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牌对他很重要,可是要他拿钟翎的半条命来换,他宁愿这牌子永远沉进河里。
他捏着令牌,整个人倚在墙上,听到了门口匆匆而来的脚步声:“爹,大夫来了!”
钟翎觉得很冷,她冷了很久很久,然后又觉得很暖和,暖和到她希望自己就这样长睡不醒。
记忆在脑海里不断交错回溯,恍然间,她似乎抓住了一块许久以前的回忆——
“钟翎,醒醒!”这声音夹杂着不小的鼻音,一听就让人觉得烦,钟翎不想理会这声音,偏偏对方像只苍蝇一样嗡个不停,她实在受不了,猛地抬起头:“你干什么?”
她前面的座位上,一个小胖子朝着她笑嘻嘻:“钟翎,你可终于醒了,学堂的先生和其他同窗都走了。”
钟翎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个小胖子叫周君,家里很有钱,是她在学堂读书的前桌。
有钱人家都喜欢把孩子送进学堂读书,偏偏钟翎家里没有钱,芸娘还是坚持要送钟翎进学堂。
她今年十四岁,已经比学堂的同窗们大好几岁了,而且整个学堂里只有她一个姑娘,其余的都是有钱人的小少爷。
读书时她就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先生不理会她,她也不理会先生,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读书。书上的文章她自己看一遍就能学会,芸娘一个人靠洗衣服供养她上学很艰难,钟翎几次提出帮芸娘洗衣服赚钱,都被芸娘骂了回去。
“你怎么能洗衣服呢?这不是你该干的活。”
“你现在好好读书,等娘攒够了钱送你去学琴棋书画,这才是最重要的……”
诸如此类的话芸娘已经不是第一次跟她说了,可是钟翎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在这里读书纯粹在浪费钱,偏偏芸娘坚持要她来读书。
钟翎晃了晃头,把瞌睡虫从自己的脑袋里摇走,没好气地看向小胖子:“他们都走了,你怎么不走?”
周君见钟翎理自己了,笑的眉飞色舞,钟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起身就要离开,却被对方拦住了。
周君伸出小胖手拦住了她的去路,突然道:“我听他们说你家住在石头村,你跟你娘住在一起?”
钟翎不理他,她也听别人说,周君家里是一方财主,不是什么好人。
周君见她不理自己,自顾自道:“学堂收的钱可不少,你娘洗衣服赚钱,大半都花在你身上了吧?”
这话虽然是从他嘴里说的,却准确无误地戳中了钟翎的心事,她问道:“你要说什么?”
“我想说我家里也缺佣人,你要不来我家洗衣服吧。”
钟翎动了心,却仍旧板板正正道:“我娘要我来读书。”
“不耽误,每月三钱银子,在你不上学的时候来,怎么样?”
钟翎心动了。
学堂读书的日子她很欢喜,可是每次想到她娘在河边迎着风吹日晒洗衣服,她就坐立不安。周君介绍了活计给她,她很高兴。
先生现在教的课本她都已经背的滚瓜烂熟,为了挤出时间赚钱,钟翎干脆一天里只有上午在学堂,一到下午她就去周家帮下人们洗衣服,虽然一开始洗衣服很累,可是钟翎还是咬咬牙坚持下来了,周家是月底发银子,所以钟翎也在月底领到了她的第一份工钱。
管家把那一钱银子给她的时候,钟翎简直高兴的要跳起来,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赚钱,而且还是这么多钱。
她继续在周家洗衣服,然而现在她已经不满足于这些了,她听到周君说有其他人家里也想招洗衣服的女工,于是这一次她主动请周君帮她找一找别的活。
周君显得有些犹豫:“可是你现在已经只上半天的学堂了,再这样多找一份工,你哪儿有时间读书?”
钟翎眼中已经没有读书这回事了:“先生教的书我都学会了,在这儿待着也是浪费时间,等先生什么时候教新文章,我再回来学,你就再帮我介绍一下吧。”
周君道:“好吧,我爹有个朋友姓张,是个财主,他家里正好缺洗衣服的。我帮你介绍介绍?”
钟翎喜不自胜,赶紧点头:“太好了,谢谢周公子。”
周君的胖脸露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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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鸟翼为翎
张财主人长得胖胖的,周君和他相比,简直只是九牛一毛,他见了钟翎,上上下下打量了钟翎一番,抹了一下嘴角,眼睛里流露出奇异的光彩:“好好好。”
他的眼神让钟翎很不自在,可是钟翎现在很想要赚钱,于是她强忍着不舒服,低下头道:“老爷是同意我来府里做工了?”
