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我们看不到它开了。”连乔鼓着脸折了一枝进来。白凝辉与白芷正比对箱笼看看有什么遗漏。卧房中大半东西都收捡起来,书架几案空无一物,显得房中空荡荡任由长风潜入。
住了两月,此时方生出不舍之情。可想到建州风光自在,丁点的不舍就烟消云散。
叶还绿,枝尤新,花苞如硕果。白凝辉忍俊不禁,安慰她说:“紫薇花常见,花期又长。咱们一路向南,不说路上,到了建州它们还开着呢。”
连乔常在京城,头一回出远门,有着无数好奇。在房中如蝴蝶般地穿梭来穿梭去,嘴不停地问各处见闻,船如何靠岸,在水上难不难挨。白芷被她扰得乱了心神,指着镜奁无奈道:“你要是得闲,去给小姐梳妆吧。待会儿咱们需得出一趟门。”
白凝辉既要离开京城,除去父母亲人,唯舍不得楚乘风。因此前几日就早早递了封信过去,得知她走不脱,就决定自己亲去宋国公府作别。
出门来一路窥帘相看,街市熙攘繁华。锦旆高招,路边樵夫小贩三三两两,都为妻儿辛勤操劳。这几年她随父亲在任上,自独孤湛施政以来,百姓方得休养安乐。人常说有中兴之象。于一般人而言,只要天下太平、知足常乐,就可谓是幸事。
可惜人难知足,譬如她。
记得以前年少相聚,宋悦曾合掌戏言,“倘若让你们选,一个已知顺遂但寡然无味,一个不知前路但半途生喜,你们选哪个?”
殷琅选前,楚乘风选后。白凝辉却道:“为什么没有既顺遂又满怀欣喜的呢?”
三人闻言捧腹大笑,楚乘风过来拧着她的脸道:“原来我们几人中,阿凝才是最贪心的。”
宋悦亦笑话她,“人心不足蛇吞象。阿凝,贪心太过,可是要吃苦头的。”
唯有殷琅笑眼温柔,闲敲棋子撑腮道:“也许阿凝就有这百里挑一的好运气。”
她没有这份好运气,她终究选择了前者,不愿因短暂的欣喜而赌一次,为了维持本心摒弃了爱欲。只要世道不变,她未来可见顺遂。只是半生之中独她一人,孤衾不暖,想来仍有落寞。
到宋国公府时正房未散,楚乘风还在跟前应卯。想起少年时几人也曾抱怨这规矩忒大,专为折磨人来的。白凝辉失笑,她倒没伺候过几年。
侍女们请她在房中坐了,白凝辉方有心细细打量。和她家中无甚差异,挂画悬琴,燃炉焚香,随处可见奇珍异宝。梁下鹦鹉成堆,白鹤作对。眼看着还是烈火烹油的架势,可都知道外表光鲜内里虚空,不过空架子罢了。
因此楚乘风刚回,白凝辉就低声道:“我听说陛下早就有令勤俭治家,怎么不收敛一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体会圣意也是为臣之道。她在永昌伯府是说不上一句话,故而懒得管。但楚乘风执掌中馈,理应一马当先做个表率。
楚乘风岂不知道这个理,解释道:“你是不当家不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少一件就引人遐想猜测,你还没倒,底下人先倒了个干净。再怎么样也要把这面子撑住,打肿脸充胖子的可不止我们一家。”
永昌伯府自然也如此。白凝辉闲暇时替她们算算,一年不知道多少亏空在里面,各房里为此各怀心思。
“现在也就那些新贵们手里不愁。家不大,人口不多,咱们这上上下下几百人的哪里能比。多少人羡慕那梁大将军呢。”提起这个,楚乘风饶有兴趣,抿了口茶笑道,“你可知道那日在定北侯府,瑞王府的小郡主和梁大将军险些打起来了。”
