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袖乍然瞪大了眼睛。
她发誓,她从没见过世子如此难看的脸色。
雕花窗牗外的日光探入屋里,将谢蕴的半边侧脸镀上一层光,另外半边笼上了阴翳。漆眸之中燃着丛簇的暗火。风波凛然、纷乱涌动,酝酿着一场疾风骤雨。
春袖看得有些害怕。
世子这副模样,使她无端联想到了蓄势待发的猛兽。为了保护心爱之物,即将毫不留情地对觊觎之人伸出利爪。
她试探地问了一声:“……世子?”
良久,才听到一句极尽隐忍的回答。
“无事。”
谢蕴手中密信被捏成一团,骨节分明的手背上的青筋绽开。
三皇子信中不敢直言的名字究竟是谁,所说的“一旦缠入,恐难脱身”又在暗示什么,已经昭然若揭。
皇上。
皇上他,盯上了阿妩。
他在十年之前帝位不稳之际,就敢不顾物议褫夺陈太师的官身、把阿妩的母亲夺入宫中,蒙昧世人。
焉知十几年后,不会对陈探花的未婚妻做同样之事?
好在,西北军快要入京了。只要在那人真正对阿妩动下歹念之前,把他从皇位上拉下来,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谢蕴轻轻阖上了眼,又一瞬间攒起了拳头。
除去皇上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阿妩她,有没有说些什么?”
春袖闻言,低下头愧疚不已:“奴婢一得了消息就赶来别院了。还没来得及与姑娘说几句话。”
“罢了。”
此事,还是不让阿妩知晓为好。
谢蕴话锋一转,凛声道:“这一两日,你兄长就要从西北来京城了。等他到了之后,就会有人告知于你。”
“多谢世子。”
春袖有些迷惑,不明白世子为什么突然换了话题。
旋即,她就明白了一切。
谢蕴缓声道:“待见完你兄长之后,这段日子你就先留在陈府。但凡阿妩与宫中有所牵连,立刻来别院告知于我。”
“是!”春袖答道。
她没从谢蕴这里得到确切的答案,不知皇上怀着何种心思。但是听了他的嘱咐,心下就莫名安定了不少。
世子定然有了计较,也想出了应对之法。
他一定能保护好唐姑娘。
受了任务在身,春袖也顺势提出了告辞:“那世子,我就先回唐姑娘身边了。”
“去罢。”
待春袖推门而出的前一刻,她下意识朝着里面看了一眼。
一向光风霁月,清贵矜持的世子,此刻却像一把出鞘的雪白利刃,通身迸发着凛然的杀气。
-
与此同时,阿妩看着眼前的一堆赏赐,满脸懵然。
她刚送走了前来送赏的顾公公,方才卸下满脸客气的笑意,显露出自己的疑惑来。
恰在此刻,陈霁星走进了她的书房。
他之前扫了一眼圣上赐下来的赏赐,以他在海外见惯珍宝的眼光,也看得出赐下之物并非凡品。
“表妹?这是怎么回事?”
阿妩无辜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顾公公突然就来传圣旨,说皇上要给我赏赐。”
“不应该啊,即使这赏赐是皇贵妃的意思,她见到的也是春袖,而不是我啊?为什么皇上会突然给我送赏赐呢?”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表兄,难不成是皇上想示好舅舅,所以才赏些好东西,到了我的头上?”
陈霁星冷笑了一声:“绝不可能。”
“爹那天就告诉我了。皇上他满口都是讨要爹带来的几船财宝,说是要充实国库。反而对那高产的粮种没什么兴致,连提也不提上几句。”
“连爹用命换来的财宝也要贪昧,这般贪婪之人,怎么舍得给你送这么些好东西?”
“哎……”
阿妩充满疑惑地一叹——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两人并不知晓宫中的内情。皇上的这一番赏赐,不过意在敲打皇贵妃,用她的亲生女儿来威胁她罢了。
“罢了,多想无益。”
到头来,还是陈霁星安慰她:“他既然给你了赏赐,那你就好生收下就是了。往后,咱们阿妩也是受了圣上赏赐的人,嫁娶上也能有个好名声。”
“表哥,你怎么又在瞎说了。”
阿妩习惯性地一脸无奈,望着陈霁星道:“我要是想嫁人,难道还要用皇上的名声撑场面么?”
逆料,陈霁星听了,却满面愕然。
“不会罢,表兄只是随口一说的!难不成阿妩你真的想嫁人了?想嫁谁?谢蕴那小子?”
