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王琅所料,这个明白人一看文书就知道自己中了他人设计,沉默片刻之后就下了决断,不为自己分辨一词,做出和他铭刻在青史上的那封著名书信差不多的发言。
原本历史中担任会稽内史的何充接到他的书信,没有明着赞同他继续收捕,而是代替他向朝廷申诉,希望免除他被构陷的罪责。
当时主政的王导没有同意,将依法办案的山遐撤职免官,罪当弃市的虞喜优容赦免,成为东晋法纪废弛的明证。
很少有人知道的是,被陷害免官的山遐之后又重新起复,被召到朝中担任武陵王友,官第五品。
这是毋庸置疑的美差,通常只授给门阀大族嫡支子弟,绝无可能外流。
随后,他被任命为扬州大郡东阳郡太守,这是他的旧上司何充曾经担任过的官职,同样属于东晋的膏腴重镇,太原王氏的王濛请求这个官职都没有得到。
所以,他的这次免官到底是对他的处罚还是保护,很难说得清楚。
而他在东阳太守任上一样为政严猛,却没有惹出太大反弹或是民变,坐稳了东阳太守的之位,一方面是因为东阳豪强势力全部加起来也赶不上一个余姚虞氏,另一方面也能证明他吸取了余姚令任上的经验教训,有所进步。[2]
——这是王琅准备伸手拉他一把的原因。
作者有话说:
[1]余姚县长官《晋书》作“余姚令”,《资治通鉴》引庾翼书“山遐为馀姚长”,又按《晋令》,“县千户已上,州郡治五百已上,皆为令;不满此为长”。本文取余姚令。
[2]《世说新语》注引《江惇传》:山遐为东阳,风政严苛,多任刑杀,郡内苦之。隐东阳,以仁恕怀物,遐感其德,为微损威猛。
可见他的行事手段在东阳太守任上已经有所改变。
第73章 明修栈道
初夏的会稽好山好水好风光。
官署里种植里的樟树已度过十几轮春秋, 高大舒展的树冠上枝繁叶茂,从堂前一抬头就能望见。
樟树边不远处种了一架紫藤,是王舒初镇会稽之时由王琅从徐州商人手中购入, 下地前还是一株幼小可爱的绿苗,次年就张牙舞爪枝条疯长。
江左一带尚无培植紫藤习惯, 许多人都以为她在地里种了一棵小树, 荫蔽在大樟树下, 表达自己对父亲的孺慕之情。王琅却早见过这种花蔚然磅礴的盛大气势, 给它留足了生长空间。
见幼苗茁壮成活, 长势良好,她命木匠打了棚架用来支撑枝条,又从建康借来善养凌霄花的花匠, 修剪条蔓,盘绕牵引。
于是,到了第三年仲春, 绿油油装了两年树的紫藤开始开花, 一串串美丽的紫色花序层叠悬垂, 引得来往府中的士人驻足称奇。
王琅离开会稽前往京师做司徒府掾之前,曾命人截取两根老枝扦插到墙边, 主干顺着墙面向上牵引, 侧生的横枝拉向两边用铁钉固定。
这年春天,昔日隐藏在父兄荫蔽下的少女已成为名震南北的方伯, 重新回到会稽, 入主父亲过去办公的官署。
沿望楼墙壁生长的紫藤恰好生长到越过院墙的高度。柔韧的新生条蔓蜿蜒盘结, 披垂着成串成串紫色璎珞般的晶莹花序, 从外望去, 宛如一条出没于仙雾中的淡紫色蛟龙, 惊艳了整个山阴。
没有人认为这是一场从几年之前就预谋制造的巧合。
他们更相信这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注定。
而王琅心里很清楚,紫藤之所以恰好在今年长出院墙,盛开得如此浩荡磅礴,原因在于她去年派人剪掉了所有弱枝花蕾,让主枝与根系积蓄了超过往年的养分。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深谋远虑的力量,有时会接近神迹。
所以,她绝对不会小看世家。
山家虽然三代高官,却完全算不上门阀,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和什么样的东西战斗。
那是从人类诞生之初就盘踞在历史中的阴影,深植于人性本源的劣物,无论被焚烧碾碎多少次都无法被摧毁,更换一副样貌又立刻重新出现在世间。
物理消灭是个方法,效果不能说不好。
历史上所有世家豪族几乎都是在这种酷烈方式下灰飞烟灭,王谢如是,唐五姓如是,后继亦如是。
不过血腥杀戮往往都伴随着深重的社会灾难,而且要不了太久又会历史重演,不到最后关头,王琅不准备动用这种手段,她更欣赏汉武帝的推恩令。
“卿与虞家的交锋已经输得一败涂地,身家性命都寄于他人之手,就算再给卿百日又能有何变化?”
