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凝辉看不见他的神色,感官却越发清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似乎都被酒意入侵,热烈得不成样子,她已经醉了。仿佛是梦中场景重现,恨不能贪婪就此沉沦。
“阿凝,你的答案呢?”
白凝辉默默无言,偏过脸去摸索他的唇,一手探到他腰间轻巧解开玉扣。
无声胜有声。梁沐惊喜若狂,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放到内室的宽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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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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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淅淅飒飒打在叶片之上,在空寂的夜里格外明显。因开着窗,烛火几度飘摇,昏暗不定。
白芷心不在焉坐在窗边,时不时眼睛瞟向正房,交叠在一处的身影已从门前离开。她心中忽的一跳,想起不该想的事,脸上蓦然薄红。
连乔不如她多思,在房中百无聊赖走来走去,瞧她神色不对方问道:“姐姐怎么了?”
白芷掩饰般地笑了笑,“没什么。”
连乔不做他想,在她身边坐下来道:“小姐怎么还没和他谈好。都戌正了,再晚回去就不好说了。”
“小姐自有分寸,哪里需要你我担心。”话虽如此,心上不住担忧。怎么会发展到如此地步,若被人知道传扬出去怎生是好。明明白凝辉说过想要丢开,为什么又要和他亲近。
白芷攥着帕子想不明白,头微低,耳边忽然响起游为昆的话。
“真奇怪,我一见到你反而说不出话来。” 目送两人身影没入密林,游为昆挠了挠头,手也不知道往哪边放,和毛头小子没什么两样,“其实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大哥常常嫌我话多。”
白芷忍不住驳斥:“想必不是嫌你话多,而是话不达意,有口无心。”
游为昆睁大眼睛,这的确和梁沐所说相同。他忙道:“你怎么知道?”说完紧接着就笑露出两个笑涡,“你看,才见了几次你就挺了解我。”
白芷听了一愣,他倒还有些得意,无奈道:“这又不是好话。”
“管他好话歹话,只要摆明了意思不就好了。”
白芷忍不住摇头失笑:“可歹话通常伤人心,怎比的好话三春暖。”
孰料游为昆闻言更笑道:“那就有劳你日后教我。”
连乔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左转右转打量着两人,“哪来那么多日后,我们可都要走了。”
游为昆忙问:“走?走到哪里去?”
白芷使了个眼色止住连乔的话,道:“天色不早,自然是要回去。”说完蹲下自顾收拾铺在地上的帐子,游为昆见状跟着牵起一角送到她手中。两双手并到一处,泾渭分明。白芷清晰见到他指尖的伤痕,连手背也横七竖八几道疤痕。
注意她的视线,游为昆略缩了缩手藏在背后,面上却满不在乎地说:“都是些小伤。”
记得信中曾说他十一二岁就从了军……可看着的确少年气,明明一样的年纪,却像比自己还小些,真不知道在军中是如何度过。这样想,过去口无遮拦的话并非不可原谅。白芷微微笑道:“你真的有十七岁了?”
游为昆不明所以,“自然是有的。庚帖你不都瞧过了么?”
连乔又不懂了,一双眼在两人间好奇来来去去,“什么庚帖?”
白芷语塞,无奈瞥了一眼游为昆,真是嘴太快。幸好游为昆知错就改,忙着找补说:“你听错了,是拜帖。我大哥要去拜访你们小姐,可不得先递了拜帖。要不然就要吃闭门羹了。”
幸好连乔心性单纯,听过就罢。游为昆说完觑眼瞧过去,白芷抿唇轻笑,不由他眼里也生出几分笑星。
却是个听劝的人。白芷心中暗叹,倒有些后悔先前决绝。如今将去建州,真如一场空了。她再度看向窗外,雨终于停了,风也将息,夜凉如水,好不惬意,正是人间好时节。可阶上房门紧闭,难窥其意。
房内钗横鬓乱,紫裳青衣交缠。只有外室几盏灯照不透轻纱帷幕,白凝辉看不清晰,索性闭眼不瞧,不再想以后,不去想其他人。
此时此刻,梁沐只属于她一个人,这样就足够。
蓦然,梁沐发现她珠泪如滚。匆忙间含去一行清泪,“阿凝,你在哭什么?”
