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偶然一晤,或可让那兄妹二人安心。
两人擦肩而过之时,身边却传来一句低语:“谢世子为国为民之心,令人感佩不已。”
说完,皇贵妃就面色如常,走进了御书房中。
谢蕴停下步子,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只见石榴色宫裙长长迤地,鬓间金钗随着步伐轻轻摇晃。
他突然发现,皇贵妃和叶穹、春袖长得并不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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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书站在宫门口,远远见到一个衣冠楚楚的身影,惊喜地喊道:“爷,我在这。”
数息之后,谢蕴走到他身前:“你怎会在此地?”
“小的方才回到府上,听长公主的丫鬟说您进宫谒见皇上了,就到宫门口来等您。”
洛书猛吸了一口空气:“唉,还是咱们京城的水土养人。一回来我就觉得不一样,身子都爽快了。”
“爷,方才我看了,身后没人跟着。”
“咱们接下来去哪?去拜见陈太师?”
按照他们在西北商定的计划,首先要查实皇上当年的所为。而叶家人大多不在人世,被牵连的陈太师至关重要。
洛书原以为主子会当即答应,岂料半晌未闻回答。
“爷?”他奇怪地唤了一声
“……对,去陈府罢。”
陈太师和淮安王,是高宗给今上钦点的辅政大臣。两人一文一武,都为太/祖打天下出过力,本有几分同僚情意。
成了辅政大臣后,为了避开今上的猜忌,渐渐不来往了。
“爷,所以咱们用什么名义拜见陈太师?”洛书面露苦恼之色:“听说他一向不太见人的,咱们贸然上门,会不会被赶出来啊?”
“对了!”他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主意。
“爷,你还记得不记得,你举荐过的那个陈甫,我今日听说他是陈太师的族人!有了这层关系,太师应该肯见我们罢?”
谢蕴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良久他才问:“你知晓那个人,是陈甫?”
“是啊。”洛书毫无所觉地回答:“只是那个时候,小的也不知他是陈太师府族人,还想问您他是什么来头呢。”
“他是探花,他的岳父也是探花,难不成陈家祖坟的风水好,专出探花郎?”
“洛书。”谢蕴喊住小厮的名字,声音隐含一丝颤抖:“莫再说了。”
“哦……”洛书愣愣点头,忽地关切道:“世子,您面色怎的这般难看,要不今日我们先不拜访了,回府上休息休息。”
“不,不必。”
谢蕴心知肚明,他是因为什么才脸色难堪:“我没事。”
洛书仍不放心,坚持道:“要不,咱们先找个地方坐坐,休息一会儿再去陈府拜访?反正天色还早。”
谢蕴见他一脸坚持,只好同意了。
大约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主仆二人在长街上逡巡片刻,离得最近的歇脚之处,竟是个茶铺。
……唐姑娘上次做东的茶铺。
洛书并不知情:“世子,要不咱们在这儿坐坐?”
岂料,茶铺的主人热情地迎了上来:“这位公子,您又来光临小铺了,要喝些什么?”
“和上次一样便可。”
“好嘞。”
“爷,您什么时候瞒着我偷偷来这儿喝茶了?”洛书小声嘟囔道。
“有人做东请客罢了。”
“啊?”洛书张大了嘴巴。
敏锐地听出主子话中的一丝得意,心底暗暗腹诽着:来这么简陋的地方请喝茶,可真是有够怠慢的。
世子爷又为何会得意呢?
洛书摸了摸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世子近来怪怪的。
忽地,耳畔传来一道悦耳的女声,似夏日甜丝丝的青梨:“劳烦老板娘,给我来一壶清凉败火的饮子。”
“哟,唐姑娘又来了。”老板娘笑吟吟招呼她。
洛书只见,一向沉稳有度的世子爷猛地抬头,循声向那女子望去。
眼底翻涌的神色,是他看不动的。
亦是在此地,唐姑娘曾亲口祝他:“一路顺风,武运昌隆。”
而今他平安归来,相隔不过一月有余,已是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她却依然如旧,皓质呈露的面庞上,是纯然而明媚的笑容。秋水似的双眸亮晶晶的,闪烁着不知自己为何被爱的无辜。
清澈的目光游弋而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世子,好久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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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在茶铺遇见谢蕴,阿妩是万万没想到的。
转念一想,这不就说明了谢蕴接受了她的推荐,不计简陋,也爱上了这间茶铺饮子的味道么?
思及于此,阿妩顿时开心起来,笑着打招呼:“世子,好久不见。”
既然见面寒暄了,再隔着桌子说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她想了想,茶壶拎到了谢蕴的桌上,。
“世子应当不介意我叨扰?”