“……”
阿妩无语凝噎了一瞬。
旋即,她秋水明眸中化作一片坚毅,轻轻点了点头。她去探望谢蕴的途中,见到长公主的时候就想好了。
她不能再自私下去了。
而况,她亦深深相信,如谢蕴这般品性高洁之人,在她嫁进淮安王府之后,定然不会苛待她一点儿。
“真的?”陈霁星又确认了一遍。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感慨似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来真的是真的啊……”
阿妩忍俊不禁:“什么叫真的是真的?”
陈霁星一脸莫测道:“不知阿妩表妹你信或者不信,表兄其实早就猜到有这一天了。”
“不过,表兄还以为要过些时候,等你们俩之间再经历一番波折,你才能开窍呢。没想到这么快。”
阿妩默然。
其实表兄说得也不错。谢蕴他受了伤,自己也在无意间面与长公主对峙了一番
……或许,也算是波折之一罢?
但她没有对陈霁星提起。
毕竟谢蕴的伤势,关乎西北的军务,她不确定能不能告诉别人,干脆彻底闭口不提。
再者说,自己偷偷摸摸想要探望谢蕴,却被长公主抓个现行的事儿,说出来未免也太丢人了。
她是决计不会向第三人提起的。
好在,陈霁星并未细问。
他只是挤眉弄眼,发出了另一个锥心之问:“对了,你想嫁给谢蕴的话,那你那‘未婚夫’呢?他又该怎么办?”
“咳——”
这话说的,好像她当真见异思迁,对不住未婚夫似的。
阿妩难免呛咳了一声,轻轻按了按唇角,才道:“我记得外祖曾经说过,进士入仕,吏部选官之际,是可以辞官的。”
“你想辞官?”陈霁星问。
阿妩轻点了点头,眸中似有感怀之意。
她曾经设想过,从今往后自己会作为陈甫生活下去。
而唐妩其人,则会没入他人的口中,作为“陈甫之妻”而存在,谁也见不到真容。
谁能想到,如今却是正好反了过来。
待她把陈甫的官辞了去,这位未婚夫就会因为“仕途失意”而辞官归隐,三年两月的,京城人迟早会忘了他。
而世子那儿,也能有个合理的交代。
陈霁星难得地感叹了一句:“挺好的,就是有点可惜了。”
他没直说究竟在可惜什么,阿妩却听出了言外之意:“表兄你多虑啦,我也不是为了当官。”
她当时只是想要靠着科举金蝉脱壳,摆脱国公府那一大家子恶心的人和事儿,如此而已。
那时候她一无所有,只能出此下策。
可如今她有了爱护她的亲人、无比爱重她的世子、和亲密的挚友,甚至一点儿也不缺挥霍的金银。
一个女扮男装的官身,就显得微不足道、乃至累赘了。
“好罢,你觉得值得就好了。”
陈霁星揉了揉她的头:“我看谢蕴那小子,不像个愚昧的。你俩若是成了婚,他也不会拦着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
即使谢蕴亏待了他们的阿妩,以现在的陈府,也有足够的底气,把人从淮安王府里抢回来。
阿妩却没料到,陈霁星已预想到这一层。
她眨了眨眼,狡黠道:“而且能物尽其用,也不算可惜了。在辞官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陈甫代替我去做。”
“什么?”陈霁星有些不解。
“表兄,你知道《青梅记》吗?”
陈霁星自然知道,他甚至还买了一本回来,看得津津有味。有不少精彩之处,还亲自找了阿妩细问她的想法。
他点了点头:“怎么,你莫不是想公布出来,《青梅记》其实是你未婚夫写的?”
“自然不是。”
阿妩好笑地摇了摇头,自顾自道:“那时候,我之所以写它,不过是因为国公府中有些腌臜的传言。”
她清月似的眸子里,闪烁着奇异的神色:“当时,我不过是抱着试试的心思,却没想到竟然这般有用。人人传颂爹娘的故事,国公府那些流言,就显得尤为可笑了。”
“哦?”
陈霁星听到这里,方才明白过来:“你又想写话本了?这一回,想写什么?”
“我已经写好了。”
阿妩的目光,落在书桌的一沓雪浪纸上。关于这本话本,她之前就写过一个开篇,恰巧被谢蕴看到,与她闹了一场。
前几日,她无意中发现了叶大人写给他爹的信。这本话本终于补全了最后一块拼图,成了型。
“我想写的是外祖,我想……给他平反。”
三朝辅政,桃李天下。
外公的传奇,不该被世人遗忘。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最迟下下章掉马吧。
现在可以猜猜是怎么掉的。
第75章 掉马(上)
惹祸上身。
阿妩捧起手中的一沓纸稿, 凌空轻吹了一口气。只见纷飞的雪浪纸上墨迹横斜,蝇头小楷清新挺秀、风骨铮然。
一张张纤薄的纸上,记载着外祖的一生。
从前朝进士辞官, 到得遇明主、辅佐太/祖征战天下,再到辅政三朝的一生。自然, 也有最后的被褫夺官身、贬为平民的惨淡结局。
阿妩把话本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末了问道:“表兄, 你觉得京城的百姓们, 会喜欢它么?”
