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这个我没收了。”
事情既定,王琅不再停留,准备辞别前发现抄本还被她握在手里,顺手收进袖子:“你若特别喜欢辞赋,回头我给你收录些别的作品。”
谢安看了看她的袖子,又看了看她的脸,慢慢地“哦”了一声,没有反对。因为他做什么都比较迟缓,看起来有些呆呆的。
王琅笑了笑,揣着一袖子神女赋离开了。
第55章 士族六礼(一)
谢安离开王家的时候恋恋不舍, 王琅离开谢家的时候却如惊鸿白鹤,谢安追送不及,便站在门口目送她的车驾远离。
他一看她今日穿男装上门就知道她已经拿定主意回绝, 很难再被动摇。
错过这次机会,以后更不可能如愿, 可谓成败在此一举。他早预料过这种情况, 也准备好了对策, 几次顺利打断对方, 将她的思路往云雾里绕, 没想到她中途竟然毫无预兆地改变心意,最后还那么温柔地跟他说话,让他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恍惚感。
回到房内, 他绕开屏风,在被分割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走了两圈,随后挥手轻轻打了一下床帐边的帐钩, 让布帘落下, 自己一头躺倒在床帐内的被褥上。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扭转心意, 但他不认为事事都需要立刻寻根究底得到答案,也愿意相信对方的品性为人。
所以。
事情大概就是成了。
得出这个结论, 他头脑里空白了一阵, 然后用袖子蒙住脸,试图让自己冷静, 但越是这么努力, 脑海里越忍不住回放对方在屋内的一颦一笑, 一举一动。
她还是那样, 喜欢把自己的想法施加给别人。会主动打探他的喜好是一大进展, 证明她已经开始将他的想法纳入考虑, 但会觉得他喜欢看神女赋是因为喜欢辞赋委实太过好笑,要不是被误解的主角是自己,他一定会好好嘲笑对方,当成一桩能娱乐很久的笑谈。
最后抄本会被没收也在他意料之外。
即使已经把整本抄本倒背如流,他还是常常喜欢翻阅文字,算是案头常驻的心爱之物,被拿走还真有点舍不得。
然而神女没收神女赋,似乎也理所应当。
反正他看神女赋的时候想象的都是她,她确实有权拿走。
顺着这个思路下去,谢安不仅不再惋惜,反倒别有一番甜蜜涌上心头。
他忍不住在心里想:
她许了我,就不许我看其他神女了。
这可真是……
他侧躺着把丝被拉上来蒙住自己,在被下用手掌捂住发红发热的脸颊。
东晋不像百年后的北魏,“举朝既是无妾,天下殆皆一妻”、“父母嫁女,则教之以妒,姑姊逢迎,必相劝以忌,持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
但在朝士之中,娶了善妒的妻子,患上惧内之疾的男人却也不少。
谢安知道琅邪王氏最当权的丞相王导就很惧内,妻子曹氏不仅不许他纳妾,左右侍奉之人稍有姿色也会斥责王导。王导后来瞒着妻子在别馆蓄妾,曹氏无意中得知以后大怒,自己带上二十个阉奴与婢女,手持食刀出门找人。王导听到家仆来禀告也是大惊失色,急忙命人驾车过去,因为太过急迫,甚至自己用麈尾协助御者赶牛。整个建康都把这件事当笑话看,蔡谟还当面拿这件事嘲笑过王导。
谢安当时听说也是摇头莞尔,现在事情落到他自己头上,他却觉得美滋滋的,感觉享受到男女两情相悦的美妙之处,迷得头脑阵阵发晕。
他在丝被下翻来覆去一会儿,拨开床帐探身从案边摸来纸笔,趁兴挥毫写了首五言诗,记录神女没收神女赋的奇事与自己喜不自胜的心情。
晋人写诗就像现代人发朋友圈,遇到什么值得纪念或是有趣的事都会写一写,放在亲朋好友的小圈子里传播,等待八方点赞。文采特别出众的作品还会不胫而走,传得天下皆知。
