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千霁【完结】
时间:2023-05-18 17:16:22

  “可是他还在鼓动士兵……献城。末将担心让他说多了真有昏了头的人会相信。”
  石虎可以说的话,他不敢说,只能隐晦地换成献城,实则担心真有士兵会相信石虎的话,把襄阳被围看成她的原因,背叛她向石虎投诚。
  王琅淡淡道:“这就是我今天站在这里,让他把这些话说出来的原因。”
  随后,就见她肃正脸色,扶着城墙向城下说了一串极标准的胡语。
  桓戎在她一开口就为她发音的标准就惊呆了。
  他虽然年轻,不过父亲桓宣部众里有胡人,倒也大致能听得懂胡语,向旁边茫然的同伴翻译道:“汝族石勒虽僭越称帝,然而尚有豪雄之相,谓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若是他还在世,不至于以十万之众围襄阳一城,还只会耍弄阴谋诡计。对一个女流之辈害怕到如此程度,你的部下不觉得羞耻,我却为你感到羞耻。“
  敌人也没有想到她竟然能使用这么地道的胡语,先存了一份惊异之心,继而连连点头,把怀疑的目光投向石虎。
  桓戎想了想,倒也隐约有了一层明悟。
  石虎虽然善战,但性情暴虐,在部落中远不如石勒得人心。这些胡人不太喜欢石勒立的太子,觉得他太亲近汉人,性子也怯懦,但太子毕竟是石勒的儿子。他们在太子与石虎之间,本就有些摇摆。现在听到石虎兴师动众攻打区区一个襄阳,还只考虑自己,没考虑他们能分得什么财物好处,顿时就有些离心离德,不肯卖力。
  又听自家主将换回汉话,言辞激越,如金声玉振:”胡儿乱我中华,掠我子民,抢我妻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人神共愤。我王氏先有太子妃之烈,于我王琅,绝不会让太子妃专美于前。恨我未生永嘉年间,与祖公、刘公为盟,荡清寰宇,平定乱世。今日在襄阳,我王琅对天立誓,定与襄阳共存亡。”
  不用回头,桓戎也知道军中士气高昂到了极点,就算城破也绝不会有一人投敌。
  因为他自己正是这么想的。
  熬过当天的激烈攻城,回到城内休息,桓戎看到自己的长官向他微笑:“我早说过,我对自己的性命和名声一样爱护,既不会让你丧命,也不会让你蒙受骂名,更不会让你后悔留在襄阳。等你以后七老八十,儿孙绕膝,还可以跟儿孙吹嘘你昔年陪名满天下的王琳琅留守襄阳、大破胡儿的壮举。”
  桓戎心中已经有些信了,但却还不肯表现出来,嘴硬道:“我不指望能活到七老八十,只希望能活过此战。”
  年轻的主将哈哈一笑,点头称赞道:“不错,从活到今天变成活过此战,阿戎你长进了。”
  谁许你叫阿戎啊!
