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微微发力,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得到的只有紧闭的双眼,和颤抖不已的鸦睫。朱唇紧闭,一言不发,似是默认了他所说的。
“……”
谢蕴的心尖,一瞬发冷。
抚着阿妩侧颜的手心,正微不可查地颤抖着。即使答案早已心知肚明,被心上人当面默认之后,他再一次如坠深渊。
四面八方的沉默,霎时间挤满了华贵的后殿。
谢蕴陡然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两步,轻声道:“这就是阿妩的解释,是你所说的,有苦衷么?”
忽地,阿妩侧脸的凉意消失了。
她迟疑了数息之后,才缓缓睁开了眼。看到的,只有谢蕴的背影。
不知为何,从她的角度望去,只觉谢蕴离开时颀长的身姿,颇为踉跄,乃甚至有几分狼狈之意。
“世子?”阿妩下意识轻唤了一声。
没有回答。
唯独谢蕴的心里清楚,他从没有这么一刻,想逃离阿妩身边。
阿妩不爱他。
——如何不令他,落荒而逃。
“世子!”
眼见着谢蕴要离开,却一点儿也没有要带走她的意思,阿妩终于慌了神。她匆匆从美人榻上试图起身,奈何重心不稳,一个跌跌撞撞,就见到后殿的大门被紧紧阖上。
再一推门,却发现再也打不开。
“唉。”
阿妩如同脱力般瘫倒在美人榻上,如瀑的乌发散落开来,散发着淡淡的茉莉清香。
她似乎搞砸了。
一通解释之后,不仅没有浇灭世子心中的怒火,反而更火上浇油,把他气得把自己锁在了这里。
阿妩清月似的眸子渐渐失神,怔怔望向焕然一洗的天穹。
“是我自找的。”她喃喃道。
是她当初种了错的因,如今才要吞下苦果。世子生她的气也好,就此和她一刀两断也罢,她怨不得别人,要怨也只能怨自己。
她怔怔看着自己的掌心。
恐怕,等世子处理好宫中的一切,再来找她的时候,就要和她一别两宽了罢。毕竟,他如今掌握了宫禁,俘获了皇上,距九五之尊,仅仅一步之遥。哪里还看得上,当初狠狠欺瞒了他的女人?
良久,阿妩的唇畔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即使再不情愿,但谢蕴只要提出此事——
她除了答应,别无他法。
-
经过一场仲夏的暴雨,炜煌威严的宫禁,连空气亦清新了数分,混杂着草木的清香气,沁人心脾。
狭长的宫道之上,不见宫人的身影,唯有往来的西北军。
而赵怀威将军,正沉默地伫立在御书房门前,一言不发。他的身后,还跟随着一个身量略矮的少年。
“世子,您出来了。”
见到谢蕴的身影,他连忙迎了上去。不知道是否是错觉,赵怀威敏锐地察觉,谢蕴的脸色好像并不太好。
难道,是和他的心上人有什么龃龉?
但赵怀威敏锐地没有发问。毕竟从大公主的话中,他敏锐地察觉出,世子和他心上人之间的关系极为复杂。
而主子的私事,非是属下能够窥探的。
是以,他略过此事,径自禀报道:“世子,宫中与京城各处,都已经安排上咱们的人了。”
见谢蕴的目光投向自己身后,赵怀威微微侧开了身子,露出藏在背后少年的全貌。
少年不过八九岁身量,眉眼含笑,瞧起来颇为纯稚可爱。此刻的唇角却微微下压,眉头拧起,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严肃。
他一见谢蕴,就喊道:“表叔。”
正是三皇子。
赵怀威适时补充道:“世子,这是咱们清查各个宫殿之时发现的。他说与您平日关系甚好,吵着一定要见您,说有话要跟你说。”
谢蕴抬眸,漆眸望向了三皇子。
眼前人与阿妩生得很像,多半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
只要一想起那个名字,他的心口就是一阵闷闷的痛。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半点,神情无悲无喜:“你说。”
逆料,三皇子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
“表叔,你要当皇帝了么?”
而一旁的赵怀威,却已经讶异地张大了嘴巴——他还没来得及说,怎么就被这小子捷足先登了?
坏了,坏了。
万一世子一口就否认,让他连劝的机会都没有,那该如何是好?
逆料,谢蕴没承认也没否认,而是给出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当是如何?不当又如何?”
三皇子湿漉漉的鹿眼,一下子瞪得大大的。
旋即,他再度低下了头:“当了皇帝,自然就是九五之尊,至高无上,万事皆可以做主。”
而赵怀威也看准了千载难逢的时机,一个猛扎跪地:“臣亦恳求世子,践祚为帝!”
