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朝安又一拍脑门:“对了,你探病也不能空着手去。库房里还有些东西,外公去给你翻翻看,有什么好的。”
阿妩哭笑不得,连忙拉住了他:“不用啦外公,以我俩之间的交情,用不着那许多虚礼的。”
话音未落,阿妩自己险些闪了舌头。
她和谢蕴的交情……大概就是欠下的人情,已经多得还不回来了。如今再拜托一次,也不过是债多不压身而已。
而且阿妩冥冥中有一种预感。
倘若她当真带着礼物,正正经经求世子办事,他反而会生气也说不定。
陈朝安闻言也不再执拗:“也好。你外公那儿尽是些书什么的,送给小姑娘怕她觉得无聊。不过你有这样要好的友人,须认真珍惜才是。”
对上外祖浑浊却睿智的双眸,阿妩心头浮现一阵难言的心虚。不知是为他话中的“小姑娘”,还是“友人”。
千言万语,终是化作一句:“外公,阿妩省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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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进别院时,上下已是焕然一新。
门房许是得了吩咐,见到她什么也不问,径直敞开了大门。阿妩穿过曲水游廊,走进正院。只见多了些陈设,四下却哪儿都不太一样了。
若说之前是久无人居的清寂小院,现在就有了人气。
正院中,走出一个熟悉的人影,见了她便笑道:“唐姑娘,几日未见了,世子就在屋里呢。”
竟是春袖。
阿妩冲着她招了招手,迟疑了片刻:“世子要在别院久住?”
“是呢。我方才把世子他用惯了的东西收拾进别院中来,您一下就发现了,当真是好生细致。”
阿妩咬了下唇,心底说不出的怪异。
怎么她答应帮忙照料之后,就从落脚变成久住了?之前世子一直病着,可从没说要到别院中来。
眼见着越想越偏,她晃了晃脑袋,将杂念摒除出脑海。
“世子在屋中等着姑娘呢。”春袖留下这样一句话之后,翩然远去。
推开正院的房门,一阵难闻的味道从鼻尖飘过,甚至压过了凛冽好闻的甘松香。定睛一看,原是药方已经熬成了药汁子。
光看色泽与气味,就知晓那药汁定然是极苦的。谢蕴却神情疏冷,连剑眉也不皱一下。好似喝的不是苦药,而是白水。
说好了要帮忙看顾,阿妩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世子,让我来罢。”
她从谢蕴手中接过药碗,两人的手指一瞬相触。旋即,一勺黑色的药汁被渡入谢蕴的唇畔。
后者愣了片刻,才将白瓷勺中的黑汁一饮而尽。
凑近了,药汁气味更浓。一碗药喂完,阿妩连脸都白了。
一边给谢蕴递清口的茶水,一边忍不住问:“世子,你难道不觉得苦么?”
“不苦。”谢蕴摇头。
至少,比前几日的药汁甜多了。
阿妩咋舌:“世子你可真厉害,这么苦的药都能喝得下。”
片刻之后,她突然想起此行的另一目的,清月似的眸中露出些许的忧色:“世子,你方才见到我表兄了么?”
“哪个表兄?”
“英国公府的罗元绍,世子应该在撷芳宴上见过的。方才……你有没有在知味斋那群人里见到他?”
谢蕴乍然抬首,眯着眼道:“你想为他求情?”
“不是——”
阿妩连忙把自己的顾虑解释了一遍:“他认得我,又见到了世子你说我是你的人。若是他将目睹之事传了出去……”
“当真有那一日,我俩的名声又该怎么办呢?”
“世子,你可有什么办法?”
谢蕴的呼吸一窒。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只见男子捧着青瓷茶盏,轻笑了一声。
“事已至此,倘若不当真发生什么,倒枉费他苦心编造一番流言了。”
说完,谢蕴便阖上了眼。眼睫投下一片阴影,捧着茶盏的指节轻轻颤抖着。
他在试探。
倘若唐姑娘勃然大怒,这不过是个无聊又轻浮的顽笑。
但倘若她接过了他的话茬呢?
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忍不住遐想:倘若唐姑娘有一分的松动,岂不是说从前种种,非是他一厢情愿?
但阿妩的反应,是他的意料之外的第三种。
耳畔只闻女子清甜的声音,很轻,近乎凝成一片沉默的叹息。
“世子,你是心悦我么?”
作者有话说:
是谁说阿妩是个木头?站出来!
我们阿妩可是古代版晋江写手啊,世子那点小心思怎么瞒得过她
第32章
“谢蕴,我原以为你是君子。”
有穿堂风拂过, 惹得门前的珠帘簌簌作响。
她怎么会看不出呢?
认识谢蕴的第一天起,阿妩就深知他是多么君子端方的一人。传言中的磊落清名,不及他本人之十一。
一个能为了维护她的名声, 甚至甘愿自污之人,又是为了什么, 才会说出方才那般轻薄调笑之语?
