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琼下嫁凡人数年后返回天上, 但每年特定时间还会下凡留宿。天台女仙将入山迷路的阮生招为夫婿,留了半年才经不住阮生的一再请求放他回家。
道出潜台词以后的白话大意是:
倾倒满城的相貌来自上天赋予,清美的风彩足以盖过盛妆。
铅粉、螺黛、胭脂的修饰都不如你的天生丽质, 所以请别再费心化妆, 快点开门出来吧。
居住在天宫里的神女不觉得时间漫长, 但一门之外的尘世已经度过了千载寒暑。
我妄自揣测神女的想法,之所以还不像知琼那样来见我, 大概是想把我招进去扣住, 不放我走。
王琅下意识握紧扇柄,在一屋子笑得花枝乱颤的族亲中勉强保持住笑容, 却忍不住咬牙暗骂了一声“小促狭鬼”。
丹娘性格最放浪不羁, 捧腹笑完自己走到门前, 哗地一下推开门, 目光在谢安脸上停了一会儿, 随后旁若无人地回头, 冲举起纱扇障面的王琅道:“新婿模样甚俊,招来留下必定不逊阮郎,卿意下如何?”
室内都是年轻女眷,猝不及防房门打开,她们一边纷纷向两旁避开,一边啐她任达疏狂,太不像话。
丹娘浑然不理,只盯着纱扇后的王琅,恨铁不成钢地惋惜:“你就这般听王渊猷的话?我还想再多看几眼呢。”
竟然责怪王琅不忘拿扇障面,害她看不够美人。
王琅没有回答。
她在兄嫂荀蓁的陪伴下缓步踏出闺房外,手中按时下世俗执白纱扇遮在面前,仪态端庄,目不斜视。但在经过丹娘时,她却微微转过脸,眉梢轻挑,眼波如水地一睨:“遂卿意否?”
丹娘愣在原地,脸上忽的烧得火热,直到王琅越过她,伸手给兄长握住才回过神,连连跺足:“渊猷说的不错,我现在第一个不想放你走。”
这话说得不仅狂,而且轻狂,王允之听得略微皱眉,将妹妹往自己身后遮了遮,又因为她是同族女郎,不好出言责怪她无理,只能当没听见。
此时情形,正可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除了在屋内已经为新妇发过一次呆的女眷,屋外人都被她的反应勾出好奇。不过时下风俗就是如此,新妇的容貌最快也要等待行同牢礼或是交礼之时才会短暂显露人前,正式却扇则要等到新婿入洞房之后。
王琅视力好,但面前隔着白纱,首饰环佩也一动就摇曳作响,只能大略分出王、谢两家分别来了什么人,无法看得太分明。于是她索性不多想,任兄长牵着手穿过庭院,登上接新妇用的障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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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记忆支离光亮,仿佛离开系绳自然散落在玉盘里的珍珠,又像搅动在银河里不计其数的星点。
陆绎不绝到场的贵客、庭中陈列如林的礼物、张设在两楹间的帐席、从门口铺到席位的步障、十二枝铜灯上的花烛,一切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
于帐内同拜同起,同牢各三饭,酳酒各二爵一卺,晋人最看重的三桩新婚礼仪就算完成,其余全看各家安排喜好。
王琅事先让婢女来铺房的时候传达过不想在外过夜的意思,于是行礼之后离开帐席,与新婿一起被陪送着进入洞房。
烛光盈盈,清辉满室。
王琅断断续续举了快半个时辰的纱扇终于可以放下,让视野恢复清晰。她的目光先在就近处略略一扫,只见床帐、绣被都出自王家,是刘氏为女儿备下多年的嫁妆,被面用了晋人崇尚的白底,上面以五彩丝线绣了一对翠翘红颈覆金衣的浮水鸳鸯。枕头则是谢家准备的长枕,和王琅在家用的角枕不太相同。
她想,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共枕眠,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睡得惯。
将视线从长枕上收回,满室目光还集中在她身上,近处尤其难以忽视,她奇怪地抬起头:“你还不去前厅待客,是要我去吗?”