他给出的理由,也十分正当:“如今废帝无德,诸子年幼,宗室之中,无有可堪大任者。世子您为长公主亲子,亦是太/祖血脉,又有贤名在外,若您登基为帝,德泽布世,可堪为一代明君!”
说完,赵怀威长出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一介武人,想出这么大段文绉绉的话,究竟费了多少功夫。如今总算是顺畅没卡壳地说完了!
奈何,谢蕴却恍似一句话没听见。他低低重复了一遍三皇子方才的话:“九五之尊,至高无上,万事皆可以做主?”
说完,又发出莫名的一声轻笑。
赵怀威和三皇子面面相觑,皆不知谢蕴到底在想什么。
无人知晓的角落,他的妄念正潜滋暗长,心底的猛兽疯狂叫嚣。
他曾经想过,若是阿妩执意中意起她那未婚夫,执迷不悔,他纵使不吝惜名声,亦要把她强夺到自己身边,天长日久地相伴。
如今,这个被埋葬的阴暗念头,再度浮现出了水面。
倘若他登基为帝……
至高无上,万事皆可以做主。
是不是可以让阿妩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谢蕴忽然望向了三皇子:“若我践祚,你当如何?”
三皇子沉默了一瞬:“我没有旁的请求,只求表兄你践祚之后,能还我母妃一个自由。”
说完,他当即跪了在地上,深深叩首。
赵怀威认了出来——这是对着帝王才有的礼节。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也学着三皇子的模样,换了一种跪姿。
谢蕴没有拒绝,亦没有劝阻。
他只是把两个人扶了起来,示意自己接受了他们的礼节。
有那么一瞬间,不知何处响起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曾经的他瞧不起今上私德有亏,以帝王淫威强夺女子。亦时常以他为镜日日自省,警戒自己不可以势逼人,贯绝君子颐行之道。
如今,他却做了一模一样之事。
谢蕴面上殊无表情,耳畔却兀地荡开了一阵讽刺的笑声。似是嘲笑他金身彻底告破,君子之道一去不返。
从今往后,他再不是什么霁月光风、朗朗玉树。
而是一个篡权夺位、强娶豪夺的小人。
但谢蕴却莫名感到一阵玉碎般的快意,如蚀骨销魂的毒药一般,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
阿妩被关在后殿,浑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先是倚在美人榻上,迷蒙地望着窗外的天色。一会儿烦心世子与她恩断义绝,一会儿又担忧他逼宫的途中,会不会遭遇什么危险。
心绪芜杂之间,她竟然倚在了榻边,昏睡了过去。
待到再度醒过来之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微微擦黑了。
阿妩正揉着惺忪的睡眼,忽然听见一声开门的声音,顿时什么困意都消散无踪,清醒了过来。
木门缓缓打开,露出门外一张熟悉的脸。
“世子——”
阿妩下意识迎了上去,兀地顿住了脚步。她突然想起来,她与谢蕴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亲密无间了。
“……”她尴尬地停在半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倒是谢蕴,自从推开门起就一瞬不瞬地盯着阿妩,朝着她缓步走来。漆眸之中,写满了她看不懂的晦暗。
阿妩的一颗心,忽地就提了起来——谢蕴这一回来,不会是要来和她诀别的吧?
即使对此早有预料,事到临头,她还是一阵不舍。
试探地开口道:“世子,现下夜已深了,我该回陈府了。不然家人们听说我久久入宫不回,会担心的。”
没有回答。
阿妩不甘心地抿了抿唇,又问道:“世子你现在过来,是宫中的事物,都处置好了么?”
仍是没有回答。
谢蕴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阿妩既难堪,又失望地深深叹了口气。
这是生气得连话都不愿意跟她说了么?既然如此,她强行挽留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自讨没趣而已。
她闭了闭眼,再度睁开之际,眸中已是一片平静:“世子,若是你当真不能原谅我,那咱们便一别两宽,好聚好散就是。”
“一别两宽?”
听见这句话,谢蕴终于有了反应——他依旧一言不发,却快步朝着她走过来。幽瞳中燃起丛簇的暗火,闪烁着静默的疯狂,似要把她烧出个洞来。
阿妩直觉有哪里不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然而,谢蕴步步紧逼,没有给她半点逃避的机会。他紧紧箍住了阿妩的双腕,像是对待逃走的犯人般,不留一丝挣扎的余地。
“阿妩想与我一别两宽?”
谢蕴低低重复了一遍,随后嗤笑了一声。
“阿妩白日的解释,不能让我满意。”
他手上的动作粗暴,言语间反倒慢条斯理了起来,好像当真在跟她商量着什么似的:“所以,在阿妩想出让谢某满意的解释之前,权且留在此地罢。”
什么意思?
