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呵斥的谢安并不生气。
他动作优雅地剥开一枚柑橘,品尝水果的风味,眯起眼睛回答:“公子治家如治军,法度之严不输细柳,何必对安作色。”
说着,分了一瓣剥好的桔瓣给她:“诚如公子所言,此桔甚甜,可渍人心。”
倒是很了解她。
王琅不动声色,到底伸手接过,淡淡道:“这般说来,我与谢郎今日是达成一致了?”
谢安看着她将那枚桔瓣送入口中,猝不及防被酸得变了脸色,黑眸含嗔地瞪他,方才笑吟吟摇头:“恐怕尚未。”
这混小子!
王琅咬了咬牙,把那瓣酸桔咽了。
所有送来的柑橘是同批采摘,她之前尝过,不可能一批甜桔里唯独混了一枚酸的,还正好被谢安拿到。她治家极严,仆人绝不敢瞒着她偷梁换柱,只有王允之亲自动手替换,才会从上到下无人察觉。
谢安不一定知道这些内情,但他一入口发现不对,却没有表现出来,反而若无其事地吃了下去,还分了一瓣给她,试探她是否知晓。
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这人的机敏城府真是不可小觑……
王琅心下凛然,见他又送了一枚桔瓣入口中细细咀嚼,神色晏如,仿佛吃的是甘美甜桔,不由蹙了蹙眉:“够了。”
说完叹了口气:“你现在也感受到阻碍了。这还只是来登门拜访,如果以后真的结亲,这点酸涩根本不算什么。就算我小心注意,也不一定事事都能兼顾。”
见谢安恍若未闻,以无比优雅的动作将整枚柑橘食完,她忍不住问:“你难道嗜酸?”
谢安斜她一眼,一边用手巾擦拭指尖,一边用与平常无异的语气回答:“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公子莫非不曾有过同样的感受吗?”
从郊外采来荑草送给我,荑草实在美好又奇异。不是荑草长得美,而是美人亲手采来相赠。
后半句他没有明言,但王琅当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公子适才说,这点酸涩根本不算什么,安深以为然。庐山一别,世事改易,年号更替,一千七百余朝暮匆匆如逝水,而神女之姿至今魂萦梦绕,未尝须臾离也。”
他停了停,侧头直视王琅双目:“寤寐相思之苦发于心,悠悠众口之辞生于外,孰近孰远,何急何缓,不问可知。安窃以为于此事上思虑完足,胜于公子,倒是公子可曾问过自己本心?”
最后一句,少年眼神锐利,如电如剑,竟让王琅一时被他震住,没能如以往般清明无愧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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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安离去之时,王琅仍未明确表态,只说要花几天仔细考虑。
对此,少年轻轻颔首,虽然目光留恋,却并不纠缠,与她在少有人来往的角门辞别。
“我所虑者,全在公子无心,今日得见公子,我无虑也。至于安之心意,公子向来尽知,就不赘言了。”
那倒也未必。
想起自己先前不着调的猜想,王琅眼神漂移,心虚地红了红脸。
她暗想得找个借口掩盖过去,一抬眸,发现对方正目不转睛盯着她发呆,全然不见方才的犀利敏锐。
王琅已到嘴边的话语顿时噎住,感觉少年那句不问可知搞不好是真心话。
她心绪微乱,不确定应不应该放任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于是说出一事:“阿兄在看。”
谢安还不舍得移开视线,同时不甚经心回道:“他看了那么久都没有出面,可见他并不反感。”
王琅讶异:“你知道?”
谢安笑了笑,平淡的神色天然带着自信:“逸少或许有雅兴大冷天拉我在院子里赏梅,你一定会担心我冷。”
王琅没计较他在口头上占便宜,只是不太能理解他的想法:“那你还这么放肆?”
