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琅道:“淡泊是好事,诸葛武侯也说非淡泊无以明志。不过有才之士都去淡泊,留在高位上的又是些什么人呢?至少在我治下,德才与地位一定会相配。”
梁燕笑了下:“公子之志非常人所及,愿附公子骥尾。”
态度还是平淡。
王琅扶上栏杆,前倾身体,衣袖被江风吹拂得猎猎做响,声音却清晰可辨,不曾模糊在江风中:“梁生不信我乎?阿兄的婚礼我无能为力,我的婚宴定能让梁生与其他有识之士入席。”
这下梁燕是真的上心了。
谨慎地斟酌了一会儿措辞,才小心翼翼试探道:“公子还有心成婚吗?此事恐怕比让燕入席更难一些,要不要先致信中书,请他代为留意。”
王琅:“……你听人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先抓住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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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柴桑,属官们的蜡节假也刚结束,陆陆续续返回府中。王琅招来郡里的主簿、长史询问她休假期间的情况,两人一一禀报,安排处理都十分妥当,只有一件事专门提出,询问她的意见:
“代王太妃遣使为府君备了贺礼,道是庆贺府君诛平郭默,执掌寻阳,现在使者人在柴桑,府君可要召来一见?”
王琅微微一愣:“代王太妃?”
魏晋南北朝三百余年的动乱中,南方衣冠的影响力随刘裕篡晋而骤然势微,北方则在北魏建立以后逐渐回归正统地位,并最终孕育出隋唐盛世。代国是北魏的前身,王琅在司徒府做掾属的时候有刻意调查过相关资料,也咨询了一些渡江较晚的幽州士人,对代国的情况有所了解。
十余年前,西晋陷入内乱,鲜卑族拓跋部落首领拓跋猗卢因为对抗匈奴族、羯族有功,被西晋封为代公,不久进爵代王。
这和曹操、司马昭封王,下一步必然是禅代不同,中原政权对于给异族封王并没有那么大的戒心,十余年前有拓跋猗卢被册封代王,十年后又将有慕容皝被册封燕王,横竖都是晋廷鞭长莫及的地方,不至于有存亡之危,想结好的时候也就给了王爵。
西汉时期,诸侯国的待遇一如王室,藩王称王,正妻称王后,母称太后。东汉以降,藩王正妻称王妃,母称王太妃。
所谓代王太妃,就是现任代王的嫡母。
从脑海里翻出这些记忆之后,王琅看向自己的长史:“我记得代地上次向外派遣使臣,是拓跋猗迤王妃祁氏临朝主政时期。太宁二年,祁氏故去,代地遂陷入混乱。现任代王应该是被祁氏谋害的拓跋郁律之子,王太妃是拓跋郁律的正妻王氏。”
说到这里,她意识到问题,停下来偏头问道:“代王太妃是你们的说法,还是使者的说法?”
“是使者的说法。中朝末确实曾加拓跋氏为代王,食邑取代、常山二郡,新任代王虽然未得到朝廷册封,不过化外番邦,父死子继,国人拥立,如此自称应该也合礼仪,府君是觉得哪里不妥?”