谢安在名士里算文章写得很好,因此王导才会想要授他佐著作郎的官职,不过他不是曹植那种才思敏捷的类型,七步成诗也能流传千古,而更善于品藻议论。
此刻即兴援笔,不假思索,写出来的五言诗流于口语,不甚工整,但刻画生动,形象传神,有十五国风之真率。
他自己读了一遍,感觉十万分满意,可惜庐山的事还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就算他拿给别人,人家也看不懂,不过等成婚之后,他可以把诗拿给她看,让她知道他的想法。
对了,成婚。
想起正事,他满脑子幻想稍停,转头看了一眼屋角的漏刻,离父亲谢裒平时下官署到家还有一个多时辰,急也没用。
他把风干的茧纸折叠起来收好,又回到床帐内,从木枕中空的枕心里摸出那日得到的檀木簪,侧卧着拿在手里把玩。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男女私下定情,多用随身之物作为信物。他那日故意在辞别前索要玉环的回礼,就是因为两人还不算定情,但他却希望得到一件佳人的随身之物略慰相思。
最终得到的确实是佳人的随身之物,却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金臂环、银约指、明珠耳珰、锦罗香囊、紫缨红绶,这些佳人贴身佩戴,给人香艳遐思的饰物她似乎并不喜欢,谢安也没指望能得到,但他以为她身上至少会有环佩,就如《列仙传》里的郑交甫在江浦遇到两位神女,请解环佩为信物,神女也便解佩相赠。他很清楚地记得,那晚在庐山,最先传来的,正是她身上环佩相碰的声音。
一旦在家晏居,她竟连环佩都不戴,未免清俭得让人心疼。
谢安心中不由升起了一种名花配破盆的惋惜感。
王家家风节俭,谢家却偏富贵。
谢裒责备侄子谢尚喜爱刺绣衣袴,谢安拒绝弟弟谢万索要鹤氅,以及日后谢安焚毁谢玄的紫罗香囊,原因都不是觉得奢侈,而是防微杜渐,避免玩物丧志。
谢安和人打赌,随随便便就赌一幢别墅,死后家中僮仆千人,又在会稽围湖圈山,营造庄园,蓄养伎乐。只是他既不奢侈铺张,也不吝啬钱财,让人觉得他能驾驭外物而不受外物驱使,因此在这方面受到的讥讽不多。
他一边用指腹摩挲檀木簪上的雕刻,一边在心里猜测对方的妆奁里会放些什么,而他又能添些什么。
女郎的服饰妆容他其实也不是很懂,能参考的无非是父亲的妻妾与已经成婚的兄弟的新妇,以及建康城里公卿子女嫁娶,他和弟弟凑热闹去看新妇之所见。
繁复华丽、妨碍行动的饰物她似乎不喜;风雅别致、小巧玲珑的物事似乎又不足以陪衬她的雍容高贵。况且她难得才会妆扮一次,那日在庐山也不知是撞了什么大运才遇上她严妆。
从建康和她任地的风闻来看,她及笄以后的私服几乎就是王氏子弟一贯的风格,衣不重彩,天质自然,还不如会稽郡内家境富裕些的百姓,反倒是公服还算华贵,特别衬她容色。
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听到院子里传来动静,他倏地坐起,从枕中抽出软缎把簪子包好了收到怀里,自己对着铜鉴整整衣服,去找父亲替自己提亲。
第56章 士族六礼(二)
现代人将填报志愿选学校作为人生大事, 既要尽可能准确评估自身的条件,又要了解对手的情况,同时还要调查各个学校的师资背景、专业排行乃至发展前景, 通盘考虑以后再去投递申请,希冀能够一次达成录取。若是一次不成, 还有复读一年或是退而求其次的两难选择, 大部分家庭都要在其中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 以求争取到一个最好, 或者说在当时看来最好的结果。
门阀士族对待子女婚嫁的慎重态度也差不多。
若是选择余地少, 往往会觉得备受折磨或是倦怠随意,若是选择余地大,不免会挑花了眼, 沉浸在一种甜蜜的痛苦之中。
谢裒的情况更接近后者。
