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都说了睡不着嘛。”方思宁将话本往床头一抛,又抬手拍拍他的腿,全如松枕头一般,随即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翻身侧躺。一番动作,半分让他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她微微弓起的肩膀,显得单薄而柔弱。陈慬看在眼中,不觉心生怜惜。他将衾被拉高了一些,仔细将她盖好。而后,他的手落在她的后背,轻轻拍抚。
这是……哄她睡觉?
方思宁有些好笑。但那温柔的力道,着实令人安适。她渐渐放松了下来,一并连心防都松懈了几分。良久迟疑,几番犹豫,她终究还是开了口,对他道:“我原本,是姓秦的。”
拍抚的节奏未断,他似乎全不在意,只是静静听着。
如此反应,令她愈发释然。她笑着,继续道:“我的母亲,曾是大晟的皇太女,父亲算是入赘皇家,所以玉牒之上,我的名字是秦思宁。但母亲心性淡泊,无意朝堂,终是卸了兵权,只做个闲散的长公主。我也是那时才改姓为‘方’……其实姓什么倒也不重要,开心快乐就好。可惜天不遂愿,双亲去世之后,我便被接进了皇宫……“
方思宁说到此处,忍不住连连叹气,语气里半带自嘲、半带落寞:“我以前说从小习得喜怒无常、心口不一,其实不太对。正经算起来,是进了皇宫之后才养成的。最是无情帝王家嘛。虽然母亲也曾教过我说:‘皇室子女,当坚忍,少悲喜。万不可让人拿捏心思。’但我那时刚失去双亲,却连一个能痛快哭出来的地方都没有。人前忍着也罢,可在夜里,哪怕是躲被窝里小声哭一会儿,第二日也能传到太后耳中。惹了她老人家难过,便有更多人来劝我,为我立规矩。我这才知道,那些里三层外三层守在我寝宫里的人,一个个的都没存好心……”
陈慬听到此处,方知她的卧室中为何从不留人侍奉。而这样想来,能在外室护卫的他,却是唯一的例外。他暗暗有些高兴,但这份高兴很快便化作了羞愧。回到京城的她,势必要再入皇宫,其中该有多少不情愿?而她放弃的,更不仅仅是喜怒哀乐的自由……
“日子一长,这一套我做得比谁都好。知进退、懂分寸、能容人,喜怒好恶,旁人莫能揣测。一言一行,都看似别有用意。即使我离开皇宫,也无人信我是真的胸无大志。即使我‘骄奢淫逸’,写进话本里,也是假借纵情风流,收服青年才俊罢了。”方思宁的声音越来越低,在说到此处时,又添了几分哀怨,“真是的,好冤枉啊!想想就来气!如今又被逼着回京城,害我夜里都睡不着,一躺下就做噩梦……”
陈慬有心劝慰,却又不知如何劝慰,更自觉僭越,终是沉默。
“不过呢,我的委屈,也就这么一点儿。”方思宁又笑起来,“除开这么一点儿,我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大晟郡主,依旧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若是有人为这么一点儿委屈就心疼我,那他肯定是个傻子。若是还想为此赔上性命,那就更是愚蠢至极。”
陈慬的手不自觉的一僵,拍抚的动作停顿了下来。
方思宁察觉他的停顿,笑意愈浓,故意又问:“你说对吧?”
不对。
陈慬心中反驳,但回答时,还是一贯的顺从:“嗯。”
“明白就好。”方思宁拍了拍那只停在她肩头的手,又吩咐道,“别停下,继续拍,我就快睡着了。”
陈慬答应一声,拍抚的力道愈发温柔。
他如何能不明白呢?
话虽不直说,却句句都是想令他安心,更为他留着退路……他又在畏怯什么呢?
方思宁闭上眼睛,只觉身心都轻松无比。说出心里积压的种种,郁结消散之时,睡意便随之而来。
朦胧之间,她听他开了口:
“郡主厚爱,属下铭感在心。无论郡主身在何处,属下皆会追随郡主。”片刻犹豫后,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愿此生常伴,永不分离……”
方思宁微微勾起了唇角。
今夜,合该有个好梦……
……
……
这一夜,方思宁偏偏没有再做梦。一觉酣甜,待天色大亮,她依旧不愿醒来。
“郡主……”
随陈慬的声音一起落下的,是轻轻的拍抚。
“再睡会儿……”方思宁嘟哝了一声。
陈慬无奈地笑笑,又对她道:“元护卫就要进来了。”
方思宁睁开惺忪的睡眼,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望。果不其然,门外人影晃动、细语嘈嘈,想是元祎领着婢女们来服侍她梳洗。她半撑起身来,挣扎片刻,又伏倒在他腿上:“哎呀,不行,起不来啊。”
陈慬自然不会催她,只由她赖着。
门外的元祎唤了几声,未得回答,心中了然,径直推门走了进来。看到眼前景象,她扶额叹声,嗔了方思宁一声:“郡主啊!”