  桓戎羞愤得恨不得扭头就走。
第45章 阴晴圆缺
  将为兵之胆。
  在冷兵器时代, 将领的个人魅力与威望对士兵具有不可思议的影响力。
  而一场足以流传青史的辉煌胜利,则是凝聚军心、塑造军魂的关键。从此以后,只要提起襄阳之战, 就会提到这支军队,也提到率领他们打赢这场仗的将领。
  他们不再是可以被随意切割的个体, 而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形成一个共同的符号。
  代价当然有, 伤痛也真实清晰, 但生于乱世, 撕裂肺腑的伤痛常有,荣誉却难得,对身处社会底层, 从来不知受人尊重为何物的士兵而言尤其如此。
  春雷响彻天地,春雨润物无声。
  每个人都能明显地感觉到来自外界的目光的不同。即使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同,生活也没有立竿见影的变化, 但不妨碍他们的心态发生改变。
  而对王琅来说, 改变直观很多。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 就是现在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被认真倾听,即使对方不赞同她的观点, 也不会立刻反对, 而是先在心里掂量一遍之后才用道理跟她分辩。
  襄阳人将她着刺史官服在军中的风姿与羊祜的轻裘缓带相提并论,认为各有其美。
  雍州刺史不再是只控制襄阳的一城刺史, 而扩大到了汉末荆州南阳郡的全域, 并向许昌扩张。刺史府对属官的征召书也不再是一纸笑话, 成为被认真考虑甚至期待的任命。
  花了半个月凑齐小班底, 王琅终于在刺史府中说出了自己甘冒奇险布局设陷的原因:
  “刘备入主益州之时, 益州是人人皆知的天府之国, 民殷国富,沃野千里,到了诸葛武侯写《出师表》的时候,再描述益州,竟然变成了益州疲敝。以诸葛武侯的才干贤明尚且如此,战争对民生的负担可想而知。从汉末到现在,大仗小仗接连不断,几乎没有停息的时候。”
  “我取南阳,不是为了积我王琅个人的战功,也不是为了弘我王家的门户,而是想让这片土地上的生民能够略微喘口气,过一段太平安乐的日子,也让秦雍之地的百姓在家乡过不下去时,有一个替代的选择。”
  “襄阳城自汉末以来就用实绩证明了自己是天下坚城。我以一千兵力对五万围城,虽然用了一些计谋,但也足以说明襄阳地理位置的优越。只要守城之将有中人之姿,不犯太严重的错误,不难抗御外辱。下一步的重点是恢复民生,务力农耕,为此,决不能有一个实力强盛的邻居,时时刻刻窥伺边境,主动进攻。”
  在原本的历史中,襄阳、樊城也在差不多时间被陶侃用兵收复。
  但荆州只有水师,可用的战术有限,也没有王琅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事先攒下江左极稀缺的骑兵家底,又为收复南阳专门秘密筹备了一年多。
  能取得这样辉煌灿烂的战果,葬送后赵五万精兵,是王琅这一次行动与原本历史的不同之处。
  部将们不知道这些曲折,但不妨碍对她的话深有感触,相互小声议论之后,有一人忍不住惋惜:“将军所言甚是。可南阳有险道能直趋洛阳,北面与关中接壤。现在窃据中原的石贼内部不稳,正是将军用兵的大好时机。陶太尉也是用兵名将,德高望重,又有心北伐,在荆州准备了数年,合将军之力,收复洛阳旧都也不是没有可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错过未免太可惜。”
  从会稽远道而来,成为她府中左长史的江灌为人严肃,这时候也点了点头:“若能收复洛阳,王车骑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不会怪罪使君的夺情。”
  王琅愣住:“什么在天之灵?夺情又是怎么回事?”
  江灌也是一愣:“使君还不知道?王车骑前月已在会稽薨去,因使君在襄阳与石虎交战,朝中特意发诏令,按交战之中主将遇丧一概夺情的惯例,让使君夺情镇守襄阳。如今胡贼虽退,边境还不算安稳,仍让使君夺情,留镇雍州。”
  他已经预感到事情能隐瞒至此绝不单纯,但他生性刚直,照实说出了自己了解的情况。