他有六个儿子,因为在会稽置了产业,家底比一般京官丰厚得多, 结亲又总是选择那些要踮踮脚才能够到的门第, 不肯让儿子草率完婚。相看好之后, 走完六礼流程要花费少则一两月,多则一年半载的时间, 六个儿子就是六次, 客观说来十分磨人。
然而谢裒对小儿辈的婚事充满热情,不仅不觉得厌烦劳累, 反倒热衷参与,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乐此不疲。
听到仆人禀告琅邪王琅今日登门来拜访他家三郎, 他摸了摸胡子, 自认为已经猜到真相。
自谢安告诉他心有所属已有四年余。
他私下里看遍了建康城内和诸葛氏门第差不多的人家, 并没有和谢安适龄又未许婚的女郎, 要么是像王导那样,偷偷在外宅养姬妾,生下的庶女没敢带回家,也就不为人知,等到了婚嫁年龄才会由父亲或是同母兄弟择婿,嫁到夫家以后才被正式介绍给士族社交圈。
但那样的人家并不愁嫁,就算与他定了私情,也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被父兄嫁人,自己的意愿不见得重要。
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他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反倒是他这个儿子悠然从容,每日里游山玩水,呼朋唤友,巴蜀那么偏远的地方一去就是近一年,期间音信几乎断绝,他竟也一点不担心回来以后发现罗敷有夫,意中人嫁做他人妇。
雅量是晋人欣赏的特质。
四年时间没有任何进展,他怀疑过是不是对方负约而他的儿子爱面子不肯说,也怀疑过是不是其实并没有这么一个人,他儿子只是找借口不想结婚。
然而当谢安一再请求他耐心等待,每次态度都一样从容在握,他心里倒也暗暗佩服自己这个儿子确实能沉得住气,俨然有做宰辅的器量,于是还任由他自己处理。
现在么……
大概是四年等待终于迎来结果,谜底即将揭晓。
虽然他家三郎还守口如瓶,一点不露口风,但机智的谢裒已经从儿子的表现中发现了些许端倪——他家三郎最近心情好得非比寻常。
谢裒对自己的发现十分得意,觉得自己的观察力赶得上发现小女儿贾午和掾属韩寿偷情的贾充。
当贾充的家人都没察觉到任何异样时,只有贾充发现小女儿的神色不同往常。
他儿子毫无疑问要比贾充小女有城府多了,能被他发现真是胜过贾充。
不过贾充先通过掾属韩寿身上的西域奇香确认了女儿的私通对象是韩寿,又假称家里遭了盗贼,不引人注目地找出两人私通的途径,先发制人,这等顺藤摸瓜暗度陈仓的老练手段不愧为一代奸相,谢裒自认比不上。
好在他儿子比韩寿靠谱得多,肯定不会去做翻人家院墙进去偷香窃玉这样的浮浪事,况且王家院墙那么高,他又不像韩寿那么勇健,谅他也翻不过院墙。
八成是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王家哪个远亲,而那个远亲和小王关系不错,小王冷眼旁观了一阵之后被他家三郎打动,做了两人的鸿雁使,帮忙传递书信。
小王对她看得上的人向来热心,仁祖和真石在会稽声名未显时就常常受她照拂,会愿意玉成美事也不奇怪。亲自上门大约有替女方提亲的意思——她和女方的关系一定不错,女方的家世也一定很不幸,这才会需要她代替对方的双亲安排。
且先不要扫三郎的兴吧。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郎让他家三郎无怨无悔念念不忘,一等就等了四年。
打定主意,他在正厅里坐下。从官署到家天色已暮,罕有客人会选在这个时候来拜访,正好方便父子谈话。
果然没等多久,就见他家三郎容光焕发地来正厅向他问安,告诉他女方家已经同意,请求他找媒人上门提亲。
谢裒暗自好笑,想要戏弄一下这个总是从容镇定的儿子,故意装作对女方身份毫无所知的样子问道:“是哪位公卿家的娇女迷住阿奴,为她等了四年?”
