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捋着花白的胡须, 话锋一转:“说起来, 谢蕴那小子差点成了我的弟子,也就是你的师叔。”
“啊?”阿妩檀口微张, 愕然不已。
陈朝安露出一点得意之色:“那时候你刚出生, 自然不知内里。当时他要开蒙, 长公主求到了我这, 连束倏都送上门了。”
“可惜到最后, 不了了之。”
“您还和长公主认识?”
阿妩难以遏止心中的讶异之情。
她突然回忆起, 昨晚她自报家门后,长公主突如其来的热情。她原以为是因为父母的名声,难不成和外公也有关?
“那是自然。”
陈朝安遥遥向东拱手:“我在太/祖麾下做事,焉会没见过他的子女?就连堂堂淮安王,当年也被他老人家按进我帐中学兵法呢。”
随着外公的讲述,阿妩仿佛看到了数十年前,君臣鱼水的画面。
也难怪他提起仙去的旧主,还要行礼以示尊敬。
兀地,她敏感地察觉了一丝端倪——当年交好的两家,此后数年不来往,宛如陌生人,一定有什么原因。
而那个原因,阿妩几乎不需要多想
“您不下收世子,难道是为了避嫌?”她问道。
陈朝安身子一僵,沉默着点头了点头。
避谁的嫌?自然是皇上的。
太/祖之后继位的是高宗。高宗尊外公为师,视淮安王为友。宫车晏驾之前,不忘命一文一武,二位最信任的大臣辅佐今上亲政。
辅政大臣,本就是烈火烹油、如履薄冰之位。两家几乎同时默契地不再往来,免得招了皇上的疑心。
掐指一算,她出生的那年,皇上恰好继位,时间也对上了。
阿妩心底发出一声叹息,可惜了。
从结果来看,外公和淮安王的回避,并未招来皇上的理解。顺平七年,两家先后遭了祸。
再见面时,已然相望不相闻。
但她面上不显露半分,而是笑吟吟道:“难怪您老听说我去的是淮安王府,竟一点都不紧张呢。”
陈朝安矜持地点头:“那夫妻俩,性情甚是不错。不论知不知晓你们的身份,都不会怠慢什么。”
“只不过……”他犹疑了一瞬:“你身上的秘密,还是莫要告诉他人,以免节外生枝。”
阿妩神色顿时一凛。
外公并不知晓,陈甫参加恩荫试,还是走的世子的路子。可以说,他是最接近真相之人。
有时候,把秘密暴露出去,反可能给他人招致灾祸。
她下过决心:设若有朝一日,身份被揭露开来,她希望所有的结果都由一人承担,绝不能牵连“知情不报”的无辜者。
“我记下了。”阿妩说。
陈朝安点了点头,又嘱咐道:“你从前深居简出,认识的人不多。但是朝夕相处之人,说不定就会认出来,切切小心!”
朝夕相处之人……阿妩一瞬愣怔。
旋即,她有些疑惑地拧起细眉:“这么久了,国公府应当早听到风声了,为何他们还没上门来寻我?”
不应该啊。
国公父子都不是忍气吞声之人。更遑论盼着她倒霉的郑月秋了。岂料,阿妩这些日子住在陈府,堪称风平浪静。
“他们这是做贼心虚了!”
陈朝安重重哼了声:“当着我与正和的面,那郑家姑娘就敢叙说她和元绍的私情。他们怎么敢来找你发难,不怕自己做的事传出去,被人戳脊梁骨?”
阿妩恍然,原来是郑月秋自己交了把柄出去。
听了之后,她一点也没有难过,只觉得果然如此。
不愧是郑月秋。
只不过,还有一件事令阿妩有些忧心:“您和元绍……”
“他都对不起你了,你还替他惦记着我这个外祖呢?”陈朝安轻点了点阿妩的脑袋:“我就当没这个外孙就是了。”
“从前我就让好生看着她”
阿妩檀口微张,愕然不已。
陈朝安睨着眼:“怎么,偏心你你还不满意?”
“满意,外孙女怎么敢不满意?”阿妩清月似的眸子弯起,唇畔笑意似夏梨般清甜。
难怪郑月秋那么针对她,原来被偏心的滋味是这样好。
陈朝安看着外孙女毫无阴霾的笑靥,心底涩然一叹。罗元绍身后是偌大的英国公府,而阿妩,除了无官无职的他,再无旁人。
他又怎能不偏心,怎敢不偏心。
“对了。昨日清荣书斋的掌柜说要做东请客,应是有事要同我商议。我想找他打听打听,最近国公府有什么动静。”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阿妩总觉得国公府没那么容易退却,即使他们明面上被拿捏了把柄,也可能会下暗手。
可惜,外公不在庙堂之中,陈甫按理说正在归乡的路上。
阿妩想要获知些消息,除了拜托熟识之人,就是问房掌柜了。
陈朝安蹙眉望着她:“又一个人出门?”
