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彝则评论得更加直白,点明他对外不言好坏,但内心自有褒贬。
对于这样的人物,没必要笼络,没必要冷落,相处起来轻松舒服,像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褚裒往后是谢安的几个兄弟。
为首的谢奕在王舒治下做了几年县令,王允之结婚时他上王家道贺,与王琅曾有一面之缘,其余几人王琅不曾见过,今日算一次性认了个全。
来观礼的谢家女眷在另一侧。
站在最前的自然是谢鲲长女谢真石,旁边是她与褚裒所生的女儿褚蒜子——即后来多次垂帘听政的褚太后,谢家迈向当轴士族之位的关键人物。
现在她还只在垂髫年纪,容色已能让人预想到她长成后的风姿,有一种晋人格外推赏的玉洁冰清之美。
算算时间,离她被选为琅邪王妃没有几年,而琅邪王二十一岁继位,二十三岁驾崩,夫妻相处时日屈指可数,之后就是长达数十年的深宫守寡,让人备感怜惜。
但想想郗道茂的人生,王琅又不免觉得,对于乱世人而言,有机会将权势握在手中,或许已经是求之不得的幸事。
她不打算在这一点上改变历史,因此上次见谢真石之后,她派人送了一卷《史记》到褚家,言明是给小蒜子的礼物,希望她能够从中有所收获。
此刻再见,年幼的褚小娘子举止优美地向她行礼,感谢她上次的赠书,仰视她的黑眸里全是一片未涉世事的纯净。
王琅顿了顿,回给她一个温和微笑,并伸手在她头顶轻轻抚了一下。
在褚蒜子旁边半步,恰好是一名年龄更幼小的女郎,看身量顶多三四岁,一双黑眼睛又润又亮,直勾勾盯着她看,一点也不怕生。
王琅的目光很自然从褚蒜子滑到她身上,心想这反应倒是和谢安初见她一模一样,只是比谢安更可爱一点。
她十分顺手地在小女孩脸上摸了一把,这才将目光转向女孩紧挨着的大人。
按长幼顺序,谢真石之后应该是谢奕的妻子,陈留阮氏之女阮容。
小女孩站在阮容身边,无疑是她与谢奕之女。
与谢奕之女……
等等,那不就是谢道韫?
王琅心中一震,破格问了一句:“不知小娘子芳讳?”
阮容被她问得发懵,下意识回道:“尚未选定。”
王琅又追问:“可曾取字?”
阮容越发迷茫:“亦尚未。”
实则她与谢奕此前还育有一子,不幸还在襁褓时就发热夭折,因此对子嗣上格外注意,想了各种各样偏门的方法,连带着名讳也没有立刻取,而是先用排行叫着,表字更是通常在及笄时才会取,绝无可能先取。史书里许多女子只留下表字,没留下名讳,更多是因为女子的闺名除了父母、丈夫少有人知,反倒是表字更容易被记录流传。
王琅也知道自己的问题问得奇怪,点点头不再多言。
谢道韫的名与字在不同记录中有不同版本,道韫是流传最广的版本,但有说是名,有说是字。
直到谢奕之孙谢珫墓志出土,才确定她是谢奕长女,本名道韫,表字令姜。
阮容身边只带了这一个女孩,大概率就是她与谢奕的第一个女儿谢道韫。
换句话说,现在站在她左手边的小娘子是褚蒜子,右手边的小娘子是谢道韫,恰好是几十年后东晋朝野间最负盛名的两位女郎——
一个是深宫牡丹,权倾一时;一个是林下芝兰,流芳千古。
两人在她面前比邻而立,仿佛展开了一张尘封千年的古卷,让历史的气息铺面而来。
结个婚还能拥有这种体验,真是结的不亏。
“请三叔母安。”
软软糯糯,奶声奶气的问候将王琅发散到几万光年外的思绪唤了回来。
她的神色柔和下来,向小道韫露出一个极艳极美的笑容,把小家伙迷得睁大眼睛,然后顺手在她脸蛋上又摸了一把。
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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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飞自我的后果是引发不必要的猜想。
见完谢家人,拜祭过供奉在室内的祖先神位,算是彻彻底底被新家庭接纳,不需要再执行周礼中的成婚三月后祭拜家庙的庙见礼。
谢安不知何时离开自己的叔父兄弟,悄悄凑到她身边,与她耳语:“喜欢女儿?”
