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之向来不太喜欢他,听两人谈得投机,他吹开茶碗里的浮沫,冷漠道:“无非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罢了,有什么可值得奇怪的。然而世人所求莫过于安乐,居安思危的不仅是少数,还会因为逆潮流而动,被世人厌恶不喜,只能到江边苦苦独吟众人皆醉我独醒。想得开的隐居避世,想不开的自投江水,水里的鱼虾倒是开心一场。”
他话语一出,王琅与王悦都不由苦笑。
王悦知道他的小心思,无论王琅夸谁,他总要吹毛求疵挑刺出来,夺回妹妹的注意。若是王琅不夸了,他反倒能够客观视之,处以公平。因此这位丞相世子聪明地闭上嘴,低头啜饮茶汤,举止闲雅静美。
王琅是真的担心他看人性看得太过透彻,想法日益偏激,移动膝盖坐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话端委婉纾解道:“为政不同于其他,阳春白雪者势颓,一意孤行者必败,庾征西以善意肇大祸便是现成的例子。纵然有志杀身成仁,也无济于事,盖以人亡政息,因人成事,欲成大事,不得不先保全自身。此话我与阿兄共勉。”
王悦听她声音轻柔婉转,曲意抚慰,氤氲在水汽后的眉梢略微扬了扬,很快掩饰过去。
又听王琅安抚完王允之,转向他道:“据说陶公次子陶瞻遇难后,立陶夏为世子,并为陶夏之子取名陶淡,表字处静。方才长豫兄长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现在想来,陶公晚年必然也是深感于子弟不肖,才会为世孙如此取名,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片苦心到底还是白费。”
王悦放下茶碗,对她轻轻颔首,正色问道:“山山对陶称怎么看?”
王琅想了想:“虓勇不伦,颇收士众之心。”
王悦淡淡一笑:“陶称自荆州遣人密报阿父,道庾征西有异志,大肆招揽南北士庶归附,欲拥兵南下,废黜阿父。”
王琅眉毛微挑,立刻明白了陶称的用意,语气里含上一丝鄙夷:“不过是想借丞相之手赶庾征西走,自己做荆州刺史罢了。丞相必不会中计。”
王、庾两家虽然是政敌,但江左局势尚未称得上稳固,王导在荆州刺史的任命上毫无犹豫,正是出于保全江左的考虑,如果他和庾亮异位相处,庾亮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这是两人作为中兴名臣的底线。
果然,就听王悦道:“虎父犬子,正此谓也,不值朝士一哂。只是阿父顾虑陶公之德,对其子嗣还宜包容,故而仍欲加其建威将军,以悦荆州士女之心。”
王琅听到这里,也想起来陶称离间王导、庾亮之事,当时读史不细,只注意到王导维护庾亮,说出“元规若来,我就回乌衣巷做布衣百姓,没什么可怕的”,平息了挑起荆扬矛盾的谗言,安定时局,留下“悠悠之谈,宜绝智者之口”的名言。
此时此刻,身处其中,她才意识到陶称的行为背后还有与庾亮争权的私心,而王导看似顾全大局的回应背后,也毫不客气地给庾亮在荆州掌权安插了一根钉子,让他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王琅记得后来写《颜氏家训》的颜之推写《冤魂志》,还特意收录了这个故事。
因为庾亮隐忍几年之后,陶称大意地只带了两百人去拜见庾亮,庾亮见机会难得,当即对陶称问罪收捕,并先斩后奏,不请诏书直接处死陶称,唯恐拖延生变。