白凝辉沉默地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为何突然流泪,内心深处不听她使唤莫名其妙悲痛至绝。她得到了这个人,可很快又会失去。掌心一直流连的温热肌肤,以后再难以触及。白凝辉悲从中来,想屏住泪,可无论如何控制不住的眼泪肆意汹涌。
慌得梁沐不住地问:“是我弄疼你了?”
白凝辉继续摇头,转过脸埋入枕畔不想让他瞧见。梁沐却舍不得不看,白凝辉极少在他面前落泪。以往气急了,总是跺跺脚或是讽刺他两句也就过了。梁沐还曾和她玩笑:“难道阿凝不会哭的么?”
白凝辉当时笑嘻嘻回他:“我的眼泪珍贵着呢,你这辈子也许都见不着。”
梁沐抚过她的脸抹去眼泪,温柔得令人难以自持。白凝辉眼中还蓄满了泪,轻微触碰就如珠子断线绵绵不绝。
“阿凝,你到底怎么了?”
白凝辉摸黑扯过绢帕盖在脸上沉默以对。
稍作冷静方知后怕,急促的砰砰心跳如雷响在耳边,顿时起了一身细汗。不安和害怕忽然劈天盖地席卷而来,急遽抢占白凝辉的心神。
太荒唐了!
若让人知晓于梁沐而言不过一场风流韵事,于她却有碍名誉。内心骤然冷却,和火热的肌肤相比正如冰火两重天。虽然她不惧怕流言蜚语,可若让母亲蒙羞那万死难辞。
“梁沐……”喉咙似乎燥得厉害,声音显得十分嘶哑,听上去却像故意呢喃。白凝辉只觉得神思昏昏,整个人像沉在水中喘不过气,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梁沐自背后搂住她的腰身贴近,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越过来轻笑:“阿凝要说什么?”
不顾他蓄意纠缠,心知也不应该流连他的缠绵。白凝辉按住他作乱的手,唇齿相接了好一阵,终于道:“今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
梁沐听了顿时一愣,恍惚凭空被泼了一盆凉水,满腔心满意足期盼欢喜忽成空。
白凝辉只当不知片刻的停滞,慢慢坐起穿衣。
衣裳东一件西一件四散在榻上,她眼睛不好,仅比伸手不见五指好些,因此只能小幅度摸索,时不时触碰如惊弓之鸟。
梁沐赌着气装作视若不见,眼看着她疑虑重重又心生不忍,一件一件帮她理好,到最后见她神情坚决没有丁点转圜余地,固执拉扯她的衣带不让她系上,留有□□的双眼死死盯着她问:“阿凝你什么意思?”
白凝辉没奈何的脖颈低垂,颈侧的痕迹赫然昭示今夕的意醉神迷。梁沐万分不解,刚才的白凝辉明明情意绵绵,为什么顷刻间就变了人间。
白凝辉抽出衣带低声道:“你喝醉了,我也昏了头。这件事本来就不应该发生。梁沐,你应该明白。”
“我不明白!”梁沐自身后环抱住她说得委委屈屈。两人头靠着头、脸贴着脸如一双鸳鸯交颈。白凝辉听到梁沐说,“男欢女爱,你情我愿,有何不可?阿凝,嫁给我好不好?你本来在十年前就应该嫁给我。”
突如其来的缔结姻缘之请,白凝辉恍如隔世,推开他苦笑:“梁沐,我说过我们之间不可能了。”
“为什么?”若说不爱,不会有今晚此举。若说爱,几次三番推拒。纵然战场运筹帷幄指挥若定,一旦对上白凝辉,三十六计也要丢置一旁。只怕是掏出她的心,才知她心底在想什么。
“阿凝,是因为我给你带来的只有痛苦吗?”想起不久前她的话,梁沐心有不甘,唇边亦泛苦笑,“若是如此,今天为什么不拒绝我?”