“……不介意。”谢蕴对上她海棠似的脸,一瞬移开了目光。
阿妩并未察觉谢蕴的异样,或者说她早就习惯了他的冷淡。相比于他人,譬如范玉瑶之类,世子对她已经足够客气了。
“还未恭喜世子自西北平安归来。”
阿妩拱了拱手,忽地察觉了一丝不对——这是扮男装时才用的手势!
她连忙收回了手,用余光偷偷觑着谢蕴,见他偏头望着茶铺被吹拂的招幡,才微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没被发现。
如今的阿妩,对丽嘉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举止万分敏感,生怕有心人一多联想,戳破她女扮男装的荒唐行为。
岂不知,有人暗中将她的举止收入了眼底。
洛书一眼就认出,这是世子爷在清荣书斋偶遇的女子。那时候,他只是随意一想,世子莫不是她有意?
如今看到世子的异样,他就更确定了。
不仅如此,女子也暗中偷窥着世子,这二人该不会是两情相悦吧?
几息之后,谢蕴也回答道:“谢某也祝陈夫人,觅得良缘。”
这句话他说得极其艰难,一字一顿。
洛书正纠结着要不要告诉长公主,转而听见自家主子的话,一口凉茶险些喷了出去——
他没听错罢?
夫人是什么称呼?
阿妩也被这个称呼震了一下,一道火花从天灵盖地炸开,让她全身发麻,以至于忽视了谢蕴的语气的异样。
“世子像从前那样,唤我唐姑娘就好。”
她大约还是没习惯妻子的身份,即使丈夫就是自己。
话音未落,却见谢蕴怫然变了面色。和往常惯常的冷峻不同,任谁也能看出他此刻的不豫来。
阿妩突然有些慌了神。
她说了什么令世子不喜的话吗?
“走罢洛书。今日暂时不去了,先回王府。”谢蕴起身,玉佩在柳木桌上一磕,发出并不清脆的碰撞之声。
“是。”洛书连忙跟着起身,掏出铜板欲付账。
“唐姑娘,改日再会。”
但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谢蕴踏出茶棚的一瞬间,天色陡然转阴,一滴豆大的雨珠落在地面上,溅起了一点尘土。
数个呼吸之间,凌落的雨滴变作了倾盆大雨。
“世子,等等。”
洛书拉住了谢蕴的袖摆:“这雨好大,要不咱们在这儿先躲躲雨罢。”
“哎哟!”
茶铺的老板娘正忙着手上的活计,闻言乍然抬头:“好端端的,怎么下了这么大的雨了?”
“不行,我孙子还在家里呢,我得去看着。”
说着就摘下了围裙,临走之前看向了阿妩和谢蕴:“公子和姑娘,你们是一起的罢?能不能在我这儿躲躲雨,顺便帮我看下摊子?”
女子甜润的声音响起,予人以安心之感。
“没事儿老板娘,您快去看孙子罢。路上记得小心些,地湿,小心滑倒了?”
谢蕴轻叹一声,亦收回了脚步。
洛书见状也道:“爷,我也先回府了。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去喊一辆马车来接您。”
转眼之间,偌大的茶铺只余下二人。
倾盆大雨的哗哗声中,古怪的气氛蔓延。
过了半晌,阿妩饮尽一杯茶,抬头问道:“我方才那句话,是哪里得罪了世子么?”
谢蕴沉默了半晌:“不曾。”
“哦。”阿妩闷闷地低头:“那我如今尚且是云英未嫁之身,哪里当不得世子一句唐姑娘了?”
“什么?”
“陈……陈表哥他回乡省亲去了,留我在宫中照顾外公。”
状元夸街之后,进士们会放三个月的省亲长假。阿妩不欲在这个时候与人应酬,露出破绽来,干脆假称陈甫回乡。
这段时日,她一直是女儿身。
又是一阵更长的沉默。
谢蕴深深看着她:“可姑娘到底已有所归属,你我二人应当保持距离,再不能如往常般过从甚密。”
旋即,他难堪别过脸去:“而况夫人的丈夫,亦是世间极好的男子……”
阿妩忽地站起来,震惊又委屈。
“所以我见了世子,不该打招呼么?”
大约世子对她的意义与旁人不同,所以隐含指责的话就格外刺耳,重重敲击在阿妩的心头,让她克制不住说出冲动之语。
“难道,世子怀疑我是那种不贞的女子?”