瑞王是当今皇叔,硕果不多的正儿八经的宗室。因和先帝一样喜好女色,许是臭味相投,竟不曾似他人遭受冤辱。独孤湛即位以来,怜惜亲故零落,对他也颇为宽容。不过瑞王不问朝政,和梁沐应无往来,如何会惹上他的女儿。
白凝辉如此想如此问。
“这桩公案还是因罗巧儿而起。”
白凝辉耳闻过此事,为此多思多想。梁沐本就是仗义助人之人,在绍县也曾打抱不平,自己还和他抱怨无赖无礼,得他几句悉心关怀。
“清平郡主是瑞王的幼女,如今才十六岁,自小受尽万千宠爱,看得和掌上珠一样。都说这瑞王跟前的事,只要郡主允了,就没有不成的。她前几日才刚刚回京,大致偏听了身边人的话,对这件事了解的有失偏颇。”
白凝辉凝神细听。在她看来,自然梁沐无错。且听楚乘风的意思,也是如此。不过在其他人耳中,恐怕要怪梁沐多管闲事。
白凝辉心中微哂,自己在多想什么。
“郡主年纪轻,府里又骄惯。加上她自恃学武习箭,寻常人也不放在眼里。得知大将军到了,脸色霎时就变,怒气冲冲冲出去,迎面就对上,世子妃拦都拦不住。”楚乘风抑不住笑意,眉梢飞扬。看热闹的人从来不少,虽摆出避让的模样,实则恨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是没见到当时其他人的脸色,只两位正主若无其事。”
白凝辉莞尔,“想必我那位姑祖母气得不轻。她最重规矩。”
楚乘风点首道:“谁说不是。可一个是瑞王府,一个是大将军,现在的定北侯府哪个都得罪不起。又不是以前还有阿琅位立中宫,皇亲也给几分薄面。”
端慎皇后殷琅,是先帝的第二任皇后,早年被选入宫。端明皇后逝世后,先帝欲立宸妃为后,群臣却以宸妃曾为歌妓、德不配位坚决反对。幸而先帝并不坚持,见状就以殷琅为后。不过殷琅为人软弱不争,在宫中实属名存实亡。早在先帝还在时,宫人们就或怜悯或刻薄她,说她是面糊的皇后撑不起来,任由宸妃越礼,日常用度都在中宫之上。
提起殷琅,两人都是一阵沉默。今上即位,先帝妃嫔均被遣散,只有皇后仍留在宫中以礼相待,彰显贤名。
白凝辉略微思索,关心问道:“定北侯府送进宫的是谁?可有消息传来?”
“是阿琅的侄女,名唤殷盈。”
白凝辉了然,和白蕴辉差不多的年纪。印象中离京之前还抱过她,那时才两三岁,一直被她们逗弄喊姑母。
“倒是传出几句话来,说阿琅不问事,难以谋面。不过听宫人们说,她身体精神都还好。”
几句话聊做安慰,有心无力。白凝辉不着痕迹转了话锋,“清平郡主和大将军针锋相对,结果呢?”
楚乘风笑道:“小郡主伶牙俐齿,我原以为大将军口拙,没想到三言两语就四两拨千斤了。郡主说不过他才打起来,大将军没动手,是他身边一个姓游的少年替他挡了。上来就说什么当日打她舅舅的是他,什么郡主胡搅蛮缠,不分青红皂白,好不讲道理。倒越把郡主惹急了,手下毫不留情,都说打得比校场上还厉害。偏偏最后两人不分胜负,大将军还斥了一句丢人,要他回去加练。”
不止如此。听了这句,独孤静得意极了,转怒为笑收起鞭子折了几折,这才游刃有余重新打量梁沐,“看来还是你比较明理,不像他,手下败将何以言勇。”
游为昆不及出声辩驳,就被梁沐一个眼神阻住。他暗自斜了独孤静一眼,万分不服气地嘟囔道:“要不是因为你是郡主我让着你,你能打得过我?”