白凝辉哑口无言,她若真想拒绝,依梁沐为人绝不会强迫她。她十分明白自己为何半推半就,嘴上却言不由衷低声道:“因为你是大将军。”
梁沐如何肯信,话中半是指责:“你的意思是我以权压人?”思及四月之事,梁沐未免心虚压低了声音,不由瞟了白凝辉一眼。衣衫已整,浑无情迷意乱之象,坐在灯下照着庄重的半边脸。脸上微热,眼尾飘红。梁沐心中忽动,只觉比方才更惹人喜欢。
白凝辉微微一窒,她并非此意。她抿唇背过脸去不愿回答,梁沐胡乱套了衣裳和她对坐挡在面前,捉住她一双手坚持要个答案。
白凝辉欲脱离他的手掌控制,十指却被拢在一起不许动。她抬眼,梁沐离她咫尺之内,仿佛眼睫可碰。她微露遗憾,可惜看不清楚。离别之际,其言也善。良久,白凝辉才带着若有若无的轻笑缓缓道:“因为你是梁沐。”说完心生恍惚,方明白自始至终都只有梁沐,她才不愿拒绝。
得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梁沐欢喜之余又起疑窦:“那为什么?”
白凝辉叹了口气,坦然道:“因为你会让我痛苦。梁沐,我不是你想象中的白凝辉。我是一个自私的人,自私到我不想为你改变我自己。”
“可是阿凝,我不需要你为我改变什么……”
“梁沐!”白凝辉低声打断他,清眸深处一片悲哀,“没有人是不会变的,两个人的感情也是如此。你不会只有我,我不想有一天我们对彼此面目全非、持刀相向。”
梁沐不明不白问道:“阿凝,你在说什么?”
“……梁沐,我曾经想杀了你。”白凝辉猛然抽出双手,起身喝道。说着脸色已变得惨白,她终究还是说出了口。
心里一半惊恐一半尘埃落定的洒脱。频频出现的噩梦像一把刀慢慢地锯着她的心。白凝辉常常恐惧这把空悬在头顶上的刀成真,可真当开诚布公相告,反而有如释重负之感。她不禁庆幸自己的眼睛此时看不见,不必理会梁沐的反应。可心底又情不自禁多思多想,梁沐会不会害怕厌恶这样的白凝辉?
她一步一步远离梁沐的坐处,直到退无可退抵住桌案。
梁沐错愕万分,一脸不可置信,怔了怔后就见白凝辉紧咬唇舌不放,仿佛怕极了。梁沐走到她面前捧着她呆呆怔怔的脸问:“阿凝怎会舍得?”
“是,我舍不得……”白凝辉泫然欲泣。她若是敢面对未定的事实,何以至此。热泪跌向梁沐的掌心,烫得人心发慌。不等他问,白凝辉语无伦次继续道,“梁沐,我不愿伤害你,也不愿伤害我自己。分开对我们来说都好,何必要强求在一起呢?只要你愿意,你会遇到许多喜欢你你也喜欢的女人,她们不会像我……”
她几乎是颤抖着说话,上下牙齿相接咯咯作响。梁沐往下拢住她的肩膀,才发现她浑身都在战栗,贴近她的额头,也已经凉如寒冰。梁沐不禁黯然,是因为他白凝辉才自我折磨吗?他想问,也知现在非是时机,只得先道:“阿凝,你想错了。没有其他人。”
谁知白凝辉充耳不闻,几近哀求道:“梁沐,我今天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你能不能先回去?”
梁沐生怕再刺激她,只好先应了。将她扶到榻上躺下,拉过薄衾替她盖好,“那等以后再谈。”
白凝辉闭眼不应。过几日她就要走了,不会有以后。
出来时凉风习习,已近三更。青衣被风吹起簌簌微响,无端生就许多愁绪。梁沐闲步踏下石阶,眼一瞥就见等在厢房之外的白芷。
等白芷迎上来,梁沐低声吩咐:“进去陪你们小姐吧。”走了两步想了想又嘱咐道,“今晚的事不许传扬出去。”
“我明白。”脚下却不动,白芷踌躇满怀。
“还有其他的事?”