陶侃对庾亮有恩,庾亮却杀害他的后人,江左士庶大多觉得陶称冤屈。巧的是陶称死后次年一月,庾亮自己病逝,于是江左民间传说庾亮是遭受报应而死,被颜之推收录进《冤魂志》,为陶称抱冤。
然而认真推究起来,事件里的每个人都有私心,最后造成这样的后果,没有一个人无辜。
她心里知道东晋的政坛就是这么黑暗,即使被称为中兴名相的王导、有经邦安国之心的庾亮尚且如此,余者更不足论。王悦仁孝友爱,清俭淡泊,宛若神仙中人,却天天陷身于这些污浊事之间,劳心伤神,心力交瘁。
她一时也不免产生几分倦怠厌世之心,又害怕王允之为她担心,勉强打起精神,如常回道:“丞相所虑,诚然周全。”
此后生活按部就班,与原定计划没有不同,只有王琅自己知道她的内心已经受到一定影响,不复以往轻盈锐进,纯粹无杂念。
直到乘车抵达吏部尚书谢裒家门前,她的心情还没有完全调整正常,神色里也难免隐含一丝恹恹。
司南将她的名刺递给门房,言明要找谢家三郎,门后微微骚动,随即从只开一道小缝取名刺变为双门大开,也不请她下车,而是直接请车驶入府内。
她是第一次登门拜访,身上也因为刚刚服阕,还没有被授予官职,理论上要找人引见,或是在门外等候主人传见,然而琅邪王琅的名刺足够在公卿府邸通行无阻,谢家的仆人拿不准她的来意,一面派人飞快找谢安报信,一面将她请到一间单独的花厅等候,奉上待客茶果。
王琅略有些无聊,又不想思考,凝视着茶汤上的热气走神。
谢家的仆人见她目光不动,容色沉静,既担心茶汤不妥,又担心出言会打扰到她,忐忑不安地留在花厅内,等候吩咐。
过了不知多久,木屐踏踏的声音响起,唤回了王琅的注意,她循声望去,见少年轻袍广袖翩翩步入室内,秀美如春树的身姿沐浴在灿烂天光中,面容也如被点亮,格外神采照人。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望公子见谅。”
他语速比常人稍慢,又别含一番深厚情意,宛如在室内奏响一曲优美音乐。
王琅脸上的恹色褪去,转而很自然地恢复了如常神色:“本是不告而来,望谢郎不嫌我失礼才是。”
第54章 所愿得偿
王琅这趟出门, 从在家晏居的夹绵襦裙换了一身玄色便服,袖口不如时下流行的宽广,更像汉魏士子着装, 看上去清俊精神。
谢安的目光先在她脸上停留,随后才注意到她的装束, 黑亮的双眸略微一转, 问道:“此地嘈杂, 公子可愿移步至安房中?”
王琅因为有性别之防, 待客做客都往往选在厅堂敞亮地, 以免落人口舌。但她想想今日之事有如快刀斩乱麻,用不了多久,便轻轻颔首:“客随主便。”
谢安唇边泛起笑容, 一路走在前方,带王琅进了一间较里侧的房室。蒙着织锦的屏风横在室内,隔开了后方床帐与前方坐榻书案。
晋人的卧室兼具起居会客之用, 作为一家之主的谢裒会客用前堂正厅, 在建康随父亲住的小辈通常就在自己的卧室会客。
设置屏风分隔床帐, 大概是接到通报以后特意所为,以免她觉得受到冒犯。
王琅扫一眼就移开视线, 将目光局限在屏风前的空间, 见矮榻后立了一具黑漆书架,摆放主人喜爱翻阅的竹简书卷, 旁边悬挂几副字画, 案上则是笔墨纸砚等物, 陈设干净整洁又有风雅之致。
房间主人自己拂了拂没有一丝灰尘的榻席, 招呼她坐下, 态度十分殷勤。
王琅微微蹙眉, 觉得气氛和她接下来要说的话题有些不符,接着便听谢安道:“公子若欲断人念想,割席分道,今日便不应该穿这一身来。”
王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得体简便,没有一丝一毫引人遐想误会的余地,不由问道:“为何?”