室外忽然爆发出一阵哄笑,是跟过来听房看新妇的各家小辈们在门口笑得七倒八歪。
谢安还未回答,她先皱眉看向门口,语气斩断:“把人都关起来,叫各家长辈来领。”
这话一出,不需要她的婢女真的到门外来关人,小郎君们哈哈大笑着一哄而散,迫不及待赶到前厅和人分享听房见闻。
洞房内忽然变得安静得难以忍受,庭院里鼓瑟吹笙的热闹乐声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王琅微微怔忡,忽听一道忍俊不禁的轻笑声在近处响起:“夫人甚有威仪。”
王琅回过神,今天第一次将目光完整地落到他身上。
第61章 维丝伊缗(二)
晋人重容止。
王琅三年前返回建康, 谢安是城中最出名的少年郎,风姿谈吐倾倒建康。虽然王导对他的赏识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并非潘岳、卫玠那种仅凭一己容止就能得到时人爱慕的特例, 但无疑也是晋人钟爱的美少年。
王琅在王家与相府见惯了容貌出众的男子,春山秋水, 百花百色, 并不觉得他在外貌上有何特殊。然而此时此刻, 绣帐花烛, 朱衣玉容, 别有一番清艳之色,与前几次见他的感觉不太一样。
她抿了抿唇,停顿一下方道:“叫我琳琅即可。”
谢安笑了一下, 乌黑的双眸格外明润潋滟,却并不回她的话,而是任两家的婢女分别为两人除去外衣、发冠之后道:“都下去罢。”
谢家的婢女们躬身应承, 王琅的婢女们则略微迟疑, 由为首的司北用目光向王琅请示。
谢安也不生气, 带着淡淡笑容握住王琅自然垂在袖下的手,看向离王琅最近的司北:“我来服侍你家公子。”
这话明着是说给婢女听, 实则明显是说给房内的女主人听, 谢家的婢女纷纷低下头,掩住笑意。
王琅手指微颤, 想从他手掌内抽回, 表面上还能维持住如常神色, 向司北略一点头。
侍立在室内的婢女们鱼贯而出, 司北走在最末, 出房门后返身为两人合上房门, 将洞房内彻底与外界隔绝。
人都出去了,王琅也就不装了,立刻抽回手睨他:“你还会服侍人?”
谢安笑而不语,走到镜边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镜子也是铺房之日从王家带来的嫁妆,镜纽两侧对称饰有两只衔绶飞天的鸾鸟,镜面新近磨过,对镜映照纤毫可见。
晋人习惯,欢好前不卸脂粉,不解鬟髻,但新婚之夜,男女双方都无经验,许多饰物又有特殊含义,损坏不吉,还是取掉为上。
因此王琅到妆台前坐下,心想若是他笨手笨脚,弄痛自己,也不能对他太苛责,假装不知道吧。
先取下的是系在她亵衣左侧的佩巾与袖内手臂上的香缨,随后是手腕上的跳脱,手指上的约指,接着是发髻上的花钗,一起放到了婢女替她取下的花冠边,最后当他指尖触到耳垂上的琉璃耳珰,王琅微微向旁边让了让。
“这个我来。”
她偏头对着鸾镜,倒了一点水到佩巾上,在耳垂轻轻一揉,小巧的琉璃耳珰便落在她掌中。正要对右边故技重施,在旁边观察她动作的谢安拿走了她手中的佩巾与琉璃耳珰,对着她的右耳耳垂呵了一口热气,王琅身体一抖,琉璃耳铛从耳垂脱落,跌入他掌心。
“此珰与寻常耳珰似不相同。”
听他声音如常,人也回到先前距离,仿佛刚才的举动并无它意,王琅绷紧的身体稍微放松,解释道:“时妆重宝髻明珰,我不穿耳洞,所以取碎琉璃磨成珠形,以胶粘耳,效明月珰,庶几以假乱真。”
汉魏人特别喜爱琉璃耳珰,咏美人的诗几乎首首都会提到明月珰、明珰,颜色以透明青蓝调为主,需要穿耳佩戴。
