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年方弱冠,但城府已然超越自己的父兄远矣,尽管心里想法千头万绪猜疑众多,表面上还能维持住不动声色,用与往常无异的柔和语气问:“阿父,坐怀不乱何解?”
谢裒道:“阿奴不曾见过仁祖和她同席吗,她连仁祖都不动心,可见她这个人根本无心男色啊!”
谢安默然一会儿,挑眉笑了:“无心仁祖便是无心男女悦恋吗?”
谢裒道:“阿奴是不知道,仁祖被丞相辟为掾属以后有多少人来找我试探口风,要不是顾虑他和王琳琅可能有些暧昧,提亲的人早踏破他家门槛。况且他那个相貌天生就招小娘子恋慕,阿奴没见他来家里做客,家里的婢女都变得更勤快了么。后来发现他和王琳琅其实是君子之交,袁家那个小子捷足先登,立刻抢着把妹妹许配给了他,否则还不一定轮得到他袁家。”
谢安道:“阿父可曾想过,为人所悦,未必善于悦人。或许就是因为仁祖不做什么也总能得人欢心,遇到王琳琅这样不容易动心的才会止步于君子之交。”
谢裒顺着儿子的话想了想,好像有点道理诶。
他正为这种新奇的认识而出神,又听自己的三子道:“这是王琳琅给出的信物,我已经应允了。”
谢裒闻言回神,就见自己这个儿子从怀里摸出一物,打开包裹在其外的软缎,托在掌心展示给他看。
那是一根头部带有简单雕刻的檀木发簪,一眼看去朴素无华,完全不像士族女郎的定情信物。不过他也深知王家就是这个风格,一般作假还想不到拿这种东西当信物,所以极有可能真是王家所给。
不过……
谢裒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奇怪问道:“阿奴已经应允是何意?”
正常情况下不是应该说王家已经应允吗?
谢安对他一笑,神色还是那么悠然从容,声音也还是那么和缓悦耳:“小王今日来确认我的心意,我许诺心意不改。所以得拜托阿父,尽快找媒人去王家下聘,否则可能会是王家的媒人先进门。”
第57章 士族六礼(三)
谢裒找媒人熟门熟路, 毕竟他已经为长子、次子、四子都娶了新妇,被王家可能先来下聘的可能吓得立刻派人去请媒人明日相见之后,谢安心满意足地回房了, 谢裒却是越想越不对劲,让仆人又把谢安叫了回来。
“阿奴与小王究竟如何约定?王家不可能同意嫁女, 我儿也不能入赘, 若是王家仗势欺人, 哪怕得罪王家, 阿父也给你拒了这门亲事。口头之言、私下授受都不作数, 媒妁上门、交换婚书才算正式。阿父之前已为阿奴看好了沛国刘惔之妹,趁王家媒人还没到,阿父先给刘家下婚书, 为阿奴与刘氏女定亲,王氏纵然门强,总不能硬拆人婚姻。”
想到要和当朝第一望族结仇, 其家族的领门人正位居丞相, 是他的顶头上司, 谢裒背后不由有些冒冷汗,但在儿子面前还强装着不露怯, 又怕儿子不了解刘惔是谁, 赶紧介绍道:“阿万的心性到底有些轻躁,虽然和阿奴一样不赴公府辟, 但我观他忍不了太久, 所以为他选了太原王述之女。王述之父王东海是中兴第一名士, 祖父、叔父都是中朝三公。他自己过去有痴名, 实则与其祖王湛相似, 有大器晚成之相。近年得王丞相赏识, 称其清贞简贵,不灭祖、父,日后必然能在仕途上对阿万有所助力。”
说着说着,他有点说不下去。
为四子谢万选的这桩婚事他其实很得意。太原王氏分很多支,王述是太原王氏里最清贵的一支,若非王述和他祖父王湛一样,三十岁还少言寡语,不营时名,以至于被世人认为痴愚,否则早该出仕。
他父亲王承被誉为中兴第一名士,声誉极佳,可惜死得太早,官位只到区区东海太守,若是王述再不成器,太原王氏这一支脉就将跌落二流士族。
幸而丞相王导想起和他父亲王承在洛阳同游的旧情,征辟他做自己的属官,给他提供机会,而王述本人也不是真的痴愚,这才逐渐在建康扬名。