  王琅道:“我只在奇袭襄阳之后收到雍州刺史的任命,没收到过让我夺情的诏……”
  越说声音越低,想到了一种可能。
  府中诸位属官也感受到其中蕴藏的曲折不会简单,没有人不敢说话,一时府内安静至极。
  良久,王琅敛去所有表情,向属官与部将宣布自己的决定:“我去见陶公。”
  #
  太尉陶侃这年七十四岁。
  以古人的通常情况,算是极罕见的高寿。
  陶侃生于寒门,在注重门第的两晋本来难以出头,但好在有个特别贤良的母亲,自己也确实才华出众,容易在乱世立功,先后参与平定陈敏起义、杜弢起义、张昌起义,威望日隆。
  王敦任荆州刺史之时顾忌他的才干名望,曾想找罪名收捕杀害他,若非梅陶拼死劝说营救,几乎不可能幸免,因此和王家算有仇怨。
  苏峻之乱中,他以联军主帅的身份平定叛乱,声望差不多达到了人臣的顶峰。后来刘裕篡晋,只有王导、谢安、谢玄、温峤和他的子孙爵位没有被废除,可见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
  按理说他都已经七十四,能立的功也立够,到了功高不赏的地步,居然还在荆州积极筹备资源,想要挥师北伐。这让王琅在不解的同时不得不感到钦佩,因此登门拜访时,也用出了自己最大的尊敬,在府外自己投递名刺,等待接见。
  “使君的来意,老夫已经知晓。不错,朝廷的使臣与你家报丧之人都是老夫所扣,战事紧张,不能为这些事影响主将心情。当年苏峻叛乱,老夫也失去阿范,却没有因此而留在荆州,今次之事就同当日,反正要夺情,知道与不知道没有区别。”
  话里带着老人身上常见的执拗,与赫赫威名积累之下不容反驳的威严。
  王琅在心里叹了口气,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为他念了一首诗。
第46章 返回建康
  陶侃没有文名, 后代族人里却出了一个被誉为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
  王琅对陶渊明的田园诗感触不深,反倒对他笔下几篇非田园类的作品十分喜爱,尤其是那组读《山海经》的五言诗, 读来感觉字里行间既涌动着一股传自上古蛮荒时代的原始气息,又带有一种晋人灵魂中特别熠熠生辉的独立意识。
  此时此刻, 她回想起了自己那日离开司徒府, 在自己的小书房里读《李寄传》时的感受, 并用晋人更能理解的方式传达出来:
  “精卫衔微木, 将以填沧海。”
  炎帝之少女溺于东海, 死后化身为鸟,日日夜夜往返于山海之间,欲以木石填平东海。纵然渺小无力, 但此仇此恨永世不消。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刑天被黄帝斩断首级,仍然挥舞斧盾, 至今时时有雷声回荡山中, 誓与黄帝抗争到底。即使徒劳无功, 但复仇猛志万古如一。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 良辰讵可待。”
  身死物化, 矢志不渝,余心所善, 九死未悔。然而想要报仇雪恨, 却终究没有实现。
  相传这首诗是陶渊明在刘裕篡晋之后所做, 因此既有豪情猛志的慷慨昂扬, 也有无力回天的深沉悲痛, 与他平时写的那些田园隐逸诗很不一样。
  王琅刚打赢艰苦激烈的守城战, 又用汉水一举淹没五万精骑,气势正强盛到极点,忽然遭逢父丧之痛,无论她以后取得多少荣华、多高地位,都不再有父亲和她分享,于是声音神色里也格外有沉郁悲痛之力。
  “我来之前,梦到太尉家中有一少年郎吟诵此诗,让我深有感触。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故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秦灭六国,功在李斯。设使崤函可以轻下,洛阳足以固守,我亦不敢以私情害大义。然而中原自汉末以来十室九空,我朝又新临丧乱,选拔一江州刺史都差点引发动乱,就算真的拿下洛阳,又该如何治理?”
  “自古好战穷兵,未有不亡。正如昔日李克说吴国灭亡的原因在于数战数胜——百姓在屡次作战之下疲惫不堪,君主在屡次胜利之下骄傲自满,以骄主制疲民,怎么可能不亡国?”
