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凝辉摇头:“他没有错,错在我。”她苦笑,“是我太顾着自己。”是她低估了梁沐的情意吗?可若是真,梁沐缘何总是气她。
“这样啊。”贤妃喃喃。原以为是梁沐的错,为他澄清解释好得原谅。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可若是白凝辉有错,梁沐又何以十年来念念不忘。
贤妃轻蹙娥眉想不明白,感情这种事非入其中不能知,她懒得再想,轻咳一声:“今日叫你来,还有件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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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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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初升,皇城之外的大街断断续续马车经过。
白凝辉挑帘,碧天如洗,又是一个好天气。入宫一月有余,这时出来了,只觉人身轻似燕,四处空旷无比。可想到贤妃的话,顿时纱帘轻飞,阖眼默默无语。
“是昨日冯琼和严燕入宫说起的,梁沐不知为何与宋羽相争,定了八月十五在静园斗香。”
香事盛起后,斗香不仅成为商家们的集会,更成为文人雅士聚集时的盛事。但梁沐与两者都不相干,如何会惹上这桩官司。
“这件事在京中已经传开了,一个是陛下的奶兄弟,一个是陛下的结义金兰,本该是两不相帮。可宋夫人去太后面前要了香药局的女官,不为大将军安排就说不过去。”
白凝辉听罢,道:“香药局制香的女官有数十位,再选一个理应不难。”
贤妃笑微微道:“话虽如此,她们相熟已久,知己知彼,反倒没意思。兵书上说,制敌要出奇制胜,想来想去你最合适不过。”
白凝辉犹豫不决,不知该喜该忧。到将军府自然免不了与梁沐相对,到那时还能坚持不前吗?
见她如此,贤妃提点道:“这是皇后提议的。皇后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大将军对你旧情难忘,要想让你嫁给他,不过一句话的事。可陛下没有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你可不要让大将军为难。”
白凝辉心中叹息:“我知道了。”
车辙骤停,内侍跳下车辕掀了帘子,“大将军府到了。”
大将军府是故荣王的府邸,如今已改了规制,仍瞧得出原先的威仪。荣王故去,王府几经易主。白凝辉少年时曾随祖母做客,依稀记得草木。
严燕得了消息,闻声连忙飞奔出来,却被冯琼冷脸一把拽住:“你急什么?”
自从得知此“阿凝”非彼“阿宁”,冯琼对白凝辉就十分不喜,原来梁沐心里根本没她姐姐,白白辜负了冯宁的一片心。
严燕讪讪道:“她是客人。还是皇后安排来的呢。”
冯琼哼了一声:“那又如何,就是表嫂亲自来,我也不怕。”
严燕无奈,耐住性子坐等。好不容易听到来人回报:“白小姐已安排在前厅奉茶,小姐可要去见客?”
严燕立时起身,忙道:“现在可以了吧。怠慢了客人,我怕大哥骂我。”
冯琼亦有些怕梁沐,想了想冷了一会儿也差不多,两人才携手同出。刚到前厅,就见内中坐着一人,蓝衣胜水,正安安静静品茶。听着声来,微微移眼朝庭前看过来。
严燕只在四月初一那日见过她,并未看得真切。此时再见,只觉一双眼睛清亮若有情,浑身都有着书卷气,细细嗅来有一股幽香萦身,和书房前的桂树不谋而合。
冯琼却不似她,如入无人之境,兀自在主位坐了。白凝辉记得她称呼梁沐为“姐夫”,料想是冯宁的妹妹,起身施礼:“见过县主。”
冯琼瞧也不瞧,严燕瞪了她一眼也视若未见。严燕摸了摸鼻子,赶紧道:“你坐吧。我大哥还没回来。我叫严燕,这是宁安县主。我们在碧云寺见过的。回京那日还在你们家躲雨,那时候不知道你在,要不然一定要当面道谢。”