说完她就知道自己冲动了,奈何已是覆水难收。
每次遇到谢蕴,她都会犯一些傻乎乎的错,没想到这一次连生气发火也难以幸免。
阿妩掩饰般举起了茶杯,以袖子挡住谢蕴如玉的面庞。
她不敢看谢蕴的神情。
世子或许没有那层意思。他是守礼的君子,言行规矩皆刻在骨子里,自然把男女大防看得格外重要。
如今,却被自己扣上了一顶帽子。
人冲动时,连喝茶水都塞牙。阿妩只喝了一口就呛住了,剧烈的咳嗽使他涨红了脸,逼出了眼角的泪花。
她站了起来,只想远离这个让人难堪的地方。
茶棚外的雨下得极大,阿妩犹豫了一下就踏了出去。几个呼吸之间,她的身子就被雨淋透了。
“唐姑娘——”
一只手牢牢扣住她纤细的皓腕,她挣了一下,没挣开。
阿妩转身回头,雨水挂在微颤的鸦睫之上,形成一片朦朦的雨幕。她看不真切,只见华贵的锦衣沾了水,潋滟着一片片闪光。
“冒犯了唐姑娘,一切皆是谢某之过。”
谢蕴凝眸望着她,眸中如一片被揉碎的月色,又似簌簌细雪。
他怎会觉得唐姑娘是不贞的女子呢?
……他情愿她是不贞的女子,也好过日日相见,如饮鸩止渴,烧心灼肺。
阿妩拧眉看着他,一时不曾言语。
茫茫的雨幕中,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地驶来,洛书坐在车辕上喊道:“世子,快上车来躲雨——”
“唐姑娘。”谢蕴一顿:“要不要随我回王府,先换身衣服?”
作者有话说:
世子突然不高兴是因为想起了那个“唐姑娘\陈夫人”的噩梦,简直十级心理阴影。
还有世子也是为了提醒自己,才说的那些话。
但阿妩全误会了。
第26章
“觊觎他人之妻,你可知错?”
茫茫的雨幕之中, 行人们撑伞匆匆而过,唯独一男一女伫立于茶棚之外,无声地对峙。
身子被冷雨浇透了, 腕间温热的力道却愈发明晰。
阿妩看向扣住她手腕的那只手。玉色的手背上青筋微露、指尖带着薄茧,隐含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心底一软, 鸦睫微颤, 终是松了口:“世子的好意, 莫敢不从。”
话音未落, 洛书的马车一路疾驰了过来。
“世子——还有唐姑娘……”
奔驰而来的书童满面惑色:在他离开的时间里,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端端的两个人,怎么双双出来淋雨?
“唐姑娘,请。”
谢蕴为阿妩掀开车帘, 后者犹疑地回头:“老板娘的茶铺该怎么办?”
洛书忙道:“唐姑娘不必忧心,小的已经从王府中喊了人来,再过片刻就到了, 定会把铺子看得全须全尾的。”
阿妩这才点了点头, 和谢蕴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车厢宽敞而舒适, 处处可见淮安王府不凡的底蕴。
阿妩不自在地拧了拧纤白的指节。自己此刻浑身濡湿,定然狼狈透了, 不会把马车坐垫泡坏了罢?
“唐姑娘, 不必拘谨。”
她正胡思乱想着,坐在对面的谢蕴像是看穿了她内心的想法:“近来春夏更迭之时, 马车的坐垫原就是该换的。”
阿妩乍然抬眸:“多, 多谢世子。”
不知到底确有其事, 还是谢蕴为了安慰她撒下了善意的谎言。但她确实轻松自在了不少:“世子, 这是你的马车么?”
“唐姑娘如何得知?”
阿妩的目光缓缓移到一只金兽香炉上, 甘松烟气正从中喷吐而出:“只是觉得马车中的香气格外馥郁浓烈, 和世子身上的熏香有些相似。”
话音未落,对面男子的神色陡然一变。
“……”
谢蕴将阿妩的无措纳入眼底,极轻地一叹:“唐姑娘真是好记性。”
罢了。
事到如今,他已习惯唐姑娘若有还无的撩拨。每当疑心她是不是故意,总会对上一双无辜的双眸。
旋即就明白,自作多情的,唯他一人。
阿妩神情后知后觉地一变。
这样的言行,恐怕谢蕴更认定她视男女大防于无物,是所谓不贞的女子了。
她抿了抿唇,掀开帘望向窗外。
雨丝吹打在面颊上,心中生出一丝后悔:早知不该答应去王府避雨的。
阿妩原先的计划就是以男装面目示人,唐妩则永远消失在世人眼前。
谁知世事无常,大公主的逼婚彻底乱了她的阵脚。从今往后,阿妩只能既做自己的丈夫、又当自己的妻子。
瞒天过海,本就立于深渊之上,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再招惹旁人,只会露出更多破绽。
阿妩幽幽一叹,心下打定了主意。
从今往后,“唐妩”当深居简出。至于与世子的交情也好、恩情也罢,都不及活命来得重要。
“世子,唐姑娘,王府到了。”
洛书模模糊糊的声音从车厢之外传来。
谢蕴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伞,紫竹伞骨撑开雨幕之中的一片天地:“唐姑娘,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