方思宁却厚着脸皮,伸出了一根食指来,道:“再睡一刻……”
她说话时,陈慬拉过了被子,又替她盖好。
元祎皱紧了眉头,心想怎么就没把戒尺带过来。
自家郡主本也懒散,但在人前多少还收敛着。谁承想,偏得了这么个千依百顺的暗卫。这不论对错的迎合与纵容,逞得她变本加厉。日后可怎么得了?!
她当即遣退了婢女,走上前去将被子一掀,揪起了方思宁的后领。
“都说了多少次了!郡主不醒,拽也要拽起来!”元祎含着满目怒意责备陈慬,又接上一句抱怨,“你倒好,还给盖被子!”
陈慬有些愧疚,但还是想解释一下:“元护卫,郡主昨夜……”
“还敢跟我提昨夜?”元祎的目光扫过床头上的话本,又看向那未熄的油灯,“我可是说过了,三更之后,郡主房内若还亮着灯,唯你是问?”
陈慬无言以对。
方思宁已醒了七八分,见此情状,她抬手推了推他,道:“你先出去吧,我换衣裳。”
陈慬自然明白她的用意,起身行了一礼,告辞离开。
“你给我在外头等着,”元祎却不依不饶,“等我这边收拾完了,再同你算账!”
陈慬只得答应着,退到门外站好。
房内,元祎声声教训,听来怒不可遏,却又分外亲切,惹他低头轻笑。
这时,有人走近。
他立时敛了笑意,抬眸望向了来者。
扬承手捧着餐点,是来给方思宁请安的。见陈慬立在门外,他的脸色一沉。一到驿站,他便安排宣翎卫的将士站岗守夜。如此严密的护卫下,他竟不知陈慬是何时进来的……
“区区一介暗卫……”扬承咬着牙,目光凛凛,森寒如利刃,“别以为入得郡主闺房就能攀高。你也配?”
陈慬抬手挡住了扬承的去路,应道:“我是郡主的暗卫,郡主身旁自有我的立足之地。倒是扬副将你,行事还请谨慎,莫要僭越了。”
扬承原以为陈慬是不会接话的,却不想一出声便是这般尖刻。他愈发燥怒,道:“有我宣翎卫在,郡主身旁的人,岂轮得到你魁夜司!“
一语说罢,扬承便要拔刀。陈慬见状,落掌一推,将他的佩刀又送回了鞘中。两人无声角力,互不相让。
秦忆安来时,见二人如此,出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扬承听得这一句,扭头笑道:“安小姐,此事与您无关,少管闲事。”
扬承并不知秦忆安的身份,说话自是不客气,惹得秦忆安皱了眉头。她偏头,看了眼身旁的侍从。对方会意,纵身过去,出招隔开了扬承与陈慬。
扬承不悦,但若贸然举动,只恐以一敌二,终究于己不利。他只得按捺情绪,严阵以待。
秦忆安当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她施施然走上前去,在陈慬面前站定。
陈慬并不跪下,只垂眸肃立。
秦忆安也不介意。一来,她是微服出行,既未袒露身份,他当然不必行礼;二来,他已是方思宁的暗卫,即便要跪,也得方思宁点头才是。
她打量了他一番,问道:“身体可还好?”
陈慬犹豫着回答。倒不为身体如何,只是不知该如何自称。
秦忆安见他如此,倒有些担忧,正要询问,又听扬承不怀好意地开了口:
“哟,陈暗卫几时同安小姐这么熟络了?”扬承冷笑一声,“魁夜司的暗卫竟这么会讨姑娘家的欢心,了不起啊。”
“放肆!”秦忆安斥骂一声。一旁的侍从旋即出手,攻向扬承。
扬承退了几步,拔刀出鞘,又高喝一声:“来人!”
转眼间,驿站内的宣翎卫围了上来,刀锋锃亮,映出满室杀气。
方思宁一出房门就看到这个景象,不免有些茫然。
“这是怎么了?”
她的疑问一出口,陈慬当即跪下,应道:“是属下言语失当,惹怒了扬副将。属下该死,请郡主责罚。”
一时间,鸦雀无声。
扬承气急,倒将杀气消了大半。他指着陈慬,语不成句:“你……我……”
方思宁看在眼中,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暗卫首领,心里嘀咕:
不是说好了让着他点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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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
大家好~~~
我又又又回来啦~~~
看完本章,大家一定发现了,那就是:本文男主只是在主人前温柔乖顺,对待旁人时又犀利又绿茶……
以此类推,就算是刘公子,男主也能怼上几个回合。
【刘峥:我是什么战力计量单位嘛?!】
咳咳咳~~~
嗯,今天我们继续彩蛋小单元~~~
《那一天男主从女主头发间拾起的花瓣》——第十章
陈慬替她掖好被子,抬手放下了纱帐,待要退下时,却被一点鲜艳牵住了视线:她的长发柔柔铺在枕上,一片芍药花瓣就夹在发丝之间。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将那枚花瓣拾了起来。
没错,依旧是花语~~~请百科~~~
芍药:美丽动人、依依不舍、情有所钟的爱。
就是这样~~~
下面,为大家演唱本章BGM!!!MUSIC!!!
