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底波光明灭不定,如一池揉碎的月色:“她对我只有怜悯,并无半分的男女之情。”
洛书顿时傻眼了:“啊?”
怜悯?
世子哪里瞧着可怜了?
只闻谢蕴的声音一刹渺远:“但即使是怜悯我也好,也足够我受用了。”
洛书不解地挠了挠头,片刻之后却听主子道:“母亲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世间事往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是坏是好,我心中有数。”
“你也不必左右为难。”
洛书的脸色一刹那通红:“您……您听出来了。”
谢蕴缓缓摇了摇头。听出来有何难?洛书面上的踌躇不似作假,说出那样的话来,一见就并非他的本意。
“我以后再不说了。”洛书连声保证道。
其实私心里,他也觉得比起其他的高门贵女,唐姑娘与他们世子更为般配。唯一的可惜之处便是,她有未婚夫了。
洛书心道,说不定唐姑娘和他们世子处着处着,就察觉到他的好,转头从未婚夫怀抱中脱身而出呢?
从前只见了他们爷一面,便吵着要退婚的贵女,也不是没有啊。
莫名地,洛书对谢蕴充满了信心。
他心底小算盘打得噼啪响,便闻世子爷发话道:“准备些礼品,明日随我谒见陈太师。”
“啊?这也太快了罢?”
洛书又懵住了,刚和唐姑娘悄悄好上,便要上门提亲么?
旋即,对上谢蕴投来的疑惑眼神,洛书一刹那清醒了过来——什么上门提亲!
他想起来了,之前世子便说要上门拜访陈太师。
为的,是叶家旧事。
洛书斟酌着问道:“咱们该准备些什么礼合适?”
谢蕴微顿了一下,眼前忽地浮现阿妩被夏风吹得翩飞的广袖。一截伶仃雪白的皓腕从袖口中露出,如一捧刺目的雪。
他的喉头滚了一下:“入夏了,备些时兴的衣料罢。”
“是——”洛书道。
待回了头,他才在PanPan心里嘀咕道:陈太师乃是的当世大儒,合该送些孤本藏书,再不济送些名贵笔墨,哪有送时兴衣料的?
料子是给谁用的,不言而喻。
洛书不由得摇了摇头:他们一贯滴水不漏的世子爷啊——
有了牵挂,亦有了私心。
-
阿妩回了家,看到门前的牌匾上的“陈府”二字,一颗心才有落到归处的实感。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尤其是别院中种种,让她恍似进了另一个世界。
陈朝安见她归来,点了点头道:“回来了,晚膳热在了灶上,你去用些。我再去为弈英上一柱香。”
弈英,便是阿妩舅舅的名讳。
阿妩点了点头,暗暗松了口气。
外公没问她“探病”的具体事宜。要是外公知道她这一去,便把自己许出去了,那还得了?
膳房的灶上,还热着一碗鱼片粥,几块甜糕。
外公十分记挂她,知晓她爱吃甜,特地聘来祖籍江南的厨娘,一日三餐都少不了甜味。
对了……今日,还有另一人询问了她的口味。
阿妩的眼神漂移了一瞬,将那人的身影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后,才捧着碗小口喝起粥来。
待腹中有了饱足感后,转身去了书房。
自她搬进来之后,这空空荡荡的陈府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外公另辟了一间空屋,供她日常读书写字。
紫檀书桌上,燃着一盏风灯。
暖黄的等光,映在琉璃灯罩上。阿妩支着下巴欣赏了一会儿灯罩上的花式纹样,才提笔蘸墨,在纸上信手写了几笔。
昔年,皇上将外公贬为平民,仆婢们被尽数发卖,府上的财物却原样保存了下来。
宅子除却有些破旧外,一应陈设远比她国公府的偏院更为舒适妥帖。像现在这样,一刀雪浪纸任她涂写,当真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
阿妩感佩地叹了口气,又聚精凝神,在纸上添了几笔。
白天里在知味斋,房掌柜暗示着询问她家“公子”有没有新话本之时,阿妩乍然生出一个主意来。
她既写了《青梅记》换来双亲的清誉,那外公的清白呢?
当年他不过是为学生抗辩了一句,三朝辅政的功劳一夕化作乌有。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是飞鸟尽良弓藏,太不应该。
阿妩有心写点什么,让人们忆起外祖辅政三朝、涤清太平的功绩。
但是这一本要下笔,决不像《青梅记》那样容易。毕竟探花娶亲,也只是一桩无关紧要的美谈。
而外祖的生平,甚至牵扯了今上、乃至高宗和太/祖。
思及于此,阿妩的心乱乱的。她写了几页纸后,便搁下了笔——有些事发生的时候她尚未出生,不如先问问外公。
阿妩打定了主意,便洗漱入睡了。
一夜好眠。
第二日,天亮得甚早。
阿妩照旧被刺目的日光唤醒。她一边揉了揉眼,一边心道应当在窗牗之前遮一道不透光的帘子。不然这昼长夜短的夏日,天天都要睡不好觉。
她方才洗漱完,穿好衣裳,卧房便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阿妩——你可醒了?”
