去就自己去罢,我在这里等你,正好清静一会。”
谢万犹豫一会,到底喜欢这种场合,一个人开开心心去了。
去的路上他想,这些人不知道会遇到小王,但哥哥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不然不会跟他说来看美人,出门前还特意换了一身新衣服。
难道就像他说的那样,见不见不重要,只是为了想见面的心情才修饰自己?
第41章 昔日同僚
王琅在荀宅门口与负责迎接的荀氏二玉重逢。
时隔六年,荀蕤看起来变化不大,还是荀家人那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气质,或许因为年岁渐长,或许因为丧父,身上更增添了几分稳重凝练;被王悦认为和她有些相似、或许会投缘的荀羡则从一名垂髫童子成长为了总角之龄的少年,浑身藏不住的英华锐气。
见到王允之和她之后,一长一少兄弟二人神情上虽然没多少显露,却不免多看几眼。
王家兄妹对两人的想法心知肚明,不约而同相视一笑,由王允之当先开口:
“江上一面之缘,未料终成秦晋之好,荀兄别来无恙。”
从双方反应之中,不难猜出昔年见面之时,王允之知晓荀蕤名姓,荀蕤却不知晓他,以当世士人交往的习惯而言是十分奇怪的一种情况。
王悦便问道:“渊猷与令远有旧缘?”
王琅轻轻拉他衣袖:“大事要紧,晚些我告诉兄长。”
王恬侧头取笑她:“我算看出来了,今日迎亲,就属琳琅最急。”
众人皆笑,连荀家人也被逗得忍俊不禁,以至于一时没从“琳琅”二字察觉到她的身份,只觉得夫家这位小郎君不仅相貌生得好,性子也诙谐友善,倒是做女婿的好人才。
而被取笑的王琅神色不变,以晋人推崇的语速缓缓道:“敬豫兄长既然如此善解人意,一定也不会推辞为人分忧。一会儿回府之后若有哪个失分寸的闹得过分,敬豫兄长可要与我一同阻止。”
王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还想去闹新房呢,怎么就成了阻止闹房的人了。
众人目睹他表情变化,不由哄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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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妇入门三日内的举止约束很多,几乎事事都有所安排。
第一日黄昏时分进入夫家,于青庐中与新婿行交拜礼,同牢合卺,接着新婿离开青庐去招待宾客,新妇执白纱团扇在洞房等待,最后新婿回房,夫妻独处,这才能于花烛前彻底放下纱扇,与夫婿共度新婚之夜。次日一早,又要仔细化妆,去厅堂拜见舅姑,也就是公婆。第三天要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再在新婿的陪同下返回娘家,与新婿一同拜见父母。
想来观礼主要有两次机会,第一次是婚礼当天行交拜礼与同牢合卺之礼,第二次是翌日早上新娘去厅堂拜见舅姑,其他时间虽然也可以来,但只能到花烛前看看新妇,意义不大。
王琅第一天先跟着亲迎,又到大门口和借来迎宾的王彪之一起站着迎宾,青庐里行完礼,她留下来陪新妇说了会儿话,这才到前厅帮着挡酒。
全部忙完已经很晚,年长的客人先离席回去休息,小辈们精力旺盛,还留着饮酒作乐,再加上长辈都离席,越发没了拘束,闹腾得更加厉害。
王琅在主厅里环视一圈,在角落里找到谢尚和袁耽,不由走过去,奇道:“怎么躲在这里?”
两人都是爱玩闹、交游广的性子,这种场合应该如鱼得水和众人混在一起才对,就像之前挡酒时候看到的那样,怎么躲到这么不起眼的地方。
袁耽脸上有些酡红,显然喝了不少,眼神却还晶亮清明,带着笑容道:“算算时间,你也该脱身了,这不是特意来等你。”
王琅轻“哈”一声,在两人旁边坐下。负责在前厅侍奉的仆人立刻拿来一张食案放到她身前,又为她添盘添酒。
袁耽与她闲聊:“我看新房那里散得很早,也没人留下听房,都聚在这里。”
王琅点点头,语气理所当然:“春宵一刻值千金,我把他们都赶跑了。”
她一个未出嫁的女郎在那里说春宵一刻值千金,直把旁边听到他们谈话的宾客逗得闷笑不止,连谢尚也被酒呛到咳嗽。
王琅顺手从怀里摸了一条手巾给他,等他自己擦好脸才道:“听说你和彦道的幺妹好事将近,以后就是彦道妹婿了?”