“表妹想听我讲真话, 还是客气话?”
“表兄直言就是了。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客气的?”阿妩的唇畔笑意嫣然。
“那定然会受欢迎的。”
陈霁星做着万宝阁的生意,自然不缺乏刁钻的眼光:“有表妹你的《青梅记》珠玉在前, 现在这本一点儿不愁关注。即使仅仅对姑姑和姑父的故事感兴趣的人,说不定都会买一本回去翻看。”
他顿了顿,方才道:“不过, 到底这本不似《青梅记》那般缠绵悱恻, 祖父的结局, 听了也实在让人不落忍。想要复刻先前的那般盛况,大约是不可能了。”
逆料, 阿妩听了, 却半点儿没有沮丧之色。
“有表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她的眼神落在纸稿上, 一瞬间空茫了不少:“不瞒表兄说, 我写这一本的时候, 还想过清荣书斋不肯收它, 胎死腹中呢。”
“这又是为何?”陈霁星不解道。
“自然是因为, 这话本里外祖的结局越惨淡, 不就越发暗指今上他昏昧,不辨忠奸么?书斋的东家若是不肯惹事上身,婉拒是最安全的办法了。”
“哈——”
陈霁星闻言,竟然轻笑出声:“难怪,难怪!”
“难怪阿妩你非要以陈甫的名义写这本话本,到时候你官身一辞,世间哪里还找得到此人?果真是羚羊挂角,不着痕迹了。”
阿妩道:“表兄知我。”
她正是这样打算的。
先是《青梅记》,又是陈太师。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话本的作者与陈家定然关系匪浅。
她不愿暴露自己,陈甫就成了最好的挡箭牌。
反正,自从决定与谢蕴在一起之后,这个身份就注定要销声匿迹。为何不在它隐匿之前,物尽其用呢?
阿妩又悠悠吹了口气,吹得纸页上下翩飞。
“虽说我这算盘打得好,可到头来,还是要看清荣书斋的掌柜肯不肯卖我个面子。”
“这有何难?”
陈霁星却笑道:“你忘了表兄是做什么的了?若是没有书斋肯接,那表兄就自己开个书斋,给你印上个万八千本的。阿妩也不必担心上面怪罪,在爹和皇帝谈妥价钱之前,他不敢拿咱们陈家怎么样的。”
“多谢表兄!”阿妩清莹莹的眸中熠熠生光。
霁星表兄的提议,算是彻底解了她的后顾之忧。
不过……
“我还是想先去清荣书斋试上一试,毕竟房掌柜曾经于我有大恩。我也答应过他,若是有新作要第一个找他的!”
-
出乎阿妩的意料,推销新书的行程竟然意外地顺利。
她再一次出现在清荣书斋,立刻被伙计认了出来,又恭恭敬敬地请去了房掌柜待客的雅间。
伙计斟上一盅的庐山雪芽,一边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姑娘你可算来了!您可不知道,这段时间您不来咱们书斋,掌柜的念了多少遍!”
“小子,净说浑话!”
房掌柜姗姗来迟,一推开门就听见伙计背后念叨他。他一根指头顶上伙计的脑门:“你先下去,回头再找你好好算账!”
旋即对阿妩道:“让姑娘见笑了。”
但是,他并未否定伙计之语的真实性:“姑娘此番造访敝书斋,可是您家少爷,有了什么新作么?”
“正是。”
阿妩善睐的明眸弯起,也不卖关子:“我家少爷,这段日子确实新写了个话本子,请掌柜的掌掌眼。”
“姑娘言重了!”
房掌柜搓了搓手,满脸写着期待。待从阿妩手中接过纸稿之后,更是迫不及待地翻了起来。
刚翻了两页,他就忍不住惊呼出声:“这是……”
阿妩默不作声,一颗心却高高提了起来,一瞬不瞬地望着房掌柜的面色变换。
表兄打下包票说要为她印书,话虽如此,临时开起的书斋到底不如老字号底蕴深厚。想要新话本以最快的速度传开,进而影响京中的人心物议,清荣书斋无疑是最上之选。
“这原是陈老太师的生平啊!”
房掌柜抬起头,眼底满是惊喜之色:“恕老朽说一说心里话,老朽原先还担心您家公子再写个才子佳人的故事,有《青梅记》珠玉在前,后来者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了。没想到您家公子竟另辟蹊径,又写了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啊!”
这一番毫无保留的赞誉,听得阿妩双颊含桃。
她不自在地碰了碰面颊,才道:“那掌柜的您看,这本书清荣书斋能不能代为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