公文被府吏取回来呈递给她,她随手往案上一撂,话语毫不留情。
站在堂下的青年不自觉握紧双拳,涨红的脸色一半是因为羞惭,一半是因为愤怒。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不要冒犯长官,但声音到底是生硬的:“孟明三败,卒破晋军,府君何必以一战论成败。”
王琅暗自点头,欣赏他百折不挠的韧性。
法家拂士,就是要能坚持自己的信念,无论受到多大阻力都不动摇。司马家的屠杀清洗持续了近百年,士人的风骨都断得差不多了,有幸遇到一个,就该好好保护起来,不再让他轻易折断。
想是这么想,她脸上的神色却很淡:“我与庾公不同,庾公三战三败还能继续做征西,世人却只接受从我这里得到一个答案,就是胜利。山君,我没有第二次机会。”
她平静地陈说着世人对待自己的不公,态度里没有任何怨恨,甚至看不出个人情绪。
然而越是平静,就越有力量。
山遐在她的目光中呼吸一窒,下意识错开视线,又懊恼于自己的反应,硬生生将目光移回,肃声道:“此事成败自有下官一人承担,与府君毫无干系,府君不必担忧。”
这家伙把她想成什么人了?
王琅挑挑眉,模仿谢安平时嘲讽她的态度轻轻点头:“论功行赏是长官领导有方,事败论罪是下属自作主张,山君对我朝为官之道倒也略有了解,不似我想象中那么天真。”
山遐不太服气:“下官愚钝,思虑不周之处请府君明示。”
王琅道:“虞喜在会稽名声清白,德高望重,虞家纵然有人作恶,乡人亦不归罪虞喜。山君欲收捕虞喜,小吏尚未出府,连人在山阴的我都得到消息,何况余姚。”
这是质疑他行事不密,治下不严。
连着两条质疑都不曾针对他的志向,而是客观指出他行事能力上的缺陷疏漏,针针见血,山遐无言以对,抿紧嘴唇不说话。
王琅知道他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接下来的发言也将得到重视,于是道:“我看过你的检籍记录,余姚一共四千户,而检括出的藏户竟然高达两千户,占在籍人口之半。虞氏在籍者千余家,藏匿私附两千六百余人,占全县总藏户三成,情节最为恶劣,是该优先处理。”
山遐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
“然而牢狱有限,论罪行刑不宜反复,我意诸罪并罚,按罪行轻重一一清查有无其他违反犯禁之举,合并量刑,查完之前不得轻举妄动。”
山遐皱起眉:“只怕清查完,罪人早已逃逸。”
王琅轻轻一哂:“卿名单里列了那么多人,顷刻之间何地能容得下?此事我另有计较,山君先查便是。”
山遐还有些不情愿,但这要求并不算无理,因此他犹豫一阵后拱手应诺。
“至于山君自己的罪名。”
王琅停下来,见山遐神色平静,全不似刚才对案情般在意,她笑了一下,爽快道:“朝中诸公议论完,大抵将判卿免官,我不准备为卿求情,却想聘卿入郡府,卿回去好好考虑,等免官令下了再答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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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会稽的治理方针,王琅有很多想法,下辖各县县令她迟早会一个个单独约见,也有对上对下分别宣讲的计划。
当山遐提起治理余姚的首要任务是充实户口之后,王琅其实很想跟他深入地谈一谈这个问题,但她判断还没到时机,所以硬生生忍住了。
就像曹刿所说,小惠未徧,民弗从也。她和下属官员之间还没建立起信任感,说多了不仅容易走漏风声,而且难以让人心服口服地推行。
等她解决虞氏这个麻烦,让全郡人都领略到她的风格,大家就可以坐下来聊一聊了。
在此之前,她得一个人把准备工作做好。
唔……也不见得是一个人。
回到内院,发现谢安竟然还在,她将一进门就顺手取下的发冠交给婢女,向他走过去:“安石没回东山?”
谢安也放下手中书卷,偏头看她:“传信而已,为何要我回去?”
王琅走到一半发现身上还穿着公服,她改变路径绕到屏风后,一边换常服,一边同他说话:“安石与四弟那么要好,我以为安石或许想和他一同过来。不过留下当然更好,余姚局势庶几抵定,今日我谁都不见。”
谢安笑了笑:“难得。”
屏风后悉悉索索,有玉石碰撞与布料摩擦的细碎声音。
谢安不再读书,将目光投向木质屏风。
春末夏初,烟柳如丝,王琅不准备再出门,于是让婢女拿来一身淡水绿色的单层软袍,腰间松松系一条同色罗带,从屏风后走出来坐到谢安身边:“安石可曾听说过山彦林?”
谢安没接话,王琅也未上心,自己继续说道:“他祖父山涛、父亲山简都是天下高士,与时舒卷,温润典雅,他却是个法不容情的循吏。《晋令》原本就严苛繁复,不适用于乱世。他在余姚严刑峻法,竟然想从虞家带走虞喜,弃市处刑。”
“我原本还在奇怪,以山简的经历和山家的家风,如何教出这样食古不化的儿子。谁料刚刚一谈,他行事也不是全无章法,难怪到郡八旬就能查出一万多私附。”
谢安瞥她一眼:“无非是为了徭役。”
王琅眨眨眼:“安石如何知晓?”