谢安假装思考了一下,用比往常更缓慢一些的语速回答:“嗯……看到他妹妹把谢家三郎迷得神魂颠倒,他似乎没什么可生气的。”
王琅挑眉:“我看你清醒得很,不像神魂颠倒的样子。”
谢安又是一笑,终于将目光从她脸上收回,对上她的眼睛,诚恳道:“那公子可以再做些什么,让安不那么清醒。”
王琅把人赶走了。
第51章 势门摊牌(二)
王琅从角门往中庭走, 就见王允之倚在楹边等她,神色冷诮。
“那小子拿柑橘换走了你的发簪?”
王琅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发髻,那里用发带牢固缠束, 不曾因为缺少一根发簪而松散。
“不愧是阿兄,眼睛真尖。不过阿兄怎知他是拿柑橘换的?”
王允之道:“我看到他揣了一个橘子, 如果你真让他揣走, 岂不是让他嘲笑你不如袁术。”
王琅听了一乐:“阿兄真是见微知著, 我还是听他说起谢郎怀橘云云的怪话才想到这一辄。”
陆绩六岁拜访袁术, 袁术让人拿橘子招待他, 他偷偷揣了三个橘子想带回家给母亲吃,辞别时橘子从怀里滚落,他说明原因, 令袁术大为惊奇。
谢安和她辞别的最后拿了一枚橘子在手里把玩,王琅觉得奇怪,想让司北回去拿些正常的橘子给他带走, 他含笑拒绝, 说昔日袁术没有怪罪陆郎怀橘, 希望她今日也能允许谢郎怀橘而归,算是那日庐山上他赠出玉环的回礼。
他都这么说了, 王琅当然不可能让他就这么离开。
诗经里说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瑶,那是在表达情谊深厚, 真交往的时候礼物赠答一定会采用对等物品, 不然未免让人耻笑不通礼节。
王琅作为第一高门琅邪王氏之人, 丢不起也不能丢这个脸, 无奈素来没有佩戴饰物的习惯, 又不方便让侍女回房去拿, 只能拔了发簪给他,换回那枚酸橘。
此时此刻,她不好向王允之解释她在庐山上做的孟浪事,只能佯装不解道:“也不知他怎么想到拿陆郎怀橘的事情来捉弄人,倒是阿兄和他心有灵犀,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
王允之对她的谄谀不为所动,却没有隐瞒地替她揭开谜底,唯有语气还是一派冷嘲:“这有什么难猜的。他没有信物作证,任他再怎么巧言令色,谢裒也绝不敢替他上门提亲,所以他一定会设法从你身上取走一件足够取信人的物品。你真让他把柑橘带回去,着急的只会是他,毕竟谢裒可不会相信王家拿水果当信物。”
王琅听得讶异:“我都还没答应,怎么就走到提亲这一步了。况且门第悬殊,阿兄难道觉得可以答应?”
王允之淡淡道:“这件事看起来很难,其实关窍很少,你不过是从来没往这方面想罢了。”
兄妹二人回到室内坐下,王允之为她解说自己的看法:
“以前门第之见并不严重,能结秦晋之好固然最佳,若有其他更中意处,则愿意在门第上有所退让。便如中朝名相张华,少时孤贫,家系寒微,同乡刘放是汉室王侯之后,在曹魏权倾一时,年老致仕居家,见张华而奇之,嫁女给张华为妻,世人皆以为美谈。近十余年来这样的事却少有听闻,山山可知原因?”