“不错,我同意了。”张财主搓了搓手,突然想起了什么:“等等,我听周小公子说你还在学堂读书,来这里你家里人知道吗?要是被知道,我可不好办啊。”
眼看到手的工作要飞了,钟翎急了,立刻向他保证:“老爷放心,我娘不知道这些,我也不会让她知道的。”
她并不是贪钱的人,只是太心疼芸娘了。等到学堂先生教了新的课本,她再回去好好上学,至于现在挣的钱,她打算到时候再找其他理由拿给芸娘。
张财主点了下头:“好,那你就留下吧。”
于是钟翎这下连上午的学堂都不去了。每天她都在张财主和周家洗衣服干活,晚上等到学堂放学的时候,她也跟着回了家。
芸娘见钟翎回来,早就准备好了晚饭,母女二人坐在桌旁吃饭,芸娘偶尔询问她今天学了什么,学堂先生有什么话说。钟翎就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搪塞芸娘,她在芸娘眼里一直是从不撒谎的好孩子,所以芸娘一直没有起疑。
吃过饭,钟翎主动端起空盘子,芸娘瞧见了她手背有些发红,立刻握住了她的手:“翎儿,你这手怎么回事?”
钟翎编排的剧本里可没有这场,她心里有鬼,生怕芸娘发现,立刻抽手要走:“娘,没事。”
芸娘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反而更要追根究底:“翎儿,是不是学堂里发生什么事了?你是不是被谁欺负了?”
她疑神疑鬼的态度令钟翎有些不耐烦,可是不说清楚芸娘一定又要问来问去,钟翎看着桌上的蜡烛,想到了一个借口:“娘,我没被欺负,就是手背不小心碰到了火,被烫了一下。”
“烫的?”芸娘又要看钟翎的手,钟翎不让她看,芸娘又产生了疑惑:“可是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那是因为,因为我把手放进冷水里降温了。我的手已经没事了,娘您别担心。”
钟翎让芸娘放宽心,赶紧溜到厨房远离芸娘的追问,见芸娘没有追上她,她长舒了一口气。她准备买一盒药膏保护一下手,要不然迟早会被发现的。
没等钟翎付诸行动,芸娘反而借着月色匆匆出门给她带回来一盒药膏,是专治烫伤用的。芸娘把药膏塞进钟翎手里,嘱咐她要按时上药,钟翎看着手里的药膏,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
她小心翼翼地祈祷不要被芸娘发现,可是她看着芸娘给自己买来治烫伤的药膏,敷着根本没有受伤的手背,心中的愧疚感一点一点地滋生起来,或许她一开始就不该欺骗娘,这样娘也不会用她赚的辛苦钱为自己的谎言买单。
钟翎辗转反侧,失眠了一夜。天亮以后,她做出了决定,在张财主家坚持到月末,等领了这个月的工钱她就继续回到学堂读书。
她这样想着,背起了芸娘给她缝的背包,继续沿着一直以来的路走到学堂,然后拐了个弯绕到了张财主家。
芸娘在家里收拾院子,等她去钟翎屋子里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昨晚买的药膏还静静地放在桌面上,芸娘诶呦了一声:“这孩子,肯定忘了,对自己怎么这么不上心。”
她丢下手里的抹布,立刻拿着药膏出了门。
钟翎在张财主家的后院洗衣服,张财主纳了三个小妾,家里每天要洗的衣服都有很多,三位夫人又各有各的做派,她们的衣服也都是上等的,一件衣服能抵她们这些下人几个月的工钱,因此每一个人洗衣服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搓坏了一件,几个月都白干了。
钟翎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只顾着蹲在地上埋头洗衣服,一下都不敢用力,她伸出手去够脚边的皂角,然而却扑了个空。
紧接着眼前出现了一只端着皂角盒子的胖手,钟翎抬起头,看到了张财主笑眯眯的脸。
她环顾四周,才发现不知何时后院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钟翎心里隐约生起了一丝不安,她接过皂角,把沫子打在衣领上:“谢谢老爷……”
张财主把盒子放下,对于钟翎默默后退的态度他毫不在意,反倒又往前凑了凑,有一搭没一搭问她问题。钟翎一边回答问题,一边又坐远了一些。
张财主见状,忽然握住了她的手,钟翎一惊,想甩开他的手,可是怎么甩也甩不掉:“你干什么?”
“别害羞嘛,这里就咱们两个人。”张财主终于露出了獠牙,色眯眯地搂住钟翎的肩膀不许她乱动,钟翎眼看张财主越凑越近,那张油腻的胖脸贴进了她的脸,她慌忙想要推开张财主,可是张财主一身肥肉也不是吃素的。他颇有经验地扣住了钟翎的两只手,让她不能乱动。
“你快放开我!”钟翎拼命地挣扎着:“救命啊!救命——”
“别叫了,是我让她们走的,现在是不会有人来的。”
张财主望着这副少女的躯体,把自己的身躯压上去,他的手已经摸到了钟翎的腰间——
“老爷不好了!”管家匆匆忙忙赶过来,就见到了眼前的一幕,对于张财主的行径他已经见过不怪,可是在这个时间段打扰主子,他的心里还是直打鼓。
果然,张财主十分生气:“什么事?要是不是大事,你马上给我卷铺盖滚蛋。”
管家咽了口口水,不去看那个向他投出求助眼神的女孩:“刚才外面来了一个疯女人,说要找她女儿,疯疯癫癫的,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钟翎立刻懂了,是娘来找她了,她再度拼命挣扎起来。张财主看到了钟翎的反应,明白了什么,笑的十分猥琐:“我明白了,那疯女人是你娘对不对?放心,等你进了我张家门,我肯定让岳母进来。”
他还没忘记管家:“快滚,记住,守住门,不许让任何人打扰!”