还朝廷册封,真以为江左小朝廷还是司马炎时期的晋国吗。
王琅心里对两人不自觉流露的态度颇觉讽刺,面上并不显示,淡淡道:
“十年前,元帝派韩聪给拓跋郁律加爵位服饰,拓跋郁律虽然没有像与石勒断绝关系一样斩杀使臣,却也拒绝了元帝的加授,自以为能入主中原。”
“祁氏顾忌这位侄儿强盛,恐怕以后会对自己母子不利,隐忍五年便找到机会谋害了他,但此后也只遣使与石勒建交,未向我朝称臣。”
“而今石勒伪称赵王,行皇帝事,拓跋部族若仍与石勒结好,便不可能受我朝封爵。”
在场几人都皱了皱眉。
对晋人而言,中原是不可割舍的故土,外族在中原称帝是必须要讨伐的僭越,无人不觉得耻辱,连带着对王琅平静的陈述也觉得刺耳,下意识否认道:“使者自称受命于代王太妃,可见还承认我朝册封。”
王琅道:“石勒自称大赵天王,又何曾经过我朝册封?这不是封不封的问题,而是自周以来中原文化的绝对主导权,即使生活在边塞草原的部族也受到影响,进入中原便沿用中原旧称。”
南北朝混乱归混乱,中原文化的优势地位却无可撼动,几位胡人君主都推行汉化,与北宋时期的西夏不同,背后折射的心态值得深究。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了解清楚代王太妃派使者来的意图,因此王琅想了一下,便让召见使者。
鲜卑族多出才能优秀的强势女性。
前代王妃祁氏便是个武则天式的人物。
先立婴儿为代王,自己控制实权。后来又谋杀自己的从侄,继续临朝摄政。
祁氏执掌代国期间,代国被石勒所立的后赵政权称为女国,讥讽实权掌握在祁氏手中,代王只是傀儡。
后来东晋陷入苏峻之乱,中枢机能停摆了近两年,北地也动荡加剧,局势几天一变,建康城能得到的消息更加稀少滞后。
以王琅为司徒府掾的便利,知道的也不过是祁氏已经去世,鲜卑大族贺兰氏拥立自家女儿与拓跋郁律所生之子拓跋翳槐为代王。
现任代王太妃是拓跋郁律的正妻,广宁人王氏。听起来有点像汉人姓氏,但其实也是鲜卑族而非汉人。
当初祁氏诛杀拓跋郁律亲眷,这位代王妃将尚在襁褓中的幼子藏在宽阔的裤腿中,暗暗祈祷幼子不要啼哭,竟然真的逃过一劫。
后来北魏人记录这位王妃,对她保住血脉的事迹与在王位交替、大事危殆期间的作为评价很高,认为“兴复大业,后之力也”,丝毫不逊于“助治军国”的孙坚之妻吴夫人。
对于这样的一位女性,哪怕她如今空有代王正妻之名,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只能送给后赵做人质,王琅依然存了尊重之心,让已经结束假期的属官都到堂中,陪她接见使者。
代国地处极北,与江左之间隔了一个石赵,没有寸土接壤,也就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
成帝继位,盘踞代国的拓跋部族视若不见,可她就任寻阳内史,代王太妃却派人来送礼庆贺,不仅王琅本人,寻阳府里的属官也觉得奇怪。
不久使者被引到堂中,一见到她,先是移不动眼珠地发起呆来,被侍立两侧的属官呵斥无礼才回过神,托起一只狭长的木匣,要求亲自上呈给她。
王琅立起手,制止属官的反对,让使者上前。
一把被磨得发亮的角弓出现在她眼前。
使者用带有口音的汉话介绍说是王太妃所用之弓,因为没想到晋人里也有能操弓马的女子,所以特意赠送给她。
一番话听得府中属官都心头怒起。
“我晋人女郎自然不用如胡儿女子一般,要靠自己引弓举刀。”
激愤之言说完才发现影射了自家府君,神色里不禁有些惶然,果然使者也哈哈大笑,嘲讽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王琅没有理会两人的争端。
她拿起那张角弓,拨了拨弓弦,神情专注。
府内的属官与鲜卑使者被这种奇异的气氛所慑,也逐渐安静下来。
试完弦,她放下角弓,看向鲜卑族使者:“不知道擅作主张在拓跋部族会有什么处罚。”
使者眼中流露出又惊又忌的神色,本能地拿出强横态度道:“等你们晋人做了我族奴仆之后自然会知晓。”
王琅也不动怒,微微一笑:“你家代王太妃让你出使真是所托非人。不过我感念她的情谊心意,不会让你空手而归。”
说完,吩咐堂下小吏:“叫司北取我的剑匣来。”
须臾匣至,她亲手解下随身佩戴的三尺钢剑,放入匣内合拢封好,抬头看向鲜卑使者:
“替我带句话给你家王太妃——用剑杀人,固然不如刀快,但只会杀人,算不上什么成就。我相信她不会总要靠弓刀自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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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离开,众人也都退下后,算是她心腹的梁燕留了下来,道出心中不解:“公子如何知道使者是擅作主张,没有传递代王太妃的本义?”
