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像谢家当轴时期,谢安不满王珣猜嫌,直接让女儿与王珣离婚,又把弟弟谢万的女儿也接回家,与王珣之弟离婚。
总体来说,情况分为两种,一种是当事人强烈希望和离,就如郗氏女的案例,另一种是当事人未必有和离意愿,但家族中人觉得应该和离,譬如王衍把已经成为太子妃的女儿接回家,以及谢安之女的案例。
而无论哪一种,和离过程中都基本不会受到对方的阻碍,只要一方铁心想离,就一定能离成。
王琅自己忖度,如果她真想和离,那摆事实讲道理把原因说清楚,离婚手续就算完成了。不过谢安是她心目中的宰相人选,无论结婚还是离婚,最好还是能保持良好的关系,因此王琅倾向于一动不如一静,保持现状,等待对方热情自然冷却。
而王允之持乐观态度:
“其实山山你完全不需要有所负担,如果婚事对谢家不利,谢裒根本不会来提亲,他只要敢上门,就是觉得这桩婚事值得他冒险一赌。”
王琅微微一怔:“有利吗?”
王允之很不乐意听到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能和妹妹做一日夫妻已经足够成为理由,但王琅明显还有顾虑,他不得不从客观情理角度为妹妹解释:“你想想看,就算你带走孩子,对谢家也不算损失。只要你放他和离,他完全可以再娶一个后妻,该怎么过还怎么过。那时你的孩子感念他是生父,一定会对他存一分情谊,等于他多了一个王家的孩子,何乐而不为?”
上门找两人说事的王悦进入厅堂时正听到这一句,不由笑着摇头:“人家都是劝和不劝分,哪有渊猷你这样做兄长的。”
晋人隐私观念极弱。生人登门要先送名刺,经由中人引见,亲朋好友登门却可以不经通报,直接进入府中。
比如王戎去女婿裴頠家,一路不经通报径直走到女儿女婿的卧室。女婿裴頠和他的女儿都不在意,很自然地下床重新安排座位,和他宾主相对。
王琅商议密事的时候会特意让婢女到外间守门,今日的事却算不上很秘密,因此和哥哥直接在厅堂谈起,不曾关窗闭户。
内宅仆从未得吩咐,又知道王悦的身份非同一般,便直接领他去厅堂找宅中主人,因此听到兄妹两人说话。
虽然未曾听全,但他何等伶俐,略想一下就明白了前因后果,混入话题。
王允之有些不满:“劝分劝和,要看分好和好,岂可一概而论?”
王悦毫不生气,如常笑道:“如果山山只是想要孩子跟她姓王,是分是和其实都无妨。”
王允之看他:“愿闻长豫高见。”
王悦微笑:“渊猷不知贾谧事乎?”
他这么一说,王允之和王琅都反应过来。
贾谧是西晋末年一度权力滔天的人物,包括石崇、潘岳、陆机、陆云、左思在内的二十四人都奉承他,被称为他的文章二十四友。其中潘岳,也就是后世里视为美男子代表的潘安,与以豪奢闻名的石崇两人特别谄事贾谧,每次贾谧出门,两人看到车架扬起的尘土就开始下拜。
而贾谧本叫韩谧,就是那个每次父亲宴客都躲在窗后的小女儿贾午与贾充掾属韩寿的长子。
因为贾充的两个儿子都在婴儿时夭折,只剩两个女儿,贾充的妻子郭槐就把自己小女儿贾午和韩寿的儿子过继给她夭折的长子贾黎民,继承贾充的爵位。
本来即使贾充无子,也应该从贾氏旁宗中挑选一子,过继给贾充,绝没有过继外孙的道理。
但郭槐偏爱自己的女儿,希望贾充的继承人身上仍有郭氏血脉,硬是压下所有异议过继外孙,并宣称这是贾充生前的意思。
贾充人都死了,自然没法跟她辩驳。而晋武帝司马炎竟然也因此同意,让韩谧改姓为贾,继承贾充的鲁公爵位。
王悦道:“山山身上本来就有县侯爵位,无人继承自是可惜,要一个孩子姓王袭爵是正当要求,又有武帝旨意在先,圣上没理由不同意。”
王琅心想这话说得有一定道理,但司马炎下的这道诏书当时就遭到讥讽,认为是一道乱命,不算值得被效仿的那类先例,而且她的权位也比不上贾充,不值得被破例,真想实施,得等她打下成汉或者洛阳,功勋足够压倒世人议论之后。
又听王悦问:“我能有幸先知道渊猷在考虑哪家儿郎吗?”