  “我朝今日之情势虽胜于吴,但若中原遗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王师却在一年内败退撤走,我亦不知有何面目见这些百姓。”
  说完,自觉言语中指责之意过重,她垂头敛衽,深深下拜:
  “感念亡父,痛贯心肝,不知所言,望太尉谅解。”
  #
  又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处理完安抚交接工作,王琅脱去官服,换上孝衣,南下返回建康。
  她以鲜衣怒马少年郎的形象离京,如今却一身缟素进入建康,面容憔悴,形销骨立。
  王允之本来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在数次伤痛后变得麻木,一见到妹妹,眼泪先忍不住落了下来,哽咽着说不出话。王琅投入他怀中用力拥抱他,举止不合晋人习惯,但府中人无不潸然,只觉有一种无形无声的哀痛袭击心灵。
  等情绪平复之后,王允之带她去墓前祭拜。而王琅直到这时才知道,王舒病逝后不久,妻子刘氏也溘然离世,就像几年后王导的妻子曹氏去世,不到一年王导也随即离世。
  在为招抚新来依附的流民而多留的一个月里,她不仅是失去父亲的孩子,也同时失去了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机会。
  饶是王琅天性乐观豁达,也整整一天说不出话,盯着新立的合葬坟茔头脑一片空白。
  第二天晚上,墓边搭建的简陋棚屋内燃起白烛,王琅与家人围坐在一起,望着憧憧的烛光低声开口:
  “我曾听并州捕雁人言,昔日获一老雁,杀之,脱网者悲鸣不能去,自投地而死。阿父阿母少年夫妻老来伴,是喜丧不是悲丧。”
  王舒性子闷,对妻子儿女都不太表达感情,但平生不曾纳妾,自与妻子刘氏成婚以来,四十多年身边只有妻子一人相伴。
  王琅不曾感觉到父母之间有多浓烈的爱情,但夫妻两人相互支持依靠,一同经历了西晋灭亡、东晋建立,熬过族人王敦谋反、王家处境最艰难的时刻,从青州、徐州、荆州到扬州,是爱情还是亲情已经没有必要区分。
  晋人说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收到父亲死讯的那一天,她就应该预料到这样的结局才对。
  “小姑□□通神,本不需要阿蓁多言,但小姑既已明白是喜丧,还是莫要太伤心了。”
  纤柔温暖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王琅微微侧头,看到兄长前年年底新娶的妻子荀氏蓁娘正用关怀的目光看她。
  王允之心思敏锐细密,感情却不太外露,正需要荀蓁这样温柔热心的性格和他相互补足。
  王琅心里感慨这门亲事确实结得不错,声音不由也放缓几分:“我小字山山,阿嫂叫我山山便是。”
  她顺势环顾一圈室内,相对这个时代北方大族动辄几十人同堂的热闹景象,他们家算是人丁稀薄到让人担心下一代就会断绝的程度。
  家里除了她和兄嫂二人,只剩早逝长兄王晏之的幼子王崐之。长嫂先前在王舒同意下由娘家人接回家中改嫁他人,由刘氏亲自抚养这个长孙,现在刘氏去世,孩子年仅八岁,由王允之夫妻代为抚养,此刻依偎在荀蓁身边。
  仔细想想,她这个二嫂也是可怜。刚出父亲荀崧的丧期就嫁到她家,没两年又要为夫家父母守丧,相当于六年里有四年多在丧期,不仅每天要居住在简陋的棚屋里,饮食也只能用水浆白粥,满一年小祥之后才能加菜果,积年累月下来身体怎么受得了。
  而且计算起来,她和王允之结婚也两年了,期间一直随王允之在任上,王允之又没有妾室,到现在还没有孩子说不定也是体弱的缘故。
  王琅皱起眉,询问自己的兄长:“阿兄可有请人为阿嫂定期诊脉?”
  王允之微微一愣:“不曾。山山可是看出什么?”
  他和王琅相处最多,兄妹之间几乎无话不谈,因此向来知道自己这个妹妹有几分神异,即使王琅告诉他自己精通医术也不会太怀疑。
  不过王琅自从姜尚醒后就和体内寄居的异宝达成平衡,体质犹如庄子描述中的古之真人,没受过任何病痛困扰,也没有专程了解过东晋时代的医术,因此不敢贸然乱说,只是道:“阿嫂近年常在丧期,哀毁伤身,最好让医师好好调理一番。”
  荀蓁道:“多谢山山关心,不过阿蓁未觉抱恙,况且如今小祥未出,旁人听了不免觉得阿蓁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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