她已看出谢安接话热情不高,故意做出惊讶好奇的表情。
谢安看得心头一梗,忍不住伸手把她脸上装出来的表情揉变形:“倘若只为赋税,丞相改按人课税为按地课税的法子比检籍高明得多,劝农桑也无需在乎百姓是籍是隐,不是为了徭役,还能为了什么。”
王琅见他不喜欢浮夸风格,立刻调整收敛,换回平时语气称赞:“安石真是慧眼如炬。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能听出有这个意图。”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有个可信赖又同认识层次的人真好。
晋代出了那么多积极参与丈夫事业的妻子,就是因为政治环境太黑暗,其它人不可信,而妻子的见识不输给丈夫,自然而然成为与丈夫共商大计的同谋。
她偶尔也会想吃吃软饭啊。
第74章 明修栈道(二)
王琅吃软饭的美梦没做多久就被打破。
只听谢安问:“琳琅明日见阿万, 也是为了生事?”
王琅微一语塞,随后义正辞严地纠正:“他那叫生事,我这是兴事。”
谢安点点头:“元首丛脞, 万事皆堕——希望如此。”
生事是制造事端,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兴事是兴建政事, 图谋长远的发展。
王琅辩解自己有宏图远略, 谢安就引用《尚书》里对人君兴事的告诫, 告诫她如果长官零零碎碎什么都管, 抢了下属的活, 下属就会懒惰懈怠,最终导致所有事都失败。
说得直白一点,余姚的问题就应该让余姚令解决, 而不是越俎代庖由州郡长官插手。
这是谢安的政治理念。
王琅不认为他错。
历史已经证明魏晋这种政治气候下只有他和王导的路线最终成功,其余人的尝试全部失败,甚至往往适得其反, 让情况变得更糟。
可王琅要做的是探索新道路的可行性, 证明在那唯一一条生路之外还有其他成功途径, 两条和而不同的政治道路可以共存。因此她没有反驳,只是用食指按上谢安胸膛, 笑眯眯道:“安石说得有理。不过孔夫子有句话说得也好,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四弟的事安石就别打听了。”
谢安一愣:“那岂能一样?”
王琅道:“怎么不一样?”
谢安蹙眉, 换了一个角度:“信是我送的, 我自然要负责。”
王琅道:“我没上表弹劾余姚令行事不周需要换人, 我也有责任。”
谢安道:“有责任不代表要替他做事。”
王琅道:“那安石也不必为四弟打听。”
想到历史上谢万做太守睡懒觉, 谢安每天早上叫他起床, 谢万领军北征,谢安随军替他抚恤将卒,王琅顿时觉得谢安的话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她不想在这一点上跟谢安纠缠,垂首整整袍袖,容色更胜窗外夏色:“我听闻三郎祖父曾任国子祭酒,是中朝有名的硕儒,束歆与王庭坚于汲冢书驳难不下,王接详论两家得失,亦要向三郎祖父请教,可见三郎兄弟几人博闻多识固有家学渊源。不知四弟平时主要作何学问,对哪一经最为精通?”
线索太少,谢安没猜出她的意图,犹豫一下,谨慎道:“阿万儒道兼通,于《周易》小有所得,而言论属文最佳。”
王琅又忍不住笑了:“来会稽路上安石可是夸他才器百年少有,今日怎么变成小有所得了。”
一家之内早晚知根知底,隐瞒自己的态度也没什么意义。
谢安想通之后不再谦逊,顺从心中所想道:“阿万才器确佳,他近日新作了一篇论文,论渔夫、屈原、季主、贾谊、楚老、龚胜、孙登、嵇康八贤孰优孰劣,文章做得极漂亮。”
夸完,他当场将谢万那篇洋洋洒洒小作文流利顺畅地背了出来,听得王琅目瞪口呆,满脑子只剩一个想法——
王允之能背出她写的小作文吗?
因为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王允之对她的爱逊于谢安对弟弟的爱,谢安背的那篇“极漂亮”的小论文王琅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在谢安停下来等她发表意见时只能说些不着边际的套话。
谢安以为她只听一遍,难以得到要领,体贴地给她递标准答案:“按阿万所言,此文要旨不过八字,处者为优,出者为劣。”
所谓处者为优,出者为劣,翻译过来就是隐居不仕的比出世做官的更优秀。
——这和谢安出山之前,世人对他们兄弟俩的评价不能说毫无关系,只能说一模一样。
王琅听懂之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得浑身发抖,整个人软倒在谢安身上。
“四弟这篇文章……确实……哈……发人深省……极有见地……哈哈哈哈……”
第75章 暗度陈仓(一)
靠在人身上乱笑的后果是第二天两个人都差点晚起。
好在谢安很了解弟弟的作息, 断定他至少中午才会到,于是两个人充满余裕地洗漱穿戴,享用朝食, 又到院子里赏了会儿景,玩了一盘双陆。
衣服首饰都是谢安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