王琅看他一眼:“喜欢。你生一个?”
谢安:“……”
王琅满意地收回视线。
对于如何应付谢安时不时的挑事,她现在已经逐渐摸索出一点门道,简而言之,要么从一开始就别搭理他,要么想办法噎住他让他语塞,从刚才的实践效果来看,目的算是达到。
成妇礼毕之后是谢家家宴。
这种场合一般会将男女分开设席,不过王琅已经很多年没有被分到女眷席,尤其在她出仕以后,一个人在任地自立门户,不是自己孤零零用餐,就是和同僚下属聚餐。回到建康守丧期间,兄妹久别重逢,惜时如金,作为家主的王允之本人不在意礼教,王琅更没有这个意识,直到家宴即将开始,才后知后觉想起还有男女分席这回事。
她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番谢家众人,就见谢真石恰好向她的方向回首,似乎准备过来寻她,忽觉袖子被人拉了拉。
王琅转头,对上谢安平和温静的目光:“琳琅与我同席可好?”
他声音和往常一样,低而悦耳,但留心这个方向的人自然能听见。谢真石微微讶异,随后对两人笑了一下,止步回身,走到谢裒夫人身边同她说话。
王琅想了想,放低声音提醒:“舅姑或觉不快。”
谢安一派从容:“娶妇得夫人,庆幸尚且不及。何况夫人在王家据正厅,下降我家总不能反而到偏厅。”
王琅听得微怔,意识到他在兑现第一次到乌衣巷王家登门许下的承诺。
沉默片刻,她道:“这些都是小事,我没那么在意。”
她现在的情况有点像公主下降臣家,外人看起来是荣耀,实际相处中很容易引发家庭矛盾。她许婚前已经想好,横竖到了会稽就是她的天下,在建康谢家留不了两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隐忍退让一些也无妨。
谢安低头捋了捋衣袖,声音里带着淡淡笑意:“夫人对自己所择的新婿似乎看得太低了些。若连这等小事都处理不好,我怎么敢登门求娶。”
这番话勾起了王琅的好奇。
她忍不住问道:“安石如何说服舅姑?”
谢安道:“无他,唯推己及人而已。”
王琅偏头问:“何解?”
谢安眨眨眼:“他今日如何对人,人便能同样对他。因此我只说了一句,明日回门,阿父阿母便随我做主了。”
王琅先是一愣,随后恍然领悟。王家本来就门高,而且是当轴士族,十足的权势压人,王允之对她有求必应,兄妹情深的事也不是秘密。谢安故意只说一句,留下言外之意让谢裒夫妇自己发挥想象,效果反而比夸大其词铺陈渲染更好,而且还不用在她那里担上诬陷妻家的罪名,毕竟他本人什么都没说,全是谢裒夫妇自己想象。
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夸还是该骂,脸上表情变幻一阵,只能无奈摇头,片刻后情绪止息,终是叹道:“郎君行事面面俱到,不可谓不周全,就是性子促狭了些。”
谢安对她的最后半句评价不置可否,只是道:“我自有我的目的。”
王琅一时不备,顺口问道:“郎君所图为何?”
谢安道:“贵人之事繁。我不为此,君何以得暇思我悦我?”
高贵的人事务繁忙。这些琐事我自会处理,你的宝贵时间要留下来想我爱我。
话题转得太快,语气也过于一本正经,以至于王琅慢半拍才听明白他的意思,随后当场红了脸。
这小子每天至少要撩拨她一次才肯罢休,好像在完成什么日常任务一样,难道是想她给他发成就奖杯吗?