谢安一乐:“回阿父,是王车骑之女。”
谢裒捋捋下颌胡须:“车骑,嗯,倒是仅次于三公的高官了,王车骑……王?哪个王车骑?
谢安道:“便是与王丞相同族,郡望琅邪的那位。”
谢裒愣愣看他,手上不觉用力,下颌顿时生疼,但他顾不得怜惜自己的胡须,以不可思议的语气道:“王车骑不仅养外室,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庶女?”
王舒没有惧内的名声,但他与夫人先后去世,王允之在建康连着办了两场丧事,王琅在墓前所说的孤雁不活故事传遍扬州,士人听闻此事有感而发所做的诗文辞赋众多,是以建康城中人人皆知王舒夫妇鹣鲽情深。
当然了,夫妻感情好不代表丈夫就不纳妾,乱世里门庭单薄是件危险又可怕的事,兄弟姊妹多多益善。谢裒自己就有妻有妾,所以才生养了六个儿子,他用自己的情况推断别人,第一反应就是王舒可能在外养了妾室并生了一个庶女,王舒在世的时候没把庶女带回家惹妻子眼见心烦,临死前把事情告诉一双儿女,让两人代为照顾妹妹,但兄妹两人也不愿意母亲知道这件事,于是拖到母亲死后才把庶妹接回家中,权且养着。
他家三郎与王家的庶女机缘巧合定情,但因为王家兄妹性格都强势,对这个庶妹的态度在承认与不承认之间,这才拖了四年,甚至连守孝都不允许这个庶妹参加,直到兄妹两人都服阕出孝,才终于准备为庶妹办理婚事。
自己脑补出几十集连续剧的谢裒晃了晃脑袋,好让思路清晰一些,随后又是一惊:“就算是王车骑的庶女,王家如果让她嫁人,必然要承认她的身份,那她就是琅邪王氏的女郎,我家上门去提亲,万一被王家误会在轻视他家可怎生是好?此事万万不可。”
虽然王家手中掌控的州郡因为王舒去世,王允之、王琅兄妹为父母守孝而接连失去浙东、寻阳、雍州,庾亮又借着陶侃去世的机会入主荆州,拥强兵据上流,看似此消彼长,王家势弱,但王家兄妹一服阕,形势必定再度发生变化,王家将恢复对扬州的绝对控制力,局势回归荆扬平衡,未来尚未可知。
况且就算王家兄妹未服阕,王家依然是侨族里的第一等高门,绝非谢家现在能高攀的上。
若是被王家误会,以为他狂妄到认为能和王家攀亲,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想想都一身冷汗。
谢安:“……阿父,王车骑应该并无流落在外的庶女。”
他也没料到自己一句话竟然能让父亲联想到那么远,听完父亲的猜测,内心简直哭笑不得,但还要用平静如常的语气向父亲娓娓道:“我说的是王车骑的嫡女,王允之的胞妹,三年前官至雍州刺史,人称小王的那位王氏女,王琳琅。”
他语速比平常更慢,以便让父亲能够更容易接受这个事实。
他的努力起了一定效果,至少谢裒没有立刻说“万万不可”那样激烈的话语,而是安静下来,似乎陷入思考之中。
然而仅仅数息之后,谢裒就反应过来,质疑道:“小王坐怀不乱如柳下惠,阿奴如何能让她答应?”
他这儿子别是故意先说个不可能的人来降低他的心理预期吧。
而听到这个问题,自认已经做好充分准备的谢安也不由沉默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