白芷低头沉吟,终于道:“大将军可知道我们三日后就要出发去建州了?”
梁沐闻言眼底急遽收缩,负在背后的双手登时紧握。难怪白凝辉举止反常,逼出了她几句真心话。原来是早就打定主意再不相见,只怕还要嫁她表弟。梁沐心中更怄得慌,恨不能立即回身去问白凝辉。可到底镇定下来,慢慢来才是应为之策。
白芷未经许可擅自道明,也自惴惴不安。只听得梁沐气狠狠低声道了两句“很好”,不知他何意,倒有几分懊悔。
“我明白了。不要让你家小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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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力了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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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三月,白凝辉再度回到永昌伯府。本应是父亲安排好回来辞行,不料祖母清晨就派人传召。白凝辉一路不明其意,唯怕东窗事发。不过前日一早醒了,别院的人未露异样,且梁沐也叮嘱白芷转告:“大将军说了,昨夜的事不会外传,请你放心。”
白芷知道轻重,白凝辉自然不必担心,却问连乔。白芷道:“我早早让她睡了,她不知情。”
穿过垂花门和漫长的回廊,就到老夫人的正房前。廊前花团锦簇,檐下一溜的鹦哥啼叫,还是一片热闹景象。早有丫头们在绿荫底下候着,见她来急忙上去打起帘子往内报道:“二小姐回来了。”
房内她的几位婶娘和许和君都在陪坐,三夫人因女得意,五夫人因夫愁眉不展,一室之内心思各异。
白凝辉庄庄重重向各位行了礼。老夫人花白头发上了年纪不愿久坐,半歪在榻上由着人打扇,觑眼打量着她这位不愿改嫁的孙女。白凝辉长相肖母,老夫人为此常常迁怒,借题发挥,这回也不例外,眯着眼看过来道:“我听人说这段日子常有人去给你送礼?”
别院人虽不多,架不住三五张嘴往外说。白凝辉心知瞒不住,早早预备了说辞:“是乘风知道我在那儿,常托人送信。”
“四月花会、五月端午你也都应邀出去了,还外宿。”老夫人不满哼道,“你这倒比在家中还落得逍遥。”
白凝辉见惯不惊,只当未听见,埋着头任由她说。
“你是公侯之家的小姐,又是孀居。行为举止不可失了礼法,万一失当,丢的可是伯府的脸面。到时候别人背地里骂的可是我,说我管教无方。”
许和君闻言讪讪一笑,不得不站起来为她辩驳:“二小姐最是稳重,娘多虑了。”
她虽年纪小,却是长辈。白凝辉只得跟着立在一旁做出乖觉模样听训。老夫人脸色这才缓和了些,接过丫头奉上的温茶抿了一口。
白凝辉等了一阵不见她开口,心下更诧异,试探问道:“不知祖母突然叫我回来是为何事?”
老夫人淡淡看了她一眼。快三十岁的人了,大抵未受过什么苦,看着还年轻。长相温柔,不下于众姊妹。就是一双眼睛太不安分,微微勾起就似含情,惹人疑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宫中竟知道了她。要说善于制香,宫中的香药局又非浪得虚名,何必巴巴点名要她。
老夫人搁下茶盅沉吟,这一去也不知是福是祸,但愿老天眷顾伯府。
“听你父亲说你要去建州?如今也不必去了。昨日宫中来人传话,说太后让你入宫陪侍。正好你六妹妹也选入宫中,你去了好有个照应。你趁今天好好收了心,等明日就随人入宫去吧。”
白凝辉登时一愣,这是从何说起。若进了宫自然走不成。她正后悔那日忘情,往事不堪回首,恨不能立即离得远远的。眼看着就要被一句话全盘搅乱,她连忙推却道:“我眼睛不好,入宫去不能服侍左右,只怕冲撞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