阿妩连忙跑着去开了门,外公一大早上找她的次数可不多,想来是发生什么事了。
“外公?有什么事么?”
只见门外,外公一身深青色长袍,花白的胡须打理得一丝不乱,比之往常瞧着更为精神炯烁。
陈朝安上下打量了一番阿妩,点了点头:“有客人来了,随我去待客。”
阿妩一头雾水:“谁啊?”
有谁会这么早上门拜访?
外公又为什么非要拉着她见客?
待行到正院,看见堂前坐着那个通身气度、琼芝玉树的男子之时,阿妩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她清甜的声音有些干涩:“……谢世子早。”
难怪,外公要让她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见客。他知道自己和谢蕴有交情,倘若谢蕴上门拜访自己避而不见,就是失礼了。
恰巧,谢蕴的目光也移了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目光对了个正着。
阿妩只见他的漆眸中有波光一闪而过,旋即化作一片平静,不疾不徐道:“唐姑娘,早。”
声音如平湖静月,未闻一丝涟漪。
然后,他移开了目光,一副非礼勿视、目下无尘的模样。
“……”
阿妩生出了一种错觉,此人依旧是光风霁月的谢世子。昨日那些见不得人的耳鬓厮磨,皆是她的想象。
她抿了抿唇角,垂眸不语,与谢蕴保持着客气的距离。
而外祖对待谢蕴,则友善郑重了许多。
谢蕴示意洛书呈上准备的礼物,他也不推辞,笑眯眯收下了:“昔日你与我险些有一段师徒的缘分,这份见面礼,我收得可不心虚。”
谢蕴唇畔一丝得体的笑意:“老先生说笑了。家父家母昔日多承您照顾,只是如今时移世易,时过境迁,不得亲自上门拜访。谢某今日拜谒您,也能略略抚慰他们的遗憾。”
陈朝安捋了捋须,越看谢蕴越满意。
他本是如皎皎明月的姿貌,见者未有不心折的。而他通身清冷慑人,清言颐行的举止风度,与他父亲粗犷的武人气质迥异,更对上陈朝安的胃口。
几番寒暄下来,陈朝安待他愈发亲近。
倒把阿妩晾在了一边。
两人又叙了一轮,陈朝安举起茶杯正要喝茶,却顿住了。
只见他摇头道:“家中素日喝的是陈茶,用来待客实在是失礼。侧院存了些好茶叶,待我去取来。”
“谢某并不在意,老先生不必破费。”谢蕴道。
奈何陈朝安说走就走,留下一句“阿妩,你同谢世子说说话”,便一溜烟出了正堂,直奔向侧院而去。
洛书见状,默默退了出去,空荡荡的正堂只余二人。
谢蕴顿时望向了阿妩。
他的眸光从清正平和,复又变得一片幽深,似有许多话欲语还休。
阿妩见他这样,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开口。毕竟他们二人昨日确定了那样微妙的关系,但此地是她的家。
说些逾矩的话,总有一种心虚的感觉。
片刻之后,阿妩轻声道:“世子,你今日为什么要上门拜访?”
“有些事,想请教一番陈老先生。”
“哦……”阿妩喝了口茶,不说话了。
谢蕴却蓦地笑了笑,笑中有些难辨的意味:“唐姑娘觉得,谢某上门是为了什么?”
“我哪里知道?”
听出他话中的未竟之意,阿妩生出些恼意,顿时别开了眼。
谢蕴也不接话,只一瞬不瞬望着她。
良久之后,阿妩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担忧,拧着眉问道:“那世子的病好些了么?高热可褪了?”
回应她的,是被拿住的手腕。
谢蕴几步走到阿妩身前,抓住她纤纤玉手,往自己清隽的面上贴去:“病好与否,唐姑娘亲手一测便知。”
阿妩触上他温热光洁的额畔之后,骇得手往后一缩,小声道:“别闹,这可是我家里——”
与此同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作者有话说:
世子今天发疯了吗(1/1)
今天休息了一天好多了,明天多更点补偿大家。
第35章
未竟之语,停在谢蕴竖在她双唇上的指间。
听到开门的动静, 阿妩连忙抽出手来,缩回了袖中。
指间依稀残留着温热的触感。
与此同时,谢蕴也收敛了神情, 垂眸端详着茶杯上的莲花纹。他面上一片淡然宁和,仿佛方才的荒唐事未曾发生。
二人不约而同抬眼, 望向陈朝安。
陈朝安对堂中的异样一无所知。
他推开门后没有立刻进门, 眼睛还黏在手头的茶罐上。几息之后, 才跨过门槛, 毫无所觉地望了过来:“我回来了。”
他瞧着二人之间好似有些冷, 顺口问道:“你们是老相识了,不知方才都聊了些什么?”