作者有话说:
修正主人公说话时犯家讳的误笔。按晋人习惯,会、舒两个字她都不能说。
第65章 早睡早起
差不多晡时以后, 也就是下午五点以后,谢家的家庭活动基本结束,亲戚宾客各回各家, 父母兄弟各回各屋,进入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段。
经过落英缤纷的庭院, 沿早上的原路回到房门口, 王琅轻掸肩袖, 拂去落到身上的花瓣, 随后跨过门槛, 不脱丝履步入屋内。
此际春分已过,昼夜比例与日倾斜。阳光透过窗纱投入室内,轻而易举淹没烛光, 使器物们呈现出与夜间所见不同的光明风貌。
王琅不动声色环视一圈,将室内所有陈设收入眼底,心头逐渐浮上一丝异样而奇妙的情绪——这里以后也是她的家了。
和在寻阳的居所感觉不太一样。
屋子里有些是她的东西, 有些是谢安的东西, 还有一些成双成对的吉物, 或许需要花费一点时间才能真正习惯。
得出这个结论,她不再多想, 走到妆台边除去身上妨碍行动的披帛环佩等外饰, 接着拔下发簪解开高髻,将黑发打散, 最后十指交叠向上抻了抻手臂, 感觉身体恢复轻盈活力, 于是吩咐婢女的声音也变得轻松惬意:“去备水, 我要沐浴。”
本来应该在拜见舅姑之前沐浴, 不过那是在浴室里放置铜浴盘, 由婢女拎壶不断从上倒水的人工淋浴,再加上晾头发很慢,所以王琅早上干脆将这个步骤简化成了淋浴与擦发,只保证身体清洁,不重视舒适。
而王家的浴室是王琅自己命人建的,蓄水、排水、加热、保温都经过精心设计,将过去只用于宫殿浴池的高端技术改良得更适合小户使用,在保证舒适度的基础上省水省炭,又额外加入符合她习惯的贮水淋浴装置,满足她独自沐浴的需求。
在谢家没法这么讲究又节约,她只能让人备了浴盆,准备第二日晚好好浴身沐发,以便第三日容光焕发地回门,让家人放心。
谢安没想到他只是对阳光下近在身边的丽人走了下神,事情就快进到这个地步,本能地有些警觉。他眨眨眼,从后搂住丽人的腰肢,用比平时更温和的声音问:“这么早沐浴?”
王琅回头看了他一眼,身体和声音都透着放松:“明日下厨奉羹汤,我想早些休息,免得回门气色不好。”
她这话一出,房间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结婚是件辛苦事,新妇初入夫家,心理上的陌生与紧张也会加剧这种辛苦,但她看上去实在非常游刃有余,比谢安更像这个家的主人,连着两天的新妇礼与应酬下来,她的眼瞳仍然清澈分明,肤色晶莹玉曜,在太阳尚未沉没的下午更显华艳无匹,倾倒日光。
哪怕谢安睡醒时还想着今日一定不能让她劳心劳形,这时候也改变主意,揽着人旁敲侧击,循循善诱:“晡时刚过,远不到人定,夫人即便要晾发,日入后再沐浴也不迟,横竖花烛还要再点一昼夜。”
汉代将十二个时辰分别取了通俗易懂的名字,对应汉代人对一天时间变化最直观的感受。
晡时是下午三点到五点,这时候官署放班,市易关闭,劳作停息,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准备晚餐。日入是下午五点到七点,太阳开始落山,农夫织女与百工会趁着一天最后的日光抓紧做活。再往后的两个小时被称为黄昏,顾名思义,天地昏黄,万物朦胧,不点灯较难视物,贫穷人家开始准备休息。到了九点,夜幕彻底降临,千家万户归于寂静,因此被称为人定。
晋人承袭先代,奉行早睡早起的作息习惯。