王允之挑眉:“怎么,你有要推荐的人选?”
王悦道:“有,但我怀疑与渊猷在考虑的是同一人。”
王琅不由大奇:“他连长豫兄长那里都探过口风了?”
王允之瞥她一眼:“当心他在诈你。”
王悦忍不住莞尔:“我来之前确实不敢妄语,但既然渊猷与山山已经在考虑,那么我想应该就是谢家三郎了。他之前写过一封信给我,说的是牡丹生长到一定程度,需要进行分枝,然后才会开得更加艳丽繁盛,还附上了分枝之法,我没有回他,不过那封信文采不错,无怪阿父想授他佐著作郎。”
王琅心想晋朝这些名士讲话真是太过隐晦,唯一的好处大概是话不说开,外人完全听不懂,即使拒绝也不伤情面。
反正她是没看出牡丹分枝和谢安想娶她之间有什么关系,估计王悦本来也不太肯定,直到今天上门才确认了他的意思。
想想同为琅邪王氏,婚姻之事也该问问对方的意见,王琅也不觉得不好意思,直言道:“长豫兄长猜的不错,确实是谢安,不过我不准备答应。”
王悦眨了眨眼睛:“我还以为他已经与山山定情才敢来写信,难道竟是一厢情愿?”
王琅迟疑了一下:“也不能说是一厢情愿。”
王悦道:“其实我原本也考虑过山山的婚事该如何办。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立功之后向圣上请求旨意,仿照天家招驸马之例,为山山招一个人来尚主。异姓封王有禅代之忧,封个县主总没那么大阻力,甚至不实封,只仪同县主即可。”
公主是皇室血脉,相当于君。驸马不能说娶公主,只能说尚公主,就是因为驸马是皇帝的臣子,公主是皇帝的血脉,对外姓而言相当于君,臣不能娶君。
他说到这里,王琅和王允之都相信他确实认真想过这件事,并且想出了一个可实施的方法。
“不过如果是谢家三郎,事情就简单多了。我记得他籍在会稽?”
最后一句问的是王琅。
王琅轻轻点头:“是在会稽。”
王悦一拊掌:“善。”
王允之睨他:“善在何处?”
王悦笑道:“渊猷何必明知故问,山山即将授会稽内史,以后便是会稽郡民的官长。谢家那位小郎拒绝了阿父的征辟,谢尚书又没有爵位给他继承,便是一介白身。一旦约为婚姻,一个是郡官,一个是郡民,难道还能让民越过官吗?到时候便比照驸马尚主之例,礼仪上略作降等,总不会在地位上使山山落入下风就是了。”
王琅轻轻“啊”了一声,听懂了他的意思,但不确定世人是否会认可他的逻辑。
只听王悦继续道:“此事也不算创举,几十年前就有过先例,而且不是偏远之地、蛮夷之民,而是就在徐州,约婚双方都是士族。”
女子为一州刺史的先例,经过谢安的宣扬,如今已经算世人皆知。但那次事迹并未得到官方承认,而是州郡吏民的私自推举,李秀本人出身蜀地士族,但宁州在晋人看来约等于蛮荒之地,和王琅的情况毕竟不可同日而语。
婚姻虽然是两姓之间的私事,但对士族来说,是与仕宦同等重要的大事,用偏远地方的例子难以让人信服,因此王悦特意强调了最后一句。
王允之微微蹙眉:“几十年的徐州有这等异事,我为何会一点没有耳闻。”
琅邪郡属于徐州,论起来,琅邪王氏都是徐州人。虽然王允之、王琅早早随父亲渡江,对徐州没有记忆,但和徐州人士的往来依然密切,如果徐州境内真发生过这样的事,他应该听说过才对。
王悦没有让他多等,正色介绍道:“泰始元年,太原王浑出任徐州刺史,于当地娶琅邪颜氏女为后妻。成婚当日行交拜礼,新妇已向他下拜,等他回礼答拜,在场观礼之人却纷纷说‘王侯州将,新妇州民,恐无由答拜’,王浑于是没有答拜。”