婚宦是士族头等大事,王琅纵然自己没打算结婚,对士族之间的联姻情况却不乏关注,因此很快回道:“渡江以后门阀执政,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现象更加严重,只有藩镇例外。嫁女给寒门士子,是看好此人日后能出人头地,不计较一时微贱。如今高官显宦都被士族把持,寒门绝难出头,自然高门下嫁的情况就变少了。”
王允之点点头:“山山所言触及本质。我们江左这个小朝廷虽有行政机能,实则与前朝已大不相同。”
他将从来未对任何人表露,也不能对人表露的见解一一说给妹妹听:
“前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公卿官吏都不过是天子使役庶民的工具爪牙。汉末至今百余年,持续数代的动荡混乱将君王至高无上的权威砸得粉碎,不仅当轴士族凌驾皇权,地方豪族亦凌驾中央指派官吏——这是自下而上的全面乱政,门阀执政只是这一现象的直接代表。”
“我们家那位丞相呢,论起长袖善舞,结纳豪强,团聚人心,即使和名相管仲相比也毫不逊色,但他的志向也仅此而已,并没有恢复汉魏旧观的意图。”
说到这里,王允之话语里讥讽之意更重,不完全在针对王导,更像在针对整个时代:“对士族而言,无论这天下姓刘、姓曹、还是姓司马,只要不触及自己的利益,根本无足轻重。长此以往下去,士族只会一代比一代狭隘自私,一代比一代腐朽,士庶之间的界限,也只会越来越森严分明,甚至以国法约束。”
他这话说得极有预见性,让王琅不得不感到惊叹。
南齐时期,御史中丞沈约弹劾东海王源嫁女给富阳满璋之子,认为这桩婚事是“蔑族辱亲”,要求将许婚的王源免除官职,禁锢终身。
实则满璋之自己官居王国侍郎,并称是魏晋之际士族满宠、满奋的后代,但沈约觉得满家在东晋声迹不显,满璋之的家系纯属伪造,其实就是寒门。
士庶不婚的观念在南朝显然已经成为一条不成文法。
到了唐朝,虽然为了限制门阀实力而鼓励士庶通婚,但把界限框定给了更下一层的阶级,明确用法律条文规定,良贱不得通婚。
此后历朝历代承袭唐律,再也没有像汉代那样出身贱民也能成为皇后王妃的案例。
“我们家的情况,山山也清楚。世人都说丞相善处兴废,体现在婚姻上,就是重新贵而轻旧族。所以高平郗氏那样从来没通婚过的人家,为了拉拢郗鉴,也愿意任他到东厢选婿;为了笼络吴人,调和南北,主动提出与南士首望的陆氏约为婚姻。我之前说他和亲,可一点没冤枉他。”
话到最后,他略微歪头看向王琅,用目光索要她的承认。
王琅捂了捂脸,无奈点头:“是是是,你说得对极了,但你别说出去。”
很多人都听说过权臣桓温向太原王氏为儿子求妇,王述听了以后大怒,骂儿子懦弱胆怯,竟然想把女儿嫁给兵家子,并据此认为桓家门第低微,不在一等世家嫁娶考虑之列。
这么认为的人大多不知道,门第更高的琅邪王氏将女儿嫁给了桓温的弟弟桓冲,而且是王导诸子中性格最傲慢的王恬的女儿。
这是典型的势门婚姻。
桓家除了桓温,只有桓冲能当大任,桓温甚至一度想绕过儿子,让桓冲继承他的地位。而桓冲本来就偏向皇室,不赞同桓温谋反,王恬嫁女给他,更是将他牢牢笼络在了以王、谢为代表的朝中势力一侧。
后来谢安主导朝政,桓冲主动解除扬州刺史的职务,让给谢安,使谢安能够统合荆、扬二州,全力迎战前秦进攻。
从王家的角度来说,当时王家正处于子弟零落的空虚期,和这样的强蕃联姻对巩固家族地位的作用显而易见,因此连王恬都同意嫁女,不囿于士族对兵家的偏见。
重实利而轻虚名,算是王家一贯的家风,也是王家百年权势不衰的原因之一。
对此,王琅和王允之都认识得很透彻,兄妹二人看法统一。
王允之道:“我当然不会对外人说。”
他嘴里的外人,显然也包括了其他王氏族人,限定范围内的仅仅他与妹妹二人。
又听他继续道:“谢家是新出门户,这没关系,差就差在他家只是新出,不是新贵,想娶王氏女至少要家族有人做到三公,就像郗鉴那样,但我看他家近十年是别想做到,所以常理上不可能嫁女给他。”
这番话和王琅的判断一致,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我也这么想,而且我不会同意下嫁,那样对我只有妨害没有利处。”
王允之极淡地笑了笑:“换句话说,如果对山山有利,这门亲事就可以结,对吗?”