王琅本来没打算戴,正好有人送给她一种遇水即溶的胶,粘力很强,所以让匠人取碎琉璃打磨成珠,直接贴在耳垂上。她对自己废物利用的本事颇有几分得意,因此说得十分详细。
谢安静静听完,黑眸波澜不兴,最终给了她两个字评价:“狡狯。”
王琅大为不满,一拍妆台就要和他理论,忽然耳垂一热,有温软物事轻轻舐上原先粘明珰处。她脸上倏地发热,伸手想把人推开,刚抵上胸膛,男子体温透过薄薄的亵衣传到她手上。她触电一样收回手,抿紧嘴唇,思考自己下一步的举动。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谢安主动松开口,换成捧着她的脸与她近距离对视,黑眸潋滟,呼吸微促。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谢安牵着她走向床帐,步伐轻快不稳。
褥垫里夹了一层绵胎,压上去软绵绵的,让人很有躺上去滚一滚的冲动。
谢安从长枕里抽出一枚圆盒,尽可能用平常的语调问她:“可燃香?”
王琅一怔:“何香?”
谢安打开盒盖:“龙脑、郁金之类,用之悦人精神,补益元气。”
王琅想了想:“不必。”
晋人对药物的理解不一定对,龙脑又名贵,也不知他从哪里得到的,能不用就不用。
她说完,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硬,准备再说点话缓和一下气氛,不料谢安毫不犹豫应道:“好。”
话音方落,他合上盒盖,随手将圆盒往身后一丢。
王琅轻轻啊了一声,撑起上身用目光追着圆盒,担心盒内香料摔碎散落,好在盒子一路滚到屋角也没有松脱。
她松了口气,缓缓回到原位,心里暗骂小败家子,真不爱惜东西。
忽听谢安问:“离得那么远,也比我重要?”
语声不辨喜怒,握着她的手却更加用力,黑眸紧紧盯着她。
王琅蹙了蹙眉,他立刻松开手,闭上眼睛低低喘息一次,凑到她颊边轻吻安抚,随后又从长枕里抽出一物,放到两人之间。
这枕头做这么长难道就是为了方便他藏东西?
王琅有点看懵了,一时也忘了追究,带着些许无语,些许好笑的心情指着两人间的布帛问道:“这又是何物?”
谢安难得地微微脸红,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目光,只回道:“前人可师。”
王琅看看他,再看看两人间展开一角的布帛,慢半拍才理解了他的意思。
衣解金粉御,列图陈枕张。
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
这东西可能就是古人用来学习房中事宜的教材了,按图书分类是分到子集的医家类,王琅读过魏晋间流传最广的《玄女经》、《素女经》,前者在后世已失传,后者有北宋时抄录的版本流传后世,里面很多记述放到现代看也不过时,刷新了王琅对古人医术的认识。
不过古人毕竟是古人,总结的东西并不全对,因此王琅也懒得打开,直接卷好又塞回到枕中,对着谢安道:
“卿若不解人事,我当教卿。”
谢安沉默了很久,扬脸对她露出一个笑容:“好。”
第62章 三日新妇
王琅醒转的时候感觉被褥在轻轻颤动。
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下意识伸手向身边震源摸索,想要把恼人的震动关掉,结果手被暖暖的温度包围。
她彻底醒了, 眼睛快速眨动两下,看清是枕边人正侧卧着看她, 一边看, 一边兀自乐个不停。
王琅有些困惑:“何事?”