谢裒为四子谢万和他女儿定亲时,恰是王导刚征辟他不久,名声还未完全扭转,这才被和太原王氏有亲家关系——谢裒次子谢据娶太原王氏王绥女——又时时刻刻关注婚嫁市场的谢裒抢占先机。
但是……
江左重新贵不重旧族,若无丞相王导的提拔,王述不一定有重振家声的机会。
而且谢裒看好的是他长远的发展,仅就当下而论,他本人几年前还和小王一起在王导手下做同僚,而小王守丧前是一州刺史,秩两千石的方伯,他现在还只是宛陵县令,别说和卒官二品车骑将军的王舒比,和小王本人比都比不过。
谢裒自觉王述这个话题挑的不好,再一看儿子的神色,果然正笑吟吟听着,一副毫不着急态度。
他赶紧调转车马说刘惔:“沛国刘氏是汉室宗亲之后,在我朝权势虽然不重,但也出了几个名士。刘惔此人少孤贫,时名未著,可要论起清淡的功力,当世少有人能比。又尚庐陵长公主,按旧例一定会授予清贵官职,正好方便他做清谈名士。阿奴不欲早宦,却喜欢清谈,有这么一个清谈领袖的妻兄正合适。他母亲任氏有贤名,教养出来的女郎一定也是贤妻,堪配我儿。”
谢裒心里其实不是很喜欢刘惔,觉得他性情严峻刻薄,门第之见又重。刘家早就不是皇室宗亲,刘惔的父亲刘耽也非显宦,他却以名族自傲,不仅轻视寒门庶族,连南人之望的陆、顾、朱、张都一概轻蔑,交往的朋友里关系比较亲密的只有太原王濛,不过谢裒觉得他比王濛差远了。
之所以希望结亲,是因为晋朝重姻亲,尚公主者略同于外戚,刘惔既然娶了皇帝的姐姐,以后一定会被皇帝提拔美职,而他在清谈上的才华刚好可以给谢安助益,替谢安宣扬声名。
忽听他家三郎问:“儿似没听过此人名声,阿父怎知他擅长清淡?”
谢家以儒传家,在谢裒兄长谢鲲手中由儒入玄,谢裒自己所学却仍偏向儒家典籍,对以何宴、王弼为代表的正始玄学了解不深。
谢裒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很清楚他的清淡水平,因此坦言道:“他如今声名是不高,世人都不太了解。不过仁祖与他清淡,称他与殷浩在伯仲之间,后来去拜谒王丞相,丞相很器重他。阿奴就算不信仁祖,也应当相信王丞相的眼光,他看人是很少出错的。”
谢安了然地点头头,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
脸上笑吟吟的。
谢裒本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了,心里大喜,但知子莫若父,谢安脸上的笑容是真是假他多少还有几分把握,稍微多看一眼就觉得不太对劲,再一回想自己刚才的话语,怎么绕来绕去,又是一个全靠王导赏识才被提拔上来的人。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连着两次受挫,他气势一沮,内心也觉得自家搞不好真的和王氏有缘,不然怎么看中的两个亲家都受王导提携呢。
这当然是个思维误区,但是他的好儿子一点提醒父亲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含着柔和无害的笑容问:“还是王氏好,对不对?”
谢裒瞪他一眼,说的都是什么废话,要是能给儿子娶到王氏女他还会看别人?
对着自己向来最喜爱的第三子吹胡子瞪眼一会儿,谢裒心里也不由自主跟着有些活泛,最终伸手抚着自家三郎的肩膀叹道:“若是阿奴与小王性别互换,这倒真是一桩天赐良缘。”
谢安微微挑眉,提醒道:“她兄长娶的是荀崧的女儿。”
谢裒不以为然:“郝普的女儿去井边打个水能迷倒曹魏司空的儿子,让钟氏女屈尊与寒门女做妯娌,我的女儿难道就不能把王家郎君迷得非她不娶?”