谢尚斜目睨她,本就妖冶的容貌泛着一层薄红,嗓音也因被酒水侵蚀而略显喑哑:“你总是消息灵通。”
王琅为他这一眼的风情微微走神,心里感叹等他结婚以后就不能这么再这么肆无忌惮,现在是看一眼少一眼,因此没有移开视线,随口道
:“其它事不敢说,朋友的事情我当然很上心。更何况好消息和坏消息一样,都长着翅膀,自己会飞到人耳边。”
这回轮到袁耽呛酒:“敢问小王府君,这世间除了好消息和坏消息,还有什么消息?”
王琅一挑眉:“自然是无关紧要的消息最多。”
又惋惜道:“仁祖的婚礼我大概赶不上,只能派人来道贺。”
她是地方官,所镇位在要冲,哪怕有假也不得随意离开驻地。
谢尚道:“那样更好。”
王琅不解:“为何?”
谢尚道:“省得宾客不知该看新妇还是看你。”
王琅很不满:“我是那等喧宾夺主的人吗?”
说完看向袁耽:“看看,新妇还没过门,他就已经一心向着新妇,见色忘友也不是这般快法。”
袁耽听她说“见色忘友”,脸色不由变得古怪,张口想要说什么,到底忍住,叹气道:“你别欺负仁祖了。”
不等她回答,又道:“仁祖也没说错,美人当前,大家当然更乐意看美人,连百年前的鬼都慕名前往,何况是人。”
王琅讶异:“这事都传到建康来了?”
袁耽道:“你的事也都长着翅膀,顷刻飞到建康,不过我的消息比旁人更准确些,是我那妹婿渊源亲口说的。”
袁耽有两个妹妹,年长些的嫁给陈郡殷浩,就是那日拜访王琅的名士殷羡的儿子,表字渊源。
“我与渊源打赌,以为定然是哪家年少慕有色的小郎君,借鬼的名头为你解围,亲近佳人。渊源偏不信,说这题目他先前与父亲书信探讨过,辞理颇为完备,而少年的言辞句句在理,语发新意,就算不比王弼也相差不远,不像一束发少年所能掌握。如今当事人就在面前,可否为我与渊源的赌约做个判定?”
他这么一说,王琅顿时想起自己也怀疑过少年的清谈水准进步太快,远甚于庐山初见。但袁耽笃信他是人非鬼,想必是从殷浩的话语里发现了某些端倪,特意来套她的话。
她自己都还云里雾里,不知缘由,怎么能让外人抢先,因此不动声色回道:“人鬼殊途。鬼的行藏,人岂能知晓?不过殷浩这话也有点看轻天下士人,我看荀羡就不差。仁祖那个从弟是不是也很擅长清谈?”