阿妩撒娇道:“我和房掌柜早就认识了,何况他也没见过陈甫其人。我多注意些,不会出问题的!”
“罢了罢了,由你去罢。”陈朝安摆了摆手。
-
洛书端着一碗热腾腾黑乎乎的药汁,推门而入。
日光自门缝中倾泻而出,一霎照亮了谢蕴如玉的侧脸。他捧着一卷书,刀削般利落的下颌微微绷紧,似在凝神细思着什么。
“世子,该喝药了。”
谢蕴搁下书卷,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汁黑得发苦,散发着一股冲人的气味,他却殊无波澜,连剑眉也不皱一下。
“长公主让小的问您,今日身子感觉如何?”
“已经好多了。”谢蕴淡淡道。
洛书却摇了摇头:“爷,您又不说实话。”
单看主子的口风,哪里瞧得出,他已经低热了三四日?可是苦药汁一天天地喝着,热却半点不退,如同陈年的痼疾般缠在了他的身上。
洛书忍不住猜测:不是风邪好不了,而是主子不想好?
“主子,现在外面都在传,您从西北回来就病倒了。”
谢蕴淡淡看他一眼:“你不必激将我。至于外面的传言自他人口出,又与我有何相干。”
小心思被戳破,洛书尴尬地眨了眨眼,片刻之后又道:“对了,方小少爷方才下了帖子给您,说您上回还欠他一顿饭,他今日要讨要回来。”
“方知意?”谢蕴抬头。
“正是。”
“扶我起来更衣。”谢蕴搁下书卷,从榻上起了身。
“啊?”洛书惊讶得阖不上嘴。
没想到不报希望地随口一提,当真让主子有所反应。只是,洛书看着谢蕴颊边的薄红,又有些担心,甚至有些后悔不该乱提这一嘴。
“还愣着干什么。”
谢蕴一眼看出洛书的心思,剑眉一蹙。
“是。”
洛书噤了声,出门张罗起了主子出行的布置。
不过一刻钟,谢蕴就整饬好了行装,从院中出了门。步履一如往常,行云流水不疾不徐。
只是在上马车的时候,颀长的身形微不可查地一晃。
洛书见状,连忙扶住他的胳膊:“您要不还是别去了。”
“我没事。”谢蕴摇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出发罢。”
车轮辘辘,一刻钟之后停在了知味斋的门前。
谢蕴上了楼,推开雅间的门,只见一个绯色锦衣的玉面公子,正百无聊赖地打着扇子,见到谢蕴后咧嘴一笑。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方知意眉眼生出得意之色:“外面都在传你生病了,我可不信,这招韬光养晦使得够好,可惜啊可惜,还是被我看破了。”
话音未落,对面传来一阵轻咳之声。
方知意:“……”
他仔仔细细瞧着谢蕴的面色。比起惯常丰神如玉的模样,今日的谢蕴双颊泛着红,薄唇殊无血色,有一种玉山将倾之美。
方知意睁大了双眼,不可思议道:“不是吧?你还真生病了?”
谢蕴的手握拳抵在唇边:“小病,不碍事。”
“哦……”
方知意愣愣点头,心中愧疚之感消散了不少。的确,谢蕴除了面色有些难看之外,再无什么异样。
“那等你回府,可要好好休息。不过在那之前,得先把上次欠的一顿饭还我就行。”
锦衣玉面的少年郎叫来店小二,故意将知味斋中贵的菜点了个遍:“这些、这些、这些,我都要了。”
他回头瞧谢蕴,只见后者神色冷淡地饮茶,半点没露出异样,不由酸溜溜道:“还是你好,自己有自己的产业,银钱傍身做什么都不愁。不像我,出来吃顿饭,半月的月例就没了。”
说完,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面露厌恶之色。
“对了,今日那帮人也来知味斋,和我半路碰见了,当真好生晦气。”
谢蕴搁下茶杯,神情兀地一凛:“国子监?”
“是。”方知意不屑地轻哼:“他们还嘲笑我有没有钱用膳,也不拿副镜子照照自己,多久了都没肄业,怎好意思来挑衅我?”
“不知所谓之人,不必理会。”谢蕴冷声道。
国子监中,除了天南海北的学子之外,官员贵族子弟也不少。其中既有谢蕴、方知意这样家风清正的,亦有些眼高于顶、不学无术的混子。
而他们自恃背景不凡,没少抱团找其他学子麻烦。
方知意,亦是其中之一。
他祖父不喜铺张,家里人准备的行装不及其他人奢华。因此受到了不少奚落。也有人嫉妒他与谢蕴关系甚笃,在暗地里使绊子。
丑恶百态,不一而足。
但方知意哪里是吃素的性子。被找了几次麻烦,他都一一找了回来。岂料冤家路窄,两拨人今日又在知味斋撞了个正着。
少年郎唇畔冷笑:“是,我看到他们只嫌晦气!”