“是是是。”管家收回视线,连滚带爬地跑了。
张财主回看钟翎绝望的眼神,笑道:“他不敢救你的,也不可能再救你的,别挣扎了。我还得好好感谢周君那个小胖子,他借我钱不还,但是却送了你这么个美人给我,我倒也不亏。”
钟翎挣扎着动作一顿,瞪大眼睛道:“你说什么,周君,他说要给我介绍短工……”
张财主此刻还有耐心跟她聊天:“是啊,不介绍你怎么可能主动愿意府里呢?你还以为周君是什么好人不成?”
钟翎没想到从一开始自己就已经落入了周君的陷阱,而她自己还不知不觉。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衣裳被扯破,裂帛的声音让张财主兽性大发,突然他感觉到身后有一股风吹来,紧接着手臂上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啊啊啊——”
他吃痛地收回手,发现自己身后竟然站着一个疯女人,他一把推倒疯女人,然而疯女人却立刻爬起来挡在了钟翎面前:“翎儿,你快跑!”
“娘?”钟翎捂住衣服,只能看见芸娘的背影,还有她身上刮蹭的灰尘,可她几乎要留下泪来。
“该死!快来人,把这个疯女人赶出去!”张财主好事被打断,他十分生气,揪住了芸娘的头发使劲扯,芸娘吃痛,一口咬在张财主的手上,张财主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声。
芸娘满嘴是血,吐出了一节断指。
张财主的胖手血流如注,右手小拇指正好缺了一节。
钟翎和芸娘最终都没有跑成,被张财主扭送到了官府。
唐县令亲自审理,不顾钟翎和芸娘的说辞,单看张财主被咬断的手指就要定她们的罪。
就在惊堂木即将落下的时候,外面衙役忽然来报:“大人,霍将军来了!”
唐大人啊了一声:“什么霍将军?”
“就是白虎军大帅,皇后娘娘的亲侄子,霍云起霍将军啊!”
唐大人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扬起了笑容:“快,快让人好好安排,给霍将军安排接风晚宴。”
师爷提醒道:“大人,那这两个犯人怎么办?”
唐县令才想起来自己手里还有一桩案子没有办,不过张财主因为治伤刚刚离开县衙,他和张财主之间还有一些钱财上的交易要商量,这桩案子正好是他拿捏张财主的好机会,现在不着急审,不如等张财主主动找过来再说。
想到这里,唐县令摆摆手:“来人,把这两个犯人押到大牢,择日再审。”
钟翎和芸娘被衙役押着走出去,就在她们走出大门的一刹那,一道黑色身影走了进来。
钟翎抬起头,看到了眼前的男人,眉眼带着不属于他年纪的凌厉,高马尾和玄色衣袍被风吹起,腰间挂着一块金牌。
完整的,没有豁口的白虎军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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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鸟翼为翎(二)
那是钟翎第一次见到霍云起。
她没空关注年轻的将军,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生死,明明是张财主对她图谋不轨意欲行凶,可是被问罪的反倒是自己和娘,甚至娘因为咬断了张财主的指头被打了板子,整个人已经走不动了。
眼看公堂上唐县令不给她们辩驳的机会,钟翎就知道多半是张财主给了他好处,这样的县令绝不可能公平断案,等待钟翎的只有折磨,可她绝不会妥协。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的一刹那,钟翎忽然疯狂挣扎起来,双眼死死地盯着霍云起的侧脸,大喊道:“将军,民女有冤啊!求将军为民女做主!”
唐县令噌地一声站起来,慌乱命令道:“快,给我堵住她的嘴,你胡说什么呢?”
一只手迅速捂住了钟翎的嘴,她无法说话,可还是没有放弃,但是只能唔唔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
这个吃人的公堂,白虎军的将军难道看不出来吗?
唐县令脸上已经冒了冷汗,他咽了咽口水,迅速走上前让衙役把钟翎带走,钟翎挣扎着等待着霍云起能看她一眼。
出乎她的意料,霍云起根本没有向她投来任何一个眼神,就连因为声响而投来好奇的眼神也没有,仿佛钟翎只是一只不起眼的蚊虫,不被任何人关注着。
于是她的挣扎也变成了笑话。
唐县令见两人迅速被拖走,赶紧走上前请霍云起上坐:“霍将军,那两个刁民不懂规矩,之前还咬断了张老爷的手指头呢,您千万别在意。”
霍云起看了他一眼:“你说她咬断了别人的手指?”
“不是她,是她娘。”唐县令道:“不过也差不多,有其母必有其女,她们母女作恶多端,将军您可千万别被她们蒙蔽了啊!”
霍云起道:“唐大人,你好像很关心她们母女。”
唐县令一怔,赶紧摆摆手,疯狂转移话题:“没有啊,下官就是随口一说,确实这两个犯人不值得将军关注。您来是为了白虎军征兵吧,里面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