谢安此时名声还不高,但王琅与谢尚交游,不止一次听他夸奖自己的两个从弟人物优秀,长进极快。其中谢安擅长清谈,谢万文才更佳,算算年龄,差不多也就十四五六。
“安石吗?他年中拜访过渊源,道是受益良多。若要与渊源匹敌,还欠些火候。”
士族重人才,族内有优秀子弟,往往不遗余力为他营造出头机会,因此谢尚道:“安石这几天也在建康,不巧他身体不适,在家静养,不然倒要带他见见你。”
王琅心里对这位日后风华压倒一代人的名相其实颇怀好奇,但人家都说了不巧,她也不好要求,点点头道:“以后总有机会。”
第42章 间章
晋书研究手札·咸和年间大事年表(王琅以外从略)
-咸和元年(326年)
八月,丹阳尹温峤镇江州武昌,尚书仆射王舒外放会稽。
王琅时年十三,随父至会稽。
-咸和二年(327年)
十一月,苏峻叛乱,攻陷建康。
-咸和四年(329年)
二月,苏峻之乱平定,王琅受司徒府征辟入京,任司徒府掾,领鹰扬将军,驻军石头城。
初,江东无骑兵,孙权时欲置五千骑,而终权之世不可得。永嘉之乱,北人南渡,乃流入江左。平苏峻后,王琅拢其残兵,合父王舒旧部成骑兵建制,亲训率之。此皆北地恶徒,贼匪之属,苏峻亦纵其抢掠商旅,劫夺富户,而琅独能制之,令行禁止,锐不可当。车骑将军王舒特请不坏其建制,朝议许之,遂归舒军府,而以琅领之。
-咸和五年(330年)
十二月,郭默以私忿害江州刺史刘胤。司徒王导以王琅为寻阳太守,诏平默,琅微行至江州,径入府中斩之。太尉陶侃亦领兵欲平默,而琅已传默首,宣示州县,陶闻而止,默然良久,乃叹曰:“我才得生瞻、范,王处明那得生子若此”。
-咸和六年(331年)
诏以陶侃加领江州刺史,寻阳改封为国,王琅为寻阳内史。在郡一年,民心深悦之。
十二月,请归建康度蜡节,许之。
-咸和七年(332年)
秋,后赵入寇武昌。王琅发书陶侃,谓襄阳空虚,机不可失,将以骑兵袭之。
陶久欲北伐,亦以为良机,遣子陶斌与王琅合兵,果轻取襄阳。赵将郭敬退守樊城。
-咸和八年(333年)
分襄阳、南阳、新野置侨雍州。诏以王琅为雍州刺史,镇襄阳。王时年方二十,为有晋一代方伯中最年少者。
九月,赵欲得王,重兵南下。王佯与陶不合,而私致书于陶:“以命付陶公。”自引千人退襄阳以守,留主力阴待之。坚城固守十日,会陶兵至,逐敌于南阳,并以主力断敌后路,大胜,斩首万数,昔梁州之地尽复。后五年贼无力寇边者,王之力也。
城定,王疲甚,仍置酒宴陶军,笑谓陶子斌曰:“我固知陶公之德不让羊公。”
又,战时信路断绝,不闻建康消息,陶亦瞒之,故王战后方知父王舒病逝,诏夺情使留镇襄阳。
王神色惨然,固辞请归。陶度洛阳终不可轻复,况身老且病,后继无人,亦上书请许之。遂回建康居丧。
咸康年间,吏部尚书谢裒为三子安请婚于王氏,王竟许之,建康哗然。
三月服阕,与谢氏婚,寻除会稽内史。
第43章 鲜卑拓跋
十日假期本就短暂, 还要搭上两日返程时间,更使人觉转瞬即逝。
离开建康赴寻阳的船上,王琅久久伫立船尾, 望着送行人在视野里越来越小,直到彻底被江面上升起的白雾隔断, 她才收回视线, 与站在旁边随侍的书佐梁燕说话:“委屈你了。蜡节里没有和家人团聚, 反而跟我跑了一趟建康, 结果连一张席位都没有给你。”
永嘉南渡以后, 阶级鸿沟越发难以逾越,士族与寒门之间不仅不通婚,甚至连同席而坐都引以为耻。
王琅有心改变, 但她自己尚且如履薄冰,贸然行事只会适得其反,再加上也不想给哥哥的婚礼引入哪怕一点意外, 便没邀请自己倚重的佐官参加。
梁燕闻言倒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连连摇头:“公子家一门三侯, 尊公位列二品车骑,往来皆贵胄冠盖。燕一介闾巷之人, 微末小吏, 本来也难登朱门,公子何言委屈?”
江风阵阵扑面, 王琅神色不变, 声音平静如船下江水:
“你勤学苦读, 夙兴夜寐, 难道是为了一辈子做闾巷之人?”
这是诛心之言。
梁燕沉默一会儿, 到底回报了她的信任, 说出内心所想:“自陈群建九品官人法以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我不像陶公,有勠力边徼的方伯才,幸得公子简拔,不仅有机会阅览群书,还能在公子麾下做些实事,至于富贵荣辱,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我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