白凝辉哑然失笑,竟有些后悔未去。转念一想幸好未去,省的避不开,徒增烦恼。
“不过自那日后,听说小郡主常往校场跑。有一回遇着大将军还说要和他亲手比一比,竟和宁安县主打起来了,两人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大家都说,只怕是小郡主看上了大将军,县主为自己的姐姐气不过。”
“是吗?”白凝辉浅浅淡淡笑了笑。她一向知道梁沐招人喜欢,也知道他有怜香惜玉意。瑞王府的小郡主,自然也是讨人喜欢的。这一想,更觉得自己将去建州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幸得山隔水阻,音信难通。
“阿凝,你什么时候走?”楚乘风忽然问道,一句话似天外来因打破心中恍惚。
今日来本就为告别。白凝辉收敛情绪,莞尔道:“还有个四五日。行李都收拾好了,只差回去和祖父祖母拜别。”忽然心生恍惚,原来再有个四五日就要渐行渐远渐无书,只落得夜深风竹敲秋韵。
两人重聚才一年有余,期间不过见了数回。日后水阔云开,不知何日相见。楚乘风纵然心性开阔,一时也难忍别离情绪,抱着她哭了一回,却安慰她说:“日子还长,往后说不定哪日又重逢。到那时,我和你、阿琅还有宋悦还像儿时一样欢欢喜喜聚在一起。”
虽知是开怀语,白凝辉收了泪,点头相应。
回程时天色已变,阴雷阵阵,似是山雨欲来之势。天气中如绷弓弦,干烈烈压迫得人难以呼吸。白凝辉心神不定,素扇轻转,一路沉思。
刚回别院,倾盆大雨就从天而降,连绵的雨幕阻隔视线。白芷撑伞扶她下车,早早有人候在门口,见她们来忙上前道:“大老爷来了,要见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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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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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远山如暮。雨后轻烟袅袅聚散,似雾似云萦绕山腰。窗外圆叶上水露随风摇滚,一时倾斜溅入池塘无声无息。
白凝辉默然立在窗前,晚风拂面,隐隐已有荷香。此情此景,理应闲适。白凝辉思绪中却一直回绕着父亲的话。
“梁沐想要见你。”下午白知行来访,屏退众人后沉吟许久才说了这句。
白凝辉登时一愣,不知从何而起。
“你五叔如今被押在御史台。”白知行叹了口气,才将连日来朝堂变化悉数相告。
皇帝登基三年,因边关战事吃紧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外敌肃清,当务之急就是内政清明。自梁沐还朝开始,朝中调动频频。别说他们这些百年之家,就是位列三公的三朝老臣也被三言两语逐出朝堂,高高供着不让参与朝政。以姚玉华执掌御史台,先自六部九寺五监查起,势必理清历年的旧账。一旦查出亏空,该补的补,该论罪的论罪。姚玉华是姚相之子,姐姐稳居中宫,旁人自然不敢针对其下手。可除他以外,其他人大半出自寒门,或贿赂收买,或栽赃陷害,或雇凶刺杀……无所不用其极。每日里捕获的刀枪玉石无数,全都大咧咧罗列在上朝必经的光华门外警示众人,由金吾卫执仗严守,以示宫中的决心。短短两三月,已有数十人下狱,几家被抄。那些赫赫百年的钟鸣鼎食之家一夕成为阶下囚,物伤其类,心有余悸。
“现在正查着兵部。你五叔过去一直在兵部任职,亏空……”白知行顿了顿,“自然也是有的,就直接下了狱。还查出以往互相勾结迫害人命的官司。现在关在御史台,连探望都不许。你祖父祖母十分担心,知道我曾在绍县任职,就让我去托梁沐说情。”
甫知亲人下狱,白凝辉蹙眉,并不似白知行兄弟情深,满含忧虑。她的祖父母向来偏心,这其中又最为溺爱五叔,此时当然心乱如麻。她心中哂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巴巴让各房拿出银子来捐了这官。那时她母亲还在,为此还和父亲私底下争论,“各房都有定例。五弟要花的钱自官中出也就算了,为何还要兄嫂补贴。就以你微薄的俸禄,我和阿凝日后怎么过?”
最后拗不过仍是给了,林夫人时常有怨言。是故白凝辉亦不喜五叔,闻言只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既乱纪,理当由国法处置。”
白知行叹道:“话是不错。可终究是一家子骨肉,难道真能放之不管。”
白凝辉想了想说:“如何不去求求大嫂嫂的父亲。二叔和五叔是亲兄弟,比咱们亲得多。”
白知行道:“一早就去了。你大嫂嫂回来说,这件事是梁沐亲自盯的,何将军也爱莫能助。阿凝,你近日见过梁沐么?”