“我猜观礼之人不会无缘无故拿这件事阻挠拜礼,一定是出自他前妻钟氏次子王济的授意,王济事后以交礼未成,不算夫妻为借口,根本不承认父亲这个后妻,公然称颜氏为颜妾。而颜氏忌惮王浑门贵,虽然深感耻辱,但也不敢接回女儿,与王浑离婚。”
“且不论王济之举是否符合礼仪,又出于什么动机,但他用的理由却非常适合山山。如果谢家有意结亲,完全可以要求谢氏比照此先例行六礼。”
“太原王浑是海内名士,门第清贵,他都认可照做的理由,足以压服悠悠之口,谢家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若是山山觉得有以权势压人之嫌,就退一步要求夫妇同时交拜,举案齐眉,亦显我王家大度,山山意下如何?”
第53章 贵客临门
听完两位兄长的打算, 王琅只有一个想法——
谢安可能是真的喜欢她。
按他的说法,他考虑这件事已有四五年,对王家的态度与婚事的利害都应该有所判断, 甚至已经准备接受王家的苛刻条件,不然也不会说出他不事君她不事夫这种话。
不是色令智昏, 干不出这种蠢事。
王琅心里叹了口气, 又觉得惋惜, 又觉得羡慕, 还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因着最后的那一丝奇妙情绪, 她开口的语气虽然斩断,但并不强硬:“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过几天去一趟谢家, 无论结果如何,总不至于让事情难看。”
说完以后,她看向王悦:“长豫兄长今日来得正巧, 院子里梅花开了, 我们可以过去边赏梅边说话。”
王悦任的是清贵职务, 人却算不上闲人,王琅与兄长守孝期间, 他很少与两人议论时局, 登门大多只道寒温而已。
如今他们兄妹两人已经服阕,就算王悦不来, 王琅也要去丞相府找他。
偏室的门打开四扇, 让院子里红白参差的寒梅能够从室内一览无余。
王家最出众的几个年轻人坐在一起, 一边欣赏梅花的颜色与香气, 一边谈论与风雅全然无关的庶务。
“服阕以后的职官安排, 阿父隔日会单独找渊猷与山山谈, 我今日来,其实是想找山山了解陶公在荆州的情况。”
王悦端起茶碗浅啜了一口,秀雅的眉目被茶汤水汽朦胧之后更显如画,说出的话语却浸透淋漓鲜血:“陶公去年离世,爵位本该由世子陶夏继承。然而据庾征西上疏,陶夏送灵柩至陶公封地长沙,与弟陶斌、陶称各拥兵数千人,相互图谋,争夺爵位。陶斌先入长沙,掠夺府库中储藏的军资器仗与谷帛财物,世子陶夏后至,不待官府之命而擅杀其弟陶斌,因此庾征西以为应该废黜陶夏的世子之位,以惩暴虐。朝议认可庾征西之请,然而随后又收到庾征西的急书,道是陶夏已经病卒。”
庾征西就是庾亮。
去年陶侃离世,王琅与王允之尚在守孝,王家没有其他人能出镇,朝野也无人能与庾亮声望抗衡,因此王导没做任何犹豫就通过中枢下达诏令,以庾亮都督江、荆、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领江、荆、豫三州刺史,进号征西将军、假节,和陶侃领荆州刺史时一样迁镇武昌。
“山山曾赴荆州与陶公及陶公诸子有过交往,以山山之见,陶夏病卒一事其中是否有内情?”