王湛自己看中了隔壁寒门郝普的女儿,向父亲司空王昶请求娶郝氏女为妻。
曹魏时期已经开始讲究门当户对,王昶给世子王浑娶的是钟繇曾孙女钟琰,对王湛却因为他有痴愚的名声,担心名门里没人会把女儿嫁给他。既然他自己看中郝普的女儿,坚持要娶,王昶想想也就同意了,算是一桩特例之下的婚事。
谢裒给自己儿子娶妇,个个都往上找高门女,但他却不觉得王家往下娶妇有什么问题。反正他不姓王,做做女儿嫁入豪门的梦毫无负担。
谢安循循善诱:“婿为半子。阿父嫁女,只得半子;与小王婚,我得新妇,阿父得半子,则阿父得一子又半子,以后还能得孙儿孙女,岂不远胜于嫁女?”
这话说得好像也有点道理。
谢裒捻着胡须轻轻点头,又听谢安给出致命一击:“况且那可是琅邪王氏,王车骑的女儿。”
娶王氏女在谢裒心中婚姻努力的终点。
现在能提前抵达终点,还犹豫什么呢?谢裒的心彻底被打动了,放他回房休息,自己也回房就寝,准备明天跟媒人沟通,去王家请婚。
晚上躺在被褥里半梦半醒,快要睡着,谢裒突然反应过来,这计算方法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为何与小王婚,他家三郎得的是一个新妇,他得的却是一个半子。他到底是娶新妇还是嫁儿子?
越想越睡不着,他披上衣服急匆匆去他家三郎房间理论,却见他家三郎丝毫没有他的紧张焦虑,在床帐里兀自睡得香甜,连他拉开床帐,烛光照上面容都毫无反应。
他愣了愣,挥退准备上前叫醒主人的婢女,站在床帐边对着儿子香甜安熟的睡相默默看了很久,自己披着衣服又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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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媒人上门,听说要去王家提亲,也是大惊失色,忍不住多嘴地再确认了一遍。
王允之服阕以后已经被授予南中郎将、假节、江州刺史,于是他这一支既有第一等的郡望,又有手握实权的方伯,是名副其实的势门。若是自认为能和这样的人家攀亲,惹怒对方,那即使是媒人也难逃责备与嘲笑。
谢安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特意一早就侯在父亲身边,等媒人面露难色之后主动开口,向媒人请求道:“媪只管去,王江州兄妹今日俱在家,幸为求之,事成厚谢。”
他神色从容,意态悠然,相貌又俊秀出众。媒人被他的风姿所折,觉得他看上去这么有把握,谈起王家似乎也一派了解,跺跺脚向谢裒道:“非为君家一杯酒,实为郎君强试耳。”
言下之意,完全是为了谢安本人才愿意冒着被王家怪罪的风险登门。
谢裒心里其实丝毫没有底,只是拗不过儿子的请求,又怕王家真的派媒人上门。他虽然肯定不会让儿子入赘王家,但若非逼不得已,谁愿意得罪当轴士族,哪怕是像娶公主一样以臣事君,他也认了。
但媒人居然就这么同意去王家,让他也不免暗自惊奇于自己这个儿子的魅力。
说不定真的能成?
心神不宁地等了大约一个上午,媒人带着一脸如在梦中的恍惚神情回来,回复王允之既没有发怒,也没有拒绝,只是责问媒人为何没有带采择之礼上门。
谢裒下意识反驳道:“战乱之后典籍全毁,婚冠之礼本就没有定论,况且他不同意,谁敢送采择礼上门。”
反驳完他才终于有了一点王家许婚的真实感,站起来在厅堂内边走边想:“给王家的采择之礼……”
来回走了几圈,听到自己的儿子慢悠悠道:“阿父看看儿准备的礼单如何?”
谢裒停住脚步,目光倏地投向自家三子。
这小子是不是不仅采礼,连聘礼也自己准备好了,就等着嫁,呸,娶小王过门了?