而况, 阿妩看得分明——
方才, 谢蕴眸中一刹的情动, 如月浸水、如雪落枝。
与昔年父亲看母亲的神情如出一辙。
她再也不能装聋作哑, 自己蒙骗自己,世子对她的种种体贴、处处入微,皆是出自扶危济困之心。
她忽地生出一丝福至心灵, 一通百通之感。
莫名深沉的眼神、指责她不贞时的怒气、对陈甫隐含的攻讦……那些曾经察觉过的异样,如今再看,皆有了别样的意味。
思绪万千, 又倏然收拢成一念。
只见阿妩抬起头来, 朱唇再度轻启, 语气从犹疑渐渐变为了笃定:“世子,你喜欢我, 对么?”
秋水似的双瞳之中, 有晶莹的光点闪烁,如风荷上的细碎露珠。
任谁对上这双清澈见底的眸子, 再说不出只言片语的谎话。
谢蕴口中渐渐有苦涩蔓延, 依稀是方才药汁的余味。
只一瞬间, 药汁便从甘泉变作苦酒, 只因唐姑娘勘破了他的心思, 又狠狠地将上一军。
他在试探, 唐姑娘何尝不是在试探?
但是对上她清月似的眸子,谢蕴的喉头微哽,近乎叹息:“唐姑娘,谢某确实心悦于你。”
闭上眼睛,过往的一幕幕如走马灯在眼前闪现。
“自初见起,唐姑娘的音容便萦绕心头,难以忘怀。”
“谢某知道,唐姑娘定会觉得谢某欺世盗名、道貌岸然。但如此见不得人之事,谢某怎敢污了唐姑娘的耳朵?”
谢蕴对上阿妩澄明如镜的目光,唇畔漫出一丝苦笑。
“不过是一时情难自已,冒犯了姑娘,如此而已。”
不知为何,将自己的心意淋漓剖白而出之后,他的通身蔓延过一阵残忍的快意。
这下,不知如何接招的成了阿妩。
为什么她会觉得,世子说这些,是已然断定她会拒绝?
阿妩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收敛目光瞧向了别处:“可是世子,我已有了婚约,与你再无可能了。”
“而况……陈甫他对我甚好,屡次救我于水火之中。我断不能辜负他的恩情,当那等狼心狗肺的小人。”
谢蕴轻声问:“是谢某晚来了一步?”
他问得没头没尾,阿妩却意外地听懂了。
她缓缓摇头:“不,不一样的。”
“世子,你和他不一样的。那样的情状之下,只有他才能帮我。”
即使国公府风霜刀剑严相逼,阿妩也决计不会求助旁的男子助她脱离苦海。只要不愿意为他□□/妾,其实只有靠自己这一条路。
“世子,我不是值得你记挂之人。”
阿妩闭上眼睛:“其实,我甚是自私。既无贤德之名,也没学过持家之道,不是能为你主持中馈的妻子。”
“我不过是个孤女,而你贵为淮安王世子,生来尊贵,未来前途无限。合该找一位能举案齐眉的淑……”
“唐姑娘——”
谢蕴乍然提高了声音,打断了阿妩。
冷峻的眉目间隐有怒色,清冷之音如玉石铿鸣:“唐姑娘何必为了拒绝我,如此自污?”
话说到了这份上,他也没了顾忌。
“谢某既心悦姑娘,自然是觉得姑娘是世间最好的。旁人皆比拟不来。谢某自可寻一位门第相当的贵女为妻。之所以没有,只不过在谢某眼中,她们皆不及姑娘万分之一罢了。”
谢蕴想起自己曾经做的那个梦。梦醒了,他的心思也明了了。如果命定的妻子不是阿妩,那么娶妻就毫无意义。
“难道唐姑娘觉得,凭自己几句自污的话,就能改变谢某的心思?未免也太小看谢某了。”
旋即,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阿妩的喉头哽咽了一番:“多谢世子,能如此高看我一眼。”
曾经在国公府,她是不受人偏爱的那个。下人们的话中,郑月秋出身高贵、是大家闺秀的气派。而她是个破落户的女儿,依傍国公府的吸血鬼。
阿妩自以为没受到她们流言的困扰。
谁知道天长日久,到底被磨灭了不少心气。
若非谢蕴这一番话,阿妩断不会知道,原来还有一人如此珍视自己。有朝一日,她也能成为情人眼中的西施。
但是,她亦有不得不拒绝的理由。
“世子,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了罢。”
她身怀秘密,往后只能以男装示人,又如何为人/妻子?