“没有。”白凝辉依旧否认。
白知行心有狐疑,却不愿逼迫女儿。可他上门求见梁沐说明来意,梁沐沉默许久,不说应也不说不应,只提出一个要求,“我想见见阿凝。”
不知站了多久,眼前早已是一片黑暗,点点滴滴又听雨打芭蕉,声声催忆当初。白凝辉倚墙闲立,几经思忖下不定决心。凭心而论,要她为了五叔去求见梁沐她是一万个不愿意。可她就要走了,以后若无意外再也见不到他了。
要不要再见他一面……这个念头如浮标在心中起起沉沉,搅得人思绪难平。以往总想着反正要走了,不管不顾就好了。仿佛这样所有的烦恼愁怨都能迎刃而解。如今临到头却生出些不舍,想再见他一面,想再看看他,哪怕说一句话也好。
“小姐过去坐吧。”白芷点亮明烛,扶着她往桌边坐去。当中烛灯像放大了一圈,明光在眼前闪耀,朦朦胧胧似见故人影。到夜深仍惆怅难解,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翌日还淅淅沥沥小雨下个不停。推窗一看,粉衣高举,早有蜻蜓立上头。白凝辉抄了半日经,听了半晌雨,终于抬首唤了白芷过来,“你着人回去一趟告诉老爷,就说我答应了。”
梁沐至晚间才看到白知行遣人送来的回信,见已应允,心中大石总算放下。这几日总回忆旧事,偏偏心中空落落的,常常没来由的不安。梦中也常如一缕轻烟席卷满怀,倏忽而过。他想见白凝辉,苦恨找不到借口,恰巧这件事撞上来,这才另辟蹊径做文章。至于白凝辉是否答应,他无十分把握。毕竟白凝辉十分憎恶此事,她虽心软。可不喜受人挟制,也不喜尸位素餐之徒。在绍县有人说公侯之家多纨绔子弟,她也从不反驳一二。
“没什么好反驳的。我也没立场反驳。”清明踏春,因刚被人讥讽,白凝辉脸上不大好看,可还是一五一十应着梁沐的话,为数不多的表露自己的政见,“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们这样的人家,往上还有守成之辈,往下已无后继之人。正如这朝廷也一样,从太宗皇帝、惠帝到宣帝,虽然战事频频,但君明臣贤,百姓大抵安居。如今开国仅仅五代,陛下已荒废朝政,沉湎女色。江南偏安一隅还好些,我听父亲说边疆苦不堪言,朝中无能将贤臣,谁能补天?纵有俊才,又不得其位。”
梁沐平日与三两好友议论,也对朝廷不满,始终不曾应举。因此听她一番话,只笑道:“我原以为你醉心于风花雪月,没想到也有此心。”
白凝辉拢了披帛,低声道:“我也只和你讲了。就好比我们家,我叔伯五个人,只我父亲是科举出身。二叔袭爵,三叔恩荫入仕,四叔不问政事,五叔捐了个官。外面看着风光,实际尔尔。书上常说以史为鉴,可明晃晃的前车之鉴就在那里,也没几个人放在心上,都侥幸以为不会落到自己头上。想了想好没意思,可我又改变不了什么。”
她一时长吁短叹,踏青的兴致将近消亡,兼之落花飞舞,风飘万点,更有伤春之感。梁沐便安慰道:“兴亡有数,未必如你所想。说不定日后有人能擎天补柱力挽狂澜。再不济还有我在你身边。”
白凝辉微微一笑,暂放愁绪,转目四望,山高水长,心境又宽。没一会儿就嬉笑道:“说不准你以后也像荣王那样保家卫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荣王独孤宪,坊间传闻是惠帝亲子,因故出继。宣帝即位后总揽军事大权,备受信任。梁沐早闻大名,笑道:“原来你喜欢荣王这样的英雄。”
白凝辉应得大大方方,“谁会不喜欢呢?更难得他和荣王妃一生一世一双人,夫妻情好,哪个闺中女子不歆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