王琅还在把玩那张角弓,一心二用回道:“代国连新帝即位都视若无睹,我一个小郡长官,所辖不过三县,前途尚未可知,她千里迢迢派使者过来给我送贺礼,难道就为了侮辱我一番?又不是有病。”
梁燕心想胡人的行为哪能理解,但不敢这样反驳她,唯唯而已。
又听王琅道:“退一万步来说,一个小族王妃,身居苦寒之地,命在旦夕之间,本族之内尚且忧患重重,竟然不忘关心天下局势。无论她送弓有什么用意,都很了不起,我不如她。”
听到一半,梁燕还只是皱眉,到最后王琅竟然自认不如对方,他心里极不服气,忍不住辩驳道:“太阳居高朗照,下彻万物,不被看见才是怪事。但即便是太阳,想要照遍所有角落也属困难。公子这样高看她,天下人都不会认同。”
历史自有其局限性。
王琅也没指望只凭自己的一句话,晋人就能抛却身为中华对于四夷的高傲与偏见,于是自己笑了笑:“知不足而后勇。你放心,我没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兴趣,只是想日后可以在洛阳为她儿子修一座漂亮宅院,也算不辜负她今日的情谊。”
第44章 成名之战
王琅真正的成名之战, 在收复昔日荆州之南阳,葬送后赵石虎五万精兵的两战。
第一次,她率领机动性居于冷兵器时代之首的骑兵, 趁襄阳守军南下侵略武昌、后方空虚之际,出其不意奇袭襄阳, 几乎没有付出任何伤亡代价就拿下了这座以易守难攻著称的南阳第一坚城。
第二次, 则是以身为饵, 与太尉陶侃配合设下圈套, 将汹汹而来的五万骑尽数淹没在了汉水之中, 缴获后赵辎重如山,奠定荆北地区三年内的安宁。
从主簿转任参军的桓戎陪她一起固守襄阳,被她不惜以身做饵, 将性命托付给别人的计策很不能理解,一起守城的第五日忍不住问:“你就不怕太尉不来吗?”
和满心焦虑、快被压力压垮的他不同,作为主将的王琅笑嘻嘻的, 还在拿他调侃:“不是还有你这个武昌太守的儿子在吗?太尉手上能调用的兵力, 就属武昌兵府最近, 难道你在家忤逆不孝,惹怒父亲, 让他对亲生儿子都见死不救?”
桓戎都被她的轻松态度逼疯了, 回话也不由失去恭谨:“我在家孝顺得很!但我这条贱命哪抵得过你这个琅邪王氏的贵女,能不能来援全听太尉命令, 阿父也不能擅自出兵, 况且石虎拥十万之众, 就算阿父来也是以卵击石。”
王琅怜悯地看着他:“真是个痴儿, 敌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那敌人说武昌沦陷, 你是不是还要出城去援救武昌?”
桓戎一愣:“没有十万吗?”
王琅道:“十万兵马的粮草,哪里是说筹措就能筹措的,襄阳附近也没有供他就食的粮田,石勒新逝,太子与他不睦,他有什么必要倾十万之众打一个小小襄阳,此刻城外有一半算他厉害。”
桓戎想想觉得有理,心中稍安,再一想数量又跳了起来:“那也有五万之众,兵法云十则围之,我们在襄阳只留了一千人,怎么应对五十倍的敌人?”