“方才……”阿妩的身子一刹那绷直。短短几刻的功夫,她还没想好如何圆谎, 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谢蕴。
谢蕴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
“方才唐姑娘见谢某脸色不好,便关切了谢某几句。”
他轻轻朝着阿妩的方向颔首:“多谢唐姑娘的关心。”
阿妩抿了抿唇, 心虚地垂下了头。
某种意义上, 谢蕴说的确实是真话。只是用了春秋笔法, 把不可告人的地方尽数隐去。
她又看向了外公。
也不知外公能不能听出端倪?
陈朝安并未发觉什么端倪——除了阿妩亲身经历以外,换做其他人, 谁能想到君子端方的谢蕴, 会做出如此荒唐孟浪之事来?
果然,陈朝安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夺了去。
“你可是生病了?”
端详起谢蕴的面色——修眉俊眼、面如美玉, 依稀几分通透之感, 好似当真有些病容。
陈朝安当即关切道:“可还要紧?”
谢蕴摇了摇头:“多谢老先生关心。不过是初夏贪凉, 不慎着了风寒。并非是什么大病, 快要大好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 他不着痕迹看了阿妩一眼。
阿妩一言不发, 静静凝视着自己鼻尖。
陈朝安并未瞧出二人隔空的机锋,心底为了另一件事狠狠松了口气——他所说滋味上佳的新茶,不知何时受了潮,早不是从前的味道。
用这样的茶待客,无疑是种怠慢。
再说,方才夸下海口的好茶,竟是这样的货色,岂非十分丢脸?
陈朝安正发愁不已呢。
而谢蕴的自陈,竟成了天然递来的台阶。
只见老人捋着花白胡须,顺理成章推说道:“你既然得了风寒,便喝不得茶了。免得与药性犯冲。”
“阿妩,去给世子斟些热水。”
阿妩一怔,才道:“是。”
她提着茶壶,走到谢蕴跟前。滚烫的热水注入茶杯之中,氤氲温热的水雾之气扑了满脸。
趁着短暂的间隙,阿妩悄悄抬眸,看向了谢蕴。
方才,额头的温热依稀残留在指尖。
阿妩那时候尚且不能确定,听了谢蕴的话,便断定了心中的猜想:他的身子还没好全。
但见人言行举止,瞧不出一点异样。
阿妩仍是忍不住忧心,不动声色叹了一口气,打定了主意:待会儿闲下来的时候,再问问他的身子如何了。
至于此刻——
阿妩对着另外二人行了一礼:“我去厨房瞧一瞧午膳。”
府上没有多余的仆婢,只雇来一位江南厨娘,每日打理祖孙二人的三餐。今日见外公的兴致高昂,多半是要留饭的。
既如此,她得去提前吩咐厨娘一声,午膳多做几道菜。
陈朝安会意,对着阿妩颔首:“你去罢。”
倒是谢蕴剑眉微蹙,似是有些意外。直到目送阿妩的背影离开正堂之后,才转过头来,望向陈朝安来。
此刻,他清寒的漆眸不复宁和,而是微有沉郁之色。
正堂的氛围,为之陡然一变。
陈朝安见状深深叹了口气,面上的褶皱似乎更深了些:“说罢,世子今日突然拜访老头子我,到底所为何事?”
自十余年前,谢家与陈家成了文武辅政大臣后,两家便不再来往。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
即使后来先后遭受重创,这份默契亦未被打破。
而今日谢蕴乍然登门,必有什么缘由。
陈朝安捧起茶盅,静静地等着。岂料谢蕴的一句话,就让他瞳孔猛地一缩,顷刻之间变了面色。
只闻男子声音清冷,波澜不惊:“我找到了当年叶氏后人。”
陈朝安乍然起身,失声道:“当真?”
-
洛书从正堂退下来之后,便一路小跑向了角门。直到看到了马车之外那个乖巧的倩影,才停下了脚步。
“春袖——”
那个身影循声转过头来,眸中种种的复杂情绪,一霎化作了绵软的笑意:“洛书哥。”
洛书自然没错过她方才的情绪:“你从前来过这里么?”
春袖眯了眯眼,又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
“应当来过的罢?我下次写信问问兄长,毕竟从前我父亦是太师的得意门生,我也应当随他登门拜访过才是。”
“可惜我年纪小,什么记忆也没留下。”
洛书见她眉间淡淡的愁绪,略有些不忍道:“没事儿,等会儿你就能见到陈太师了,他定会对你有印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