被褥不颤了, 只余一双黑亮亮的眼睛里还能看到笑意的余韵, 王琅听到他因为刚睡醒而格外软绵绵的声音:“你妆花了。”
“……”
她挥开床帐下地, 几步走到妆台前,鸾镜映照出她此刻的面容——服帖的胭脂与眉黛融化,让妆容变得柔和朦胧。
见人会客自然不妥, 在床笫间却没有大碍,反而让人备觉香艳。
还以为脸上花得多可笑呢,原来也还好。
王琅松了一口气, 没等把不满的眼神传递给对方, 身体先被从后拥住, 毫无悔改之意的声音在她耳鬓边慵懒吹拂:“原来王琳琅也会诓人。”
说完,又陷入乐不可支的状态, 将头埋在她脖颈间闷笑。
王琅一阵纳闷。
他现在在她面前似乎不太装了, 感情表露相当直接,可心思还是一样难猜, 完全不明白他的想法。
“我诓你什么了?”
一边问, 一边把他自然而然滑入她衣内的手拎出去。
“我等了很久, 一直在等你……教诲……哈……”
谢安还把头埋在她颈窝里, 说话断断续续, 声音又低又慢, 尾音却短促轻快,说完抬头凑到她鬓边快速吻了一下。
王琅满心莫名其妙,转过身看他:“两个新手,知道前戏做足、适可而止不就够了,其他知道再多又有何益,第一夜不可能用上。”
谢安听得连连点头,语气里满是心悦诚服:“夫人所言一针即瘥,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旁人实不及也。”
王琅摸摸手臂,警告性地瞥他:“你每次叫夫人就说反话,当我听不出么?”
昨晚让他叫表字,结果整晚上一个劲唤她小名,明明只有亲近家人才会这么喊她,也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简直见鬼。这会儿又切回夫人,一听就有问题。
谢安的态度越发诚恳,在她身边正襟危坐:“冤枉,方才所言字字皆是安的肺腑之言,唯愿琳琅亦非虚言,安自当夜夜扫榻虚席,恭候教诲。”
王琅的脸噌的红了。
一半是羞恼,一半是心虚。
她不肯这时候显露出自己的心思,恼怒地横他一眼:“一会儿拜谒舅姑,你就不能说点有用的?”
晋代各地习俗差异很大,但士族家法大抵在周礼基础上更改,万变不离其宗。新妇过门三日,每日都有讲究,以至于时人将新妇三日视为俗语,喻指行动举止不得自专。
王琅这门婚事结的与寻常婚事不同,礼仪也经过王家主导重订,但品官婚俗中最重要的仪式环节没有缺失改易——第一日新婿亲迎,夫妻成礼,第二日拜谒舅姑与神位,见夫家人,第三日做羹汤奉舅姑,携新婿回门,三日皆允许亲朋好友上门观礼。
此时天色未亮,她拨了一下悬线的细铃,早准备好的婢女们端着水盆手巾等物品进门,服侍两人盥洗漱口。
饭食要留到拜谒舅姑之后阖家共用,但完全空腹也很难以完美的形象撑下漫长的婚礼流程,因此王琅事先让婢女煮了一盅莲子羹。两人起床之前,司北已计算时间将莲子羹已经用小火炉煨热,等两人漱口毕,便盛到陪嫁来的莲华纹银碗里,分别奉给两人。
王琅拿起自己那碗舀了一勺,入口温度适宜,倍觉香甜。她很自然地流露出幸福笑容,看向谢安:“莲心清火但苦口,所以我让司北加了槐蜜,安石尝尝可还合口?”
谢安在她对面坐下,直到她饮用了小半碗,方才慢吞吞端起碗浅浅尝了一口,又隔了半拍,他秀丽的眉毛微微蹙起,给出两字评价:“苦甚。”
王琅一边心想这人的反射弧未免太长,一边有些奇怪:“我还担心你嫌甜,怎会泛苦?”
谢安舀出一勺递往她的方向,王琅不疑有他,倾身过去就着他的勺子尝了尝,味道与她碗里的并无不同——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同一釜里倒出来的莲羹,蜂蜜早已搅拌均匀,没理由会有差异。如果真觉得泛苦,只能是来源于其他地方的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