王琅听他提起陶侃后事,心里也是颇多感慨,嘴上还客观答道:“陶夏尚在盛年,刚杀陶斌便自己病卒,天下哪有这般巧事。不过此事与庾征西必然毫无干系,他是先帝遗嘱的顾命大臣,今上大舅,入主荆州可谓众望所归,就算没得到诏书也有足够的威望收捕陶夏。依我看来,变故多半出在萧墙之内,深究起来既不容易,也没必要。”
王悦点点头,又问:“素闻陶公节俭,去荆州吊唁陶公回来的士人却说陶公媵妾几十人,僮仆上千,家中珍奇宝货无数,未知孰真孰假。”
王允之对陶侃家事不甚关心,但他天性聪明,并辅佐父亲王舒在荆州做过一段时间刺史,这时候淡淡道:“他有十七子,媵妾几十人想来并非妄言。荆州殷富,府库充足,陶夏、陶斌、陶称能各自拥兵数千相互攻伐,必然大量私蓄府兵,海量花费皆来自彼父任上所得,说他家中珍奇宝货无数,大抵也没冤枉他。”
王悦信服赞赏地看他一眼:“渊猷洞彻千里之外事如观火,所言在理。”
王琅亲自到陶侃在荆州的府邸拜访过他,了解情况,这时候也肯定哥哥的判断,并不以为意道:“陶公性格节俭是真,家中富于天府也是真,两者并不矛盾。听说陶公去世之前将荆州府库封锁,与清点好的军资器仗牛马舟船一起托付给右司马王愆期,其竭诚奉公若此,家门富贵些又何妨?”
王悦轻轻摇头:“此事山山却看得差了。昔日诸葛武侯遗书训子,曰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以诸葛武侯之美质天资,尚且恐惧富贵放纵的对自身意志的侵蚀,何况武侯以下的众人。陶公自己竭诚奉公,节用爱人,几个儿子却在他尸骨未凉之时就为了争夺他的遗产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前贤所言,岂是虚妄?”
王琅想了想,倒也觉得有理。
自制力这个东西,人人都自以为有,但真正能管住自己的是极少数,大部分人更多受周边环境影响,否则孟母三迁的故事也不会那么深得人心。
于是她笑道:“换做旁人说这话,我只当耳旁风,长豫兄长说这话,我却愿意相信。自古虎父多犬子,丞相诸子个个优异,不仅百年来罕见,放到圣贤未远的时代也不多见,论起善于教子,丞相称第二,当世无人能称第一。我们阿崐现在天天跟着阿洽,连阿兄和我的话都不怎么听,我只盼望他能学到阿洽一半好,便心满意足了。”
王导几个儿子都不差,并且自他祖父王览以降,家族中连续九代都有官至公卿的人物出现,在频繁政变的血腥清洗中长盛不衰,东边不亮西边亮,堪称政坛奇迹。
谢安以常自教儿闻名,留下芝兰玉树的典故,但其实他自己的两儿两女都命途多舛,长子谢瑶早卒,次子谢琰在孙恩之乱中轻敌败亡,反倒是他两个早逝兄长的孩子被他教得不错,尤其以谢道韫、谢玄最为有名,他善教子的名声也由此而来。
因为想起这件事,王琅不由多说了几句感想:“我一直觉得长豫兄长很难得,因为一般人家里,继承家业的长子总是平庸,不得不自立门户的次子往往更有活力,就如我阿兄。长豫几个弟弟之中,就属阿洽人物最佳,也是一证。”
王导身上有三个爵位。最高的始兴郡公爵位自然由他的嫡长子,同时也是世子的王悦继承,袭自父亲的即丘子爵位后来由次子王恬继承,武冈侯爵位则将由四子王协继承。
这是因为王恬、王洽两人均为王导的宠妾雷氏所生,王恬既然袭爵,王洽作为他的同母弟就轮空,成年以后只能依靠自己谋生。
王悦偏了偏头:“我倒没想过这层原因。大抵人一旦有所依靠,就容易消磨意志,变得懒惰,不可不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