与世子的相遇,原就起于一场误会。果然,他们二人愈交集,愈走上了歧途。如今图穷匕见,也该了结这一切了。
阿妩声音虽小,却无比笃定:“世子或许只是一时情迷,天长日久的总能忘却。往后减少来往,对你、对我都好。”
“还请世子莫要强求,否则,阿妩当真不知如何面对未来的丈夫了。”
一阵漫长的沉默,渐渐弥漫开来。
疏疏的夏风吹过雕花窗牗,却吹不散横亘于二人间的凝滞。
谢蕴漆眸深不见底,负手看向窗外簌簌而落的桐花默不作声,但是阿妩知道,他这是默认了。
她笑了笑,含桃的颊边,攒出两个漂亮的梨涡。
只是那笑容不复清甜,反而漫着一丝苦涩。
她使了心眼,也知道谢蕴看出来她使了心眼。但他到底是君子,如何舍得她丧失女子赖以为生的贞洁清名?
阿妩默了默,行了一礼:“自相识以来,世子屡次予我以大恩、救我于水火。桩桩件件,阿妩皆铭记于心,只能来日再报。”
也或许,此生再无报答的机会。
大约她与世子,往后相逢的次数不会多。
阿妩的眼眶一瞬间微涩,又福身行了一个礼:“那世子,我先告辞了。春夏之交,时温无常,多注意些身体。祝你早日康复。”
话音未落,她转身就走。
不知为何,阿妩没有丝毫如释重负之感,只有一块巨石压在心头,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
她停下步子,重重地呼吸了几口,又走到门框前,轻轻地一推。
耳畔响起的不是“吱呀”声,而是身后男子的呼喊;
“——阿妩!”谢蕴终于喊出了只在梦中才敢出口的称呼。
凝雪的皓腕之间,传来一阵熟悉的温热力道,坚定又有力。
只是这一回,不是出手相救,而是意带挽留。
阿妩转过头去,直直对上男子的双眼。一贯深不见底的漆眸之中,满是仓皇,甚至隐有一丝腥红之色。
她头一次见到谢蕴如此地情绪外露。
谢蕴扣在她腕间的力道愈发大了:“唐姑娘方才分明答应谢某要看顾一二,为何又突然食言?”
道别的一瞬,一种巨大的恐慌感席卷而来。谢蕴生出一种预感,倘若此刻不挽留,日后便再难相见。
额间的潮热,一瞬吞没了他的理智,让他的言行皆与平日截然不同。
“可知谢某这身病,全因姑娘而起?”
“世子你——”
阿妩甩了几下手腕,欲挣脱谢蕴,奈何力道太小挣脱不开。
又因他话中之意,乍然一惊,愣在了当场。
“世子你——什么意思?”
谢蕴无所谓地笑笑:“不过是见不得人的心思被发现,又被戳了脊梁骨,便落了心病罢了。”
自那一日起,他才知晓,情之一字最为难抑。知错易,改正难,纵使他自诩君子亦是如此。
即使日日心火灼烧,思之即痛,也好过相见不相识。
阿妩顿时如闻惊雷。
原来方才大夫所说的,神思忧惧,五内郁结竟是因为这个。竟是因为……她。
她呆在了原地。
蓦地,只见谢蕴做出了平日绝不会有的孟浪之举——他凑近了阿妩的耳畔:“唐姑娘,你未婚夫不是尚未归京么?”
凝望她小巧莹润的耳垂,如一颗细腻的珍珠。
“方才说要报答谢某,那谢某便再挟恩图报一次,在他回来之前,再看顾我一二。待你与他完婚,再不纠缠。”
他半是叹息,半是蛊惑道:“只求你这些院子常留别院,相伴片刻,一解谢某相思之疾苦。”
“……算我求你了。”
谢蕴从不知晓,自己竟可以孟浪至此。到底与那些放浪形骸、纵情声色之人有什么区别?
但他静静注视着眼前人,眼底没有一丝后悔之意。
阿妩缓缓道:“谢蕴,我原以为你是君子。”
话音落下的片刻,方才欲坠的一滴清泪,终于从眼眶中脱出。
谢蕴用指腹为她揩掉眼泪,薄茧的指尖在她柔腻的肌肤上停了一瞬,哑声道:“……我不是。”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君子动情,大约是如此浅尝辄止。而他尝到了情的甜头,连刀口舔血,也甘之如饴。
阿妩听到了谢蕴的回答,眼泪却愈发簌簌而下。
她原以为他只是一时执迷,谁能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她猜想,他读着圣贤之书长大,曾经也以君子之道为傲。
多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啊,如今却亲口承认自己不是君子。
而一切,皆是因为她。
“别哭……”
谢蕴的指腹几次揩过阿妩的眼眶,却怎么也止不住。
他掏出帕子为阿妩抹泪,心中忽地生出几分慌乱与后悔:“若唐姑娘实在为难,出了这扇门,便当谢某什么都没说过。”
“不。”
下一刻,谢蕴听见唐姑娘如此回答。
阿妩用袖子抿干了眼泪。下一刻,也学着谢蕴的做派,凑在他耳畔轻声道:“谢蕴,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