第58章 其钓维何(一)
王琅从谢家回来, 就看到王允之直身跪坐在案前挥毫作书,听到她到家进屋也没有抬头。
她心中好奇,故意从王允之后方走过去, 瞄了一眼信上的内容,只见上面写道:
南中郎将江州刺史琅玡王允之, 敢致书吏部尚书陈郡谢公足下
曾祖览, 故光禄大夫即丘子。上祖会, 故侍御史。父舒, 故车骑大将军, 镇军仪同三司,彭泽县侯。夫人故右将军刘女,诞晏之、允之、琅。晏之, 故护军参军,诞崐之,袭彭泽县侯。允之, 妻, 故光禄大夫颍川荀崧女, 诞晞之。琅,字琳琅, 前建威将军雍州刺史。承公贤子, 淑质贞亮,禀粹德门, 敢欲使琳琅为门闾之宾。故具书祖宗职讳, 可否之言, 进退惟命。
允之再拜
这是时下士族写婚书的标准体例, 之前王允之娶妻, 王舒亲自替儿子写了婚书, 王琅人在江州没看到,但荀家回复的婚书她见过,前面一样都是罗列先祖官职爵位名讳,最后两句是表明联姻用意的套话。
问题在于他这个写法一般是男方父亲写给女方父亲询问是否愿意许婚,还欲使她为门闾之宾,那不就是门内客,因为女婿不长住妻家但又算一家人,所以才会采用这种说法。
王琅看着他写完搁笔,一句“莫欺少年穷”差点脱口而出,好在她绕到自家兄长正面的半途中窥见他嘴角上翘,于是直接搂住他脖子挂上去:“阿兄尽戏弄人,我还准备拒绝呢,阿兄就连婚书都写好了。”
王允之极了解她,身体不动如山地任她挂着,嘴上却毫不留情,用带着一点嘲笑的语气拆穿道:“你去之前是准备拒绝,现在还说准备,那就是拒绝失败算同意了?”
难为他从中文里硬是听出时态,王琅自己松手,滑下来半靠到他肩头,停了一会儿才道:“我在想,世间事可能原本就是这样,至美之物皆如优昙钵花,时只一现。既是如此,也不必奢求其如金石永固,坦然接受,欣赏转瞬之美即可。”
她的语气悲慨叹惋里透着豁达明悟,是晋人特别欣赏的心态。
王允之拢了拢她的鬓发,心想男女之情如烈火,烧完只余灰烬,她能看开这一点,便不会损害自己浑金璞玉的本质——这是最重要的。
“那我便派人往谢家送婚书了?”
王琅一下子直起身:“别。我刚应他,他肯定还没敢跟父母提,阿兄这时候送婚书,谢家只怕要好一阵鸡飞狗跳。”
王允之对妹妹的判断难得的不以为然,心想那小子有什么不敢的。
但他估量谢裒没他儿子的胆量,接受起来需要一定时间,于是勉强点点头同意。
次日上午,对着登门说亲的媒人,王家兄妹面面相觑,内心都感到一阵匪夷所思。
王允之当机立断,以缺乏采择之礼为由,将媒人打发回去,又派人盯梢,跟上去打探谢家到底什么情况。
王琅也觉得事情透着古怪。
她转变态度完全是临时起意,谢安没道理敢提前告诉父母,但仅仅一个晚上就说服谢裒上王家提亲,哪怕有她的信物也绝难办到。
不过她心里毕竟有底,无非暗自感慨盛名之下无虚士,反倒是王允之的反应让她觉得太过夸张。等到媒人走了之后,她向自家兄长取笑道:“阿兄先前还劝我答应,如今人家真的上门却一派悒悒,难不成是叶公好龙?”
王允之没理会她的调侃,声音犹带不甘:“议婚不比定情,先提出的握有主动,是我低估他了。”
议个婚而已,怎么搞的跟打仗似的。
王琅心里摇头,表面上还安抚道:“他说他想了四年,准备周全些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