白凝辉一一颔首,含笑以应:“小姐多礼。”
严燕忙摆摆手道:“你叫我的名字就好了,我大哥就这么叫我。”说着先拧起眉,她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白凝辉。若无意外,只怕日后是要成她嫂嫂。可此时你呀我的,又显得太没规矩了。
幸而白凝辉看出她的疑虑,莞尔道:“我比你年长,你若不嫌我托大,唤我声二姐姐吧。”
冯琼见状轻哼一声,使了个眼色。严燕会意,却嗫嗫嚅嚅不肯说。冯琼气不过,直接道:“二小姐是客,为我‘姐夫’制香定要在府中住上几日。先让严燕带你到处走走,免得找不到路。”
“姐夫”二字偏偏还着重强调,提醒着梁沐曾为别人的丈夫。白凝辉琢磨着她的意思,微露哂笑,何苦来哉。
将军府占地极光,又有几代主人精心雕琢,处处移步换景。刚自月洞门出,面前一座朱栏板桥,桥外碧荷如云不见天际,还有几株孤零零的莲花高耸,不负秋光。
一行人越桥而过到莲池畔,冯琼突然道:“我姐姐是六月的生日,最喜欢莲花。”
金光荡微尘,风卷起莲叶如浪翻腾,底下波光粼粼,流动如织。白凝辉驻足远望,任由碧叶低首自她裙摆一掠而起,她蓦然笑道:“大将军很适合莲花。”
“是啊,姐夫也很喜欢莲花,之前在别院,还说要挖个莲池。如果我姐姐还在世,一定很高兴。”冯琼一边说一边观察白凝辉的神色。可白凝辉依旧笑意浅淡,似乎不曾为这些话所扰。她脚下一拐,从小径领着几人通往梁沐的书房。
书房门前一株怀抱粗的桂树,参耸入天,庭前树荫满地,一片沁凉。如今正逢花开,满院飘香。冯琼却不喜这花香,出口就埋怨道:“太浓郁了。总有一天,要让姐夫砍了它。”
以前不喜只有一分,现在就有十分。冯琼瞥向身边的人,体香淡淡,似乎要被这花香掩盖住,可偏偏又别有途径地冒出一些,如影随形。真不知道这人有什么好,如何比得上她姐姐。
冯琼心里不悦,率先推门而入。书房后窗外恰恰百余竿翠竹生风,更显得房中幽润寂静。高几的金瓶内插着两朵莲花,两旁墙壁亦悬挂几幅赏莲图,而在长案之后右侧,还有一幅美人图像。
亦是在莲池畔,粉荷白荷并举,一人绿裳翠袖,凭栏赏莲。人正青春,楚楚动人。
白凝辉站在画像前猜测着她的身份。其实也不必猜,答案就可脱口而出。
果然冯琼在背后幽幽地介绍:“这是我姐姐。”
白凝辉失笑,除了冯宁还能有谁。
“是我姐夫怀念她所画下的。”
“是吗?”
冯琼点头应道:“她们虽然没做太久的夫妻,但感情不容置喙。”
和梁沐的用笔的确相似,和薛婉儿的画像如出一辙。他为薛婉儿画,为冯宁画,独独不肯画她。白凝辉的笑容终于出现一丝裂痕,她本不怀疑贤妃的话,可此时不免多想,真的是强逼成亲吗?就算初时是,那后来相处呢?梁沐,你总是让人患得患失,日夜不安。
“你怎么了?”见她神色不对,严燕小心问道。
白凝辉复微笑,对冯琼道:“我在想,如果你姐姐还在,该多好。”如果冯宁还在,何来现在许多事。她会和梁沐陌路相逢,会就此成功离开云阳,从此不通音信。
她说得真心诚意,不似作伪。倒让冯琼疑心自己是否做的过分,可顷刻间想起冯宁,又心生不满,道:“是,如果我姐姐在世,这将军府是绝不会让无关之人出入的。”
白凝辉只当未听见。
唯有严燕在背后扯了扯冯琼的衣袖可怜兮兮:“县主……”又朝白凝辉道,“二姐姐是客要住上几日,大哥已经安排好住所了。快随我来。”
自后门而出,行经一片狮林就到。因距书房不远,尚有桂花飘香。院里已有侍女候着,见她们来忙打起竹帘。内中陈置极显精巧,桂枝插瓶,架上摞着经文,窗前一座花梨案,雪纸湖笔,徽墨端砚,样样齐聚。
“是我大哥挑的地方。”严燕拉着白凝辉又出门来,站在廊下指着两边道,“西厢房用来做香室,也布置好了。二姐姐随我来瞧瞧?”说着也不管白凝辉答不答应,拉着她的手直接过来。
一推门,白凝辉就心生恍惚。这个香室和绍县几乎一模一样,里外隔了三间。最内是无窗的贮香室,不见风日。最外是品香之所,螺钿小几,广榻方凳,布着香炉、香熏球。中间则是制香的所在,各式用具都恍惚让人回到十年前的夏天。
听她叹息,严燕惴惴不安问道:“不合心意吗?”