《雀跃》
天空在我们心里飘了一场雪~
而你就静静地待在我身边~~~
深夜不想睡~
只想听着你给我的音乐~
那声音~让人好思念~~~
沉寂已久的心情掀起了雀跃~
是你温柔解锁了我的心结~~~
那些挥散不去的过往~
全都视而不见~
只因为~对你的思念~~~
多想留在你的身边~
让爱渗透了整个世界~
为你愿意~穿越所有的时间~~~
只想留在你的身边~
不害怕路途多么遥远~
为你甘之如饴~不管南北东西~~~
好的,就让我们唱到这里~~~
让我们下期再见!么么哒~~~
第廿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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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宁大约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扬承是什么脾气,那次生辰宴她就见识过了。第一次见面就敢拿婚约之事讥讽刘峥,宴席之上更是咄咄逼人,似乎连她这个郡主都没放在眼里。就说这个骄横暴躁的性子,只怕秦忆安都逊他三分。
而她的暗卫首领就正好相反。平日里不太言语,一开口就捡人爱听的说,又惯会隐忍。她实在想不出他能如何“言语失当”。但或许,他什么都不用说,只是出现扬承面前,就能惹怒对方。
而除开这些不说,此时此刻,扬承刀剑所向分明是秦忆安……
照这么看,应该是扬承碰上了陈慬,起了冲突。而秦忆安恰好路过,出手维护陈慬。这才对峙起来。现如今陈慬请罪,是自揽过错,避重就轻以平息事态。
机智练达,不愧是他……
方思宁暗暗夸他一句,顺着他的请罪,对扬承道:“扬副将莫要动气。我的暗卫首领不会说话,我替他赔个不是。”
扬承忙收刀行礼,道:“末将惶恐。”
他说完,还想解释几句,方思宁却没管他,转头对秦忆安笑道,“安小姐怕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罢。切磋而已,不当真的。”
秦忆安点了点头,喊退侍从,又望向了跪在一旁的陈慬。她喊了一声“姐姐”,似乎是想求情,但方思宁也没给她这样的机会。
“姑姑,且带我的暗卫首领下去领罚。”方思宁轻飘飘地落下一句,又搀起秦忆安的手,道,“安小姐不必同他们一般见识,随我一起去用早膳吧。”
秦忆安低头看看那只搀起自己的手,眉眼间霎时染上了欢悦。她笑着答应一声,随着方思宁离开了。
扬承见状,忙不迭跟了上去。
待众人走远,陈慬才起了身,依着方思宁先前所言,他走到元祎面前,端正地行了一礼,道:“请元护卫责罚。”
元祎忍不住叹了口气:“行了,知道你受委屈了。”
“不。属下的确出言惹怒了扬副将。”陈慬笑了笑,“……还有早间郡主赖床,是属下怠忽职守。理应受罚。”
元祎笑了起来。先前方思宁赖床,她虽说要与他计较,但到这会儿早忘得差不多了,他不提也就过了。不过,若是惹怒扬承的事,她倒还是有些话说的。
“你应该不太了解宣翎卫吧?”元祎开了口,耐心地跟他解释起来,“宣翎卫是长公主一手培养起来的。宣翎卫之首,封的是中郎将,后来归入镇北军,又封了将军。宣翎卫对长公主而言,就如同魁夜司于公主。现如今的扬翮扬将军,当年便是长公主的近卫,是能佩剑上朝的人物。边疆首捷之时,扬将军奏请回京,但彼时战局未定,圣上和长公主都未应允。后来每一年,扬将军都会奏请一次,但次次都不遂愿。直到长公主薨逝……长公主丧礼那日,圣上特准他回京吊唁。但北地路途遥远,终究还是没能赶上。离京之时,扬将军曾与镇北侯一起上奏,想将郡主接往北地,但太后怜郡主年幼,执意将她留在宫中抚养。所以,这次郡主来北地,扬将军是最高兴的。加上圣上也答应过,郡主二十岁时,宣翎卫就重归郡主私有……”
陈慬静静听着,也渐渐明白了元祎的意思。扬承正是扬翮将军的独子,也是名正言顺应该待在郡主身边的人。
“偏偏郡主身边已有了你,好巧不巧,你还是魁夜司的人,扬承针对你也是自然。”元祎说出了毫无疑问的结论,却又附上了令人惊怯的后半段,“但说到底,他争的不过是近卫之职。而你对郡主而言,并非近卫。他也不是愚蠢之辈,很快就会明白这一点。所以啊,并无与他相争的必要,只离他远些就是。”
相争……
这两个字令陈慬有些惶恐。
他看起来,是在“争”么?
近卫,或者不是近卫。不管哪一个,都不是他该争的。无论家世渊源还是身份立场,总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哪怕只是做个暗卫,也有比他武艺更强、模样更好、也更年轻的。还有,他的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