以王家为例,王舒夫妇通常每日四点起床,王允之与王琅作为子女起得更早一些,洗漱穿戴完毕到厅中等候向父母请安。晚上九点阖家熄灯,有时会延长到十点,但极少超过十一点,那是晋代医家认为对人体有害的入睡时间,但凡有点常识的人家都不会晚于这个时间入睡,否则次日上午也容易困倦。
两个新人昨晚折腾到十点半入睡,早上三点半左右醒,比起平时算得上缺少睡眠,但两人都正年轻,一天睡五个小时根本无关痛痒。第三日的奉羹汤又在食时,也就是上午七点,按正常作息四点起床去正厅向谢裒夫妇问安,然后再去准备羹汤时间足够,不需要额外早起。即便要补上前一晚少睡的时辰,也不过是前移到八点,日入后再沐浴完全来得及。
不过……
王琅轻轻摇头:“入夜气温低,晾发比日间慢,而且容易受凉,安石最好也早些沐浴。”
古人无论男女都蓄长发,也无论男女都重视长发,司马炎自认有帝王之相的原因之一就是自己“立发委地”,头发长得拖到地上还不稀疏,刘义庆描述李势妹的用语也就两条,“发委藉地,肤色玉曜”,显然在时人看来,有这两条足以让人想象出一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女。
既然头发这么重要,又留得那么长,洗发晾发就成为一件大难事。洗不好晾不好,本来就少的头发变得更少,大诗人白居易就为此深受困扰,文集里有多首感慨脱发的诗作,其中一首提到他因为每次洗发都大量掉发,很久才敢洗一次头发。
王琅以前在家,春夏的晴好天气里会于午后沐发,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摆一张胡床,坐下来让婢女用布巾吸去水分,再用梳子慢慢梳理,等待自然风干。秋冬天风大,在室外晾发容易被风吹得头疼着凉,于是移到室内,用熏炉的对流风吹头发。
她发质太好,发量在腰部以下依然不见稀疏,洗护起来比常人更加麻烦,有时恨不得一刀剪了省事,但晋人看重这头青丝,甚至到了视为天子之相的地步,王琅早就准备效仿曹操,玩一出割发代首,顺理成章把长发摆脱一段时日,不过一直没遇到合适的机会,只能姑且忍着。
三月风暖,正是适合到院子里晾头发的好天气,可惜刚到谢家,还没摸透谢家人的观念习惯,她准备沐浴完到纱窗边让婢女帮她梳发,等头发风干的间隙,她还能借着夕阳余晖把答谢会稽王司马昱、琅邪王司马岳两位亲王贺礼的启文写掉。
一间房只配了一间浴室,谢安肯定比她慢,等他也沐浴完晾干头发,两人再聊会儿天就可以睡了。
王琅自认为考虑得十分周全,伸手在谢安环着她的手臂上拂了一下,示意他放开。
谢安顺势松手,看着她坐到妆台前,偏头对镜解高髻以下的盘发,这才在她身边坐下,帮她梳理因盘绕固定而如水波卷曲的青丝。
他肯体贴不挑事,王琅也就任由他帮忙,将婢女很快就能处理好的卸除工作花了原本三四倍的时间完成,还夸他耐心细致。
此后诸事顺遂。
用澡豆洁身沐发,又在热水里泡了一刻多钟,浑身疲惫一扫而空。换两条毛巾吸去水珠,涂抹香膏,皮肤状态晶莹红润,仿佛在闪耀光泽。
她不想每天换洗中衣里衣,因此准备了专门的寝衣在浴后穿着,昨日新婚不便自专,今天浴后立刻换回寝衣,越发感觉和在自家生活没有两样。
这期间新的热水也已烧好,谢安去沐浴,王琅就坐到窗边拿干布裹发,等不再淅淅沥沥滴水,便交给婢女拿发梳为她梳发晾发,自己把书案拖到面前铺纸磨墨,书写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