王琅略微迟疑:“阿兄的意思是……”
王允之道:“你本来就不准备成婚,得不到夫家的助力,所以谢家的门第虽然不如我家,但毕竟比没有要强,这是其一。”
“谢家子嗣多,即使你不去侍奉舅姑也自有其他人,而谢安拒绝征辟不肯出仕,家事简单好处置,不需要占用你的精力,这是其二。”
“有这两条在,你和他结亲就不会吃亏。等过一两年有了孩子,这门亲事也就可有可无,你替他写一纸放妻书,跟他离婚,再把孩子带回来,冠上你的姓氏,这就是你的孩子,以后为你袭爵送终,岂不美哉?”
美哉个鬼啊……
王琅听得嘴角抽搐,忍不住打断他的畅想:“阿兄,又不是我替他写放妻书,他就会同意放妻。”
王允之一笑:“你离婚还要他同意?”
他从盘里拿起一枚橘子,随手抛了抛,神态轻松:“本朝贵女与夫家离婚,何曾需要夫家同意,不都是留下一纸放妻书便自行归家。就算他有不满,但他籍在会稽,你马上要授会稽内史,他还能去官署告你不成?”
她这个兄长是准备搞一出东晋版“堂下何人状告本官”吗……
王琅光想象一下那个场面就不由捂脸,无可奈何提醒道:“他确实是白身,可他父亲现在升到吏部尚书,主管官员考核。”
王允之嘴角轻撇:“吏部尚书很了不起吗。”
停了停,又道:“这只是最坏情况。我看他性情温和,对你也很迷恋,如果你好好跟他说,他不一定会拒绝。”
你口中这个性情温和的人连桓温加九锡的上疏都敢拖到桓温病死,你现在这样欺负人家,当心赔了妹妹又折兵。
王琅想叹气又忍住,揉揉额角,坐直身体:“阿兄别戏弄我了,我们说正事。”
第52章 势门摊牌(三)
王允之说晋朝贵女离婚不用经过丈夫同意, 并非信口雌黄,而是有很多案例支持。
乱世的一大特点是法律与道德都难以再起到有效约束作用,更多情况下会让位给权势。
所以既有《孔雀东南飞》里刘兰芝与焦仲卿的悲剧, 又有遍布南北朝史书的悍妻妒妇事迹,两者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多是贫家女出嫁, 后者多是豪门女下嫁。
东晋士族女郎主动与丈夫离婚最有名的例子, 莫过于几十年后, 谢安的弟弟谢铁之子谢邈娶高平郗氏女, 但在娶妻之前, 谢邈先纳了妾,并且不曾知会妻家。郗氏女过门之后发现丈夫竟然未娶妻先纳妾,不由大生怨怼, 留书与谢邈告绝,自己返回娘家。
这桩离婚案的后续发展非常惨烈。
谢邈怀疑绝婚书并非出自郗氏之手,而是门生代替郗氏所作, 门生一怒之下投靠孙恩, 最终在吴郡被孙恩叛军攻破之后, 谢邈满门遇害,就此绝后。
当时谢安、谢玄都已经去世, 陈郡谢氏的地位有所下降, 不复当轴士族实力,但相比高平郗氏来说, 还是谢氏门第更高。
在这种情况下, 郗氏女仍旧毅然决然地与丈夫和离, 可见东晋士族阶层的和离在一方有强烈意愿的情况下一般能得到承认。虽然两族之间很可能因此而结仇, 但和离本身会成功。
而王家当前的地位远高于谢家, 如果想与谢家离婚, 甚至不需要经过谢家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