阿妩脑子转了几个弯,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旋即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世子这是要,囚禁她?
作者有话说:
咳咳咳。
第79章
雪白脚腕之间,一抹光润的玉色。
世子这是要, 囚了她?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一股浓烈的荒谬袭上阿妩的心头。但她定定觑向谢蕴的神色,方才意识到他并非在同她说笑。
不对, 一定有哪里不对。
阿妩仓皇地摇头,似是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
自她被圣旨宣入宫禁以来, 发生的每一件事, 皆出乎常理之外, 让人怀疑这一切到底是真实, 还是她犹在梦中?
“阿妩的意下如何?”
谢蕴长久不答, 冰凉的指尖又触了触她的面颊。凛冽的声音中,有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谢某这个提议,怎么样?”
不怎么样。
但阿妩情知, 她决不能这般回答。她听得出来,谢蕴表面上在好声好气地商量,实则不留半点容她置喙的余地。盛怒之下, 他移异了性情, 如此关头反而更不能火上浇油。
可若要顺着他的话说, 自己不就要失去自由了么?
阿妩的朱唇微掀,只觉左右为难, 不知该如何回答。那厢, 谢蕴漆眸中霜色愈浓,昭彰着他渐渐逝去的耐心。
“既然如此……”
又等待了数息, 谢蕴的耐心终于宣告殆尽。他整个人侵略性地欺身而上, 一瞬与阿妩贴得极近。
那是一个极尽暧昧的距离, 一切旖旎之事, 皆可在俯仰之间顺理成章而成。阿妩甚至能感到谢蕴胸口的轻颤, 和他洒落在自己锁骨之间的鼻息。
“等等——”
电光火石之间, 她的脑海中忽地闪过了什么——谢蕴说如果她解释不清,就要一直待在这里。
岂不是说,皇宫已经落在他的掌控之中?
若非如此,宫禁乃是森严之地,又哪里是她想住几日,就住几日的呢?
阿妩满眼愕然地抬头,纤浓的鸦睫刮挠在谢蕴的鼻尖,掀起一阵细密的刺挠感。她却对自己的撩拨毫无所觉,甚至不曾察觉此等暧昧的距离,到底有多么危险:“世子,你要当皇帝了么?”
闻言,谢蕴笑了。
他这一回的笑,迥异于往常的轻笑,而是真正笑出了声。阿妩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颤动。
“如此情急的关头,阿妩心之所系,竟然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谢某么?”
“……”
阿妩从这句话中,品出了一点微妙讽刺之意。她不知如何回应,干脆缄口不言,唯有一双明亮的双眸,沉默而固执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是。”谢蕴回答得十分果断。
即使这只是他一刻钟前心血来潮的念头。甚至于他决定起兵的那一刻,全部的打算,也不过是逼今上退位,另择英主。
但这些,谢蕴皆不会宣之于口。他望着怀中人的眸中一瞬浮现的惊恐,竟陡然生出一种破罐破摔般的快意。心底裂开的口子,以另一种诡异的方式被填满。
“阿妩为何在颤抖,是害怕了么?”
谢蕴按住阿妩止不住瑟缩的手腕,凑在她耳边轻声道。既然自己得不到她的垂怜,那么令她惧怕,亦未尝不可。
“世子,你……”
阿妩的喉咙似被堵住了,再发不出一点声音。直到此刻,她方才清晰地感觉到,眼前的人,再不是她熟悉的那个谢蕴。
她认识的淮安王世子,既像霁月朗照人间,又如松鹤遗世独立。他的品行,更似巍巍而不倒的青山,令人仰慕不已。而眼前这个,把夺权篡位说得如同吃饭喝水的人,又是谁?
是她从前看错了人?
还是谢蕴……因她的欺骗,而变了性情。
阿妩痛苦地睁大了眼睛,无论是哪种可能性,她皆不敢往下想。
但令她痛苦的,却远远不止于此。
谢蕴他,成了皇帝。
曾经的天子,一言之间就能抹去外祖三朝辅政的功勋。那么如今这个移情易性了的谢蕴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想对她做什么,还不是轻而易举?
到此为止,阿妩心中仅存的侥幸彻底灰飞烟灭。
美人榻上,霞姿月韵的女子脱力般地仰倒下来,一副予取予求之态。
见状,谢蕴眸中划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他好似读懂了阿妩的态度,轻缓地俯下身,如同野兽对待猎物十足的耐心般,薄唇覆上了阿妩的雪白颈间,又映在她的锁骨上。
如同他们在水中,第一次亲密接触那般。
温热的吐息引来阵阵的战栗,阿妩不自觉地颤了颤,却兀自咬了咬牙关,努力不露出失态的模样。
但她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