谢安一叹:“若是朝云暮雨的神女,凡夫俗子绝难见到,只能期冀梦中相接,于生活倒也无甚影响。现如今公子做清俊少年,安日后见到相仿少年不免多看两眼,若致世人之讥,岂非无妄之灾?”
王琅被他的歪理气得笑了,挑起眉头看他,故意用请教的语气问:“如此说来,我还得为谢郎负责?”
谢安轻拢衣袖,亲自为她执壶倒了半碗茶汤,这才抬头对上她的目光,用如常的悠缓语气问:“不敢劳公子负责,是安见不得公子忧愁。观公子眉间郁色开解,可是心情好些了?”
王琅微微一怔,知道他看出了自己心情不佳。
她沉默下来,隔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齐大非偶之类话语,说出来只让谢郎看轻,相信谢郎自有计较。我今日来是想告诉谢郎,纵使排除万难,举案齐眉,也只得几年欢愉,得不偿失。”
她在会稽最多三到五年,而谢安将留在会稽东山蓄养时望,保持对建康朝士的影响力,收归江左朝野人心。
她的未来在疆场,他的未来在朝堂,尤其当王导死后,王家中枢无人,即使他想跟她一起去荆州,王琅也更希望他留在朝中做臂助,就像她和兄长王允之不得不各镇一方守望相助。
不过现在谢安还是外人,她不可能把这些打算与王家日后的政治规划和盘托出,只能给出几年的虚词。
却见谢安垂下眼帘,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当今之世,能䧇璍得几年真心欢愉亦是人人欣羡之事,公子想得长乐,不能不懂得知足。”
他连这都想到了?
王琅有些诧异,但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他的想法符合晋人的人生观。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在能放纵的时间里抓紧机会放纵,这不正是王允之希望她得到的吗?
如果在有机会的时候束手束脚顾忌太多,或是为了预见到的痛苦而却步,那么她到现在还不能踏出闺门一步,更罔论出仕北伐了。
不应该再从世俗的角度考虑这件事,而应该从两人性情喜好方面重新评估婚姻是否合适。
思及此处,她改变观念,随手拿起案头的一本纸册,以放松闲聊的语气道:“说起来,我连谢郎平时爱作何学问都不甚了解。”
谢安轻轻啊了一声,没有阻止她拿起那册抄本,人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精心装订的手抄本已经被翻阅得微微蓬松,王琅翻开封面,见开篇是一笔流丽行书抄写的楚人宋玉名作《高唐赋》。
她笑了笑,心想宋玉这篇赋确实写得引人入胜,放在首篇压卷倒也合适。
信手将纸册后翻几页,只见收录的都是历代文人根据这一母题创作的辞赋,其中赫然有陈思王曹植的《洛神赋》与他那日在庐山所吟的杨修的《神女赋》,她脸上原本轻松随意的表情渐渐消失,不跳过任何一页地逐篇扫读,最后把整册抄本合上,面无表情地看向谢安:“消遣读物?”
谢安眨了下眼睛:“是安的学习范本。”
王琅见他脸上没有丝毫不好意思神色,估计大概是她自己想歪了,心里不由暗道一声惭愧,语气也好了几分:“学辞赋?”
不考虑内容,抄本里收录的辞赋无疑都是名家手笔,放在一起颇有种集齐历代名家应试同一道命题作文之感,对比效果极佳。
谢安摇头。
王琅问:“那是?”
问话同时,她脑子里还在思索能不能把对方这种方法推而广之,用到辞赋以外。
谢安抬起眼帘对上她的目光,用与平常无异的语气向她笑道:“学怎么取悦你。”
王琅下意识回应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说什么?
即使不照镜子,王琅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必然很可笑,因为她对面的少年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黑眸里满含笑意。
王琅收敛起全部情绪,漠然道:“郎君但拿人悦己足矣,何须取悦于人。”
谢安未被她的脸色吓退,仍以平和安适的态度同她理论,语速慢悠悠的:“如此说来,公子是承认日前为安所悦?”