王琅还一脸轻松,带着美丽到夺太阳之光辉的笑容劝解他:“石虎怎么知道城里的虚实,我可是带了一万精兵出寻阳。他的五万却不全是精锐,而是各个部族混合的杂兵,久围无功,锐气立散,我们在城里每多坚持一天,胜利的希望就大过一天,你该像我一样越来越轻松才对,怎么还越来越胆怯了。”
桓戎被气得发抖:“谁胆怯了!我是担心再这么被围下去,士兵会忍不住绑了你献给石虎。”
王琅闻言微微挑眉,轻哦一声:“听上去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现在主动说出来,我还可以原谅你。”
桓戎一不小心说漏嘴,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但再隐瞒已是不能,只得支吾道:“不知哪里传进流言,说石虎包围襄阳只是为了得到你,只要交出你,就会放过襄阳,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污言秽语,反正都是些废话,就没禀告给你。”
王琅脸上丝毫不见生气之色,点点头道:“我早料到石虎只有这点伎俩,不如石勒远甚,却没想到看错了你们,不是胆怯,而是胆子大了,连军中流言都敢不禀告。等这战结束,看我好好教你们。”
桓戎没好气道:“石虎舍不得杀你,却不会舍不得杀我们,我只希望能活到明天。”
说完又不由有些后悔,相信以她的品性不可能容忍自己委身胡人,而且就算真的不幸受俘,以传闻里石虎的作风也不可能如晋人一样怜香惜玉,下场只怕生不如死。
只是他少年面薄,一时也拉不下脸道歉,只能僵在原地,一张脸因为羞耻涨得通红。
王琅看他一眼,神情里并没有因为部下的失言而流露出愤怒、不快或是失望之色,有的只是山脉一样的沉稳,湖水一样的平静。
桓戎听到她比以往更温和的声音:“我忘了,你还是第一次对抗胡人名将,有点紧张也正常。明天且让你看看我的手段。”
桓戎脸上火辣辣的。
如果有地洞,他毫不怀疑自己会立刻钻进去。但与此同时,他内心深处也不可避免地对她的话产生了一丝好奇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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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上,天气晴朗,光线极好。
稳坐城中指挥调度的王琅没有着戎服,而是换上雍州刺史的官服,在朗照的阳光之中,以晋人最推崇的从容姿态一步步登上城楼。
轮到围城,一早在城下做准备的胡人都看呆了。很快,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所有驻扎在襄阳西门的胡人无论是否轮到围城,全部离开军帐,你推我搡地聚集到城下。
在城墙上戒备的桓戎心想,这时候要是有一支骑兵藏在城外,趁机冲阵,保准能把胡营冲个对穿。
但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什么都做不到,等着看王琅表演。
没过多久,作为军中主将的石虎也听到消息,被侍卫簇拥着从军帐里出来,骑上高头大马,立在晋军弓箭射程之外。
桓戎放下手里的长弓,暗骂老贼狡诈,色迷心窍还不忘怕死,又恨城墙上不好设强弩,不然可以一箭建功,襄阳之围自解。
他当然也知道如果城中有能瞄准敌阵的强弩,石虎根本不会冒险出头,自己的想法都是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但他还是忍不住。
好在襄阳城的主将比他现实得多,纵然迎着众多露骨的目光站在城头,神色也没有一丝动摇。
看着她平静的侧脸,桓戎也渐渐静下心,按自己的想法观察城下布阵,寻找可趁之机。
如暗潮般散布在军中的谣言被挑到明处。
本来只是拿为她围城当借口动摇军心的石虎亲眼目睹她的真容,即使相隔遥远,看不了十分清晰,也不由对她起了势在必得之心,什么下流话都冒了出来,连自幼混在军中,听惯这些话语的桓戎都嫌太过污秽,重新举起了手里的弓。
然后,他听到自家主将悠然从容的声音:“这点闲言碎语,不值得浪费箭。”
另一边的偏将带着怒火道:“也不能叫这点,末将是听不下去!”
王琅还在笑语:“所以你到现在还是偏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