忽地,雅间之外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男子的叫喊,混合着一个女子的声音,隔着窗牗遥遥传来,听不真切。
“什么声音?”
方知意蹙眉:“难道那帮人又惹事了?”
他惯来是路见不平的性子,又听见了女子的声音,难免有些忧心,正想推门出去看看。
岂料,有人兀地起身,竟比他更快一步推门而去。
-
半刻钟前。
一桌子的好菜好饭被用了大半,显然是宾主尽欢之宴。
酒足饭饱之后,阿妩眨了眨秋水似的明眸,故作神秘道:“不知掌柜的,近来可听说过英国公府那事?”
“英国公府?”房掌柜一瞬愕然。
“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想不起来。还请姑娘解惑。”
阿妩在心底松了口气。
看来最近国公府没出什么幺蛾子。
却见房掌柜面上满是迷茫和好奇之色,阿妩连忙改口道:“是我记错了!不是英国公府,是另一家!”
她谈起了另一件高门秘辛来。
“嗐,原来是这件!姑娘你可是问对人了……”房掌柜顿时谈兴大起,口若悬河,显然甚是了解。
呼。蒙混过去了。
阿妩一边听着,一边悄悄松了口气。
房掌柜大谈特谈了半刻钟,一口气舒爽到极点,才似酣梦之人突然惊醒一般:“姑娘,时候不早了,书斋还有事,我就先行告辞了!”
临走前,他不忘嘱咐道:“姑娘千万莫忘了转告您家公子,若有新作,请务必交予我们清荣书斋。酬劳什么的都好商量。”
阿妩一边起身送他,一边笑道:“我记得牢牢的,公子那儿想来很快会有好消息的。”
“有了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房掌柜拱手离去:“我先失陪,姑娘再坐坐。”
阿妩依他所言,又稍坐了片刻,将最喜爱的一道桃花鱼吃完之后,才起身准备离去。
她推开雅间的门,只见小二端着热气腾腾的菜,正从眼前穿行而过。
“哎——”阿妩连忙刹住脚步,躲过一劫。
岂料,她躲过了,有人却没躲过。
只见隔壁的雅间之中,一个高壮痴肥的男子推门而出,不忘回头与雅间中的人嬉笑,竟与小二撞了个满怀!
男子高大、小二瘦小。二人相撞,小二自然是吃亏的那个。只见他手中托盘一歪,被热汤热菜浇了满脸,狼狈地倒在了地上。
“哎哟!”
头一个怪叫的却是男子:“哪来的不长眼的夯货。”
他一见撞到自己的是个小二,面容立刻狰狞了起来,抬脚踹上了小二的心口:“叫你个夯货敢来撞爷。”
一脚发出沉闷的响,小二当即脸色一白,低低哀叫了一声。但他蜷缩在狼藉的汤水之中,不敢抬头,看着霎是可怜。
男子见状,变本加厉地连踹了好几脚,一边踹一边道:“爷这衣服可是御赐的蜀绣,你赔得起么?拿你几条命才能赔?”
阿妩看不下去了。
“等等……”
“哟 ,怎么还有个小美人呢?”
痴肥男子悠悠转过头来,面上狰狞之色未褪,用一种淫/邪的目光将阿妩刮了一遍:“怎么,是要站出来路见不平?”
他浑浊的眼珠子一转,扯了扯自己的衣服:“要不你帮他赔?或者你代替他,亲手帮爷脱了也行。”
“哈哈。”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哄笑声:“用一身衣服,换得美人的青睐,倒也不亏。苟兄当真是好艳福啊!”
“这等艳福,怎么不发生在我身上呢?”
“不然你问了问小美人,她愿意不愿意?”
原来,是痴肥男子雅间中的同伴一道走了出来。他们有意无意围在了阿妩的身边,齐齐哄笑道。
“苟兄”被恭维之后,面露得色:“哼,非要这么换,我也不亏!”说着,肥短油腻的手就要伸向阿妩。
阿妩忍不住后退一步。
“哎哟,别走啊?”有人不着痕迹将她的退路堵住。
她咬着唇,面色微微发白,飞快扫视过眼前不怀好意的男子们,却在其中看见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阿妩失声叫道:“罗元绍?”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诸罗元绍身上。
“元绍,你认识?”有人问道。
回答“认识”就代表着不能动手,而“不认识”则正相反。这个问题的潜台词,所有人都明白。
阿妩明白,男子与同伴们明白,罗元绍也明白。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罗元绍身上,却见他面色复杂地看向了阿妩,眼中的神色明灭不定。
半晌才道:“我……”
“你们是国子监的监生罢?”阿妩却不等人回答,率先打断。她不希求罗元绍会救她,为今之计只能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