原来是为了回敬她那句“此人日后会是我的尚书令”。
这人对她未免太针锋相对了。
王琅一时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到底再摆不了冷脸,似颦非颦睇他:“我是真心话。”
谢安回视:“我亦字字肺腑之言。”
你的肺腑之言就是拿《神女赋》当追我的教科书吗?
王琅是真的被他逗笑了,很想把手里的学习范本摔到他脸上。
然而气完笑完之后,对着少年一脸认真神色,她的想法也不知不觉间产生了变化。
停了停,她偏头打量谢安,若有所思:“君与他人似不相同。”
谢安的睫毛颤了颤,迎着她打量的视线问:“何处不同?”
王琅没有回答。
她出门之前在读王鉴二十年前上给元帝的一篇疏,那是王悦告辞前留给她的抄录副本,希望她有时间的时候能够读一读。
她当晚就读完了那篇二十年前的上疏,发现内容是劝谏元帝亲征叛贼,并举了大量事例论证自古拨乱反正之主必定躬亲征伐,如果大事不亲征,败亡身死只是时间早晚。
这是政治家的上疏,不是文学家的议论,见解极为精辟,让王琅读完先是拍案叫绝,随后悚然发冷。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时代,武力优于名分。淝水之战是东晋生死存亡之战,谢安还可以功成身退逊位,但像北伐这种克定之战,能主导打赢的必定是一代雄主,怎么可能拱手把功劳让给在后方什么力都没出的皇帝。
赵匡胤黄袍加身也不见得完全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他麾下想博从龙之功的下属共同的想法。
要不是为了攀龙附凤做开国功臣,谁会为你那么拼死效命?
王悦给她看这封上疏,当然不是鼓励她北伐以后谋反,而是告诫她北伐的后果以及王导对北伐的态度。
打从一开始,王导就看透了晋元帝没有收复北方的能力,晋明帝倒是喜欢亲征,但继位没两年就死了,现在是幼主在位,宗室里也没有曹操、司马懿之相的人物。
就算有强臣成功北伐,对江左朝廷也是一场生死动荡,倒不如彻底放弃北方,凭借长江天险全力保住南方。
只要能渡江进入南方,朝廷就尽自己的职能加以抚恤救济,仍然留在北方的生民则自求多福。
这是王导的想法,也是王导的做法。
温峤说他是江左管夷吾一点也没有说错,对江左士庶而言,他确实是堪比管仲的贤相,但也仅仅是对江左而已。
自私又现实。
其实这也没什么,每个时代都有自私现实的人。
真正可悲的地方在于不是没有人心怀梦想努力,但现实的引力太重,只有最顺应现实的人最终得以成功,怀揣梦想的人反倒引发祸乱。
这才是这个时代作为黑暗时代的本质。
谢安被视为王导政策的后继者,抑制了桓温的篡位野心,打赢淝水之战。
他唯一与王导政见不同的地方就是尊崇皇室,主动放权,瓦解了王庾桓谢以来的门阀压倒皇室局面。
而也正是这一尝试,不仅他自己郁郁而终,同时让两晋百余年基业立刻被司马家自己断送。
相比王导,这是个更有梦想,也更浪漫的人,虽然他的梦想取得了截然相反的结果。
王琅承认这个时代的黑暗,了解现实的引力,但她不愿总是生活在黑暗中,希望世道有所改变。
她准备帮一帮这个人,让他实现梦想。
当她能帮助足够多的人实现梦想,她自己的梦想自然也会实现。
因此,在长到谢安都觉得有些忐忑的沉默之后,她露出极淡极美的笑容,语气斩断但温柔:“谢郎几于道,故所愿之事无不利,我亦愿成全谢郎。十日之内,我的新任命会发到吏部议论,这期间里谢郎不妨好自思量,以免日后后悔,十日之后,尘埃落定,再无转圜,今日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