白凝辉轻轻摇头,笑了笑道:“难为你费心了。这里很好。”
“那二姐姐可想好为我大哥制什么香么?宋羽肯定没安好心,要压我大哥一头呢。”
“宋羽是宋夫人之子,他们之前难道有嫌隙?”
“可不是。我大哥以前杀鸡儆猴,宋羽就是那只鸡。”严燕扑哧笑了起来,“他原是见着我大哥就吓得要跑,这回不知是哪来的熊心豹子胆要和我大哥争斗。”
严燕喋喋不休谈论过去的事,见白凝辉若有所思,怕她累了,忙住了嘴道:“二姐姐先休息吧,我大哥至少要下午再回来。”
白凝辉颔首,两人同出。冯琼已等在庭中,横眉显露十分不耐:“严燕,你过来。”
严燕吐吐舌头,冯琼拽着她离了这边,途中气呼呼道:“她是你哪门子的姐姐,你叫的这么亲热。我姐姐以往对你的好,你都忘了么?”
“嫂嫂待我的好,我自然是不能忘的。可我瞧着她人挺好,何况我大哥也喜欢她。县主,你为什么故意气她呢?之前太后说为我选一个新嫂嫂,你不也很赞成么?”
冯琼咬牙道:“是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是她。”一旦两人旧情复燃,冯宁一准被抛诸脑后,那当时的所求又成什么,笑话么?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反正是谁成为将军府的女主人不重要,就是不能是她白凝辉。”
严燕撇了撇嘴,小声道:“那也不是我们说了算。”
冯琼气得跺脚:“你到底站哪边?”
“站我大哥这边。”严燕乖乖回答,见冯琼怒上眉间,忙提醒道,“书房还没让人收拾,等我大哥回来发现我们私自胡来,他又要骂我了。”
冯琼拧眉想了想,不管不顾说道:“我看白凝辉是不会说的。你要是不说,姐夫怎么会知道?”
“里里外外那么多人,总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严燕这时才觉得后悔,不由哭丧一张脸,心中后悔不迭,就不该被冯琼鼓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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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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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满树星斗,才听马踏急如流光。
梁沐到门前将马鞭匆匆甩给随从,三步做两步往内赶。今日本想早些时候回来,不妨议事就忘了时辰。顾不得先换衣裳,梁沐直接行向假山背后。
他早先就有嘱咐,白凝辉眼睛不好,要侍女们多费心留神。此时精巧的房舍内灯火通明,映出数人身影。梁沐心情难掩澎湃,情不自禁更向前,仿佛他们已是夫妻,这条路他已走过千百遍,顺理成章白凝辉就在那边等待他归来。只余十数步时,忽听内里笑声,他恍若初醒,哑然失笑。
窗前的侍女瞥见他站在庭前,正要回禀,却被梁沐抬手阻住,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叨扰。白凝辉眼睛看不真切,却听到些许动静,就问:“是谁来了?”
那侍女半真半假半掩上窗,笑道:“是风。前些天这时候还热,没想到隔几天就凉快了。”
的确已有凉意。白凝辉未生疑,抚平衣袖继续刚才的话题。她们正谈到梁沐的两个义弟,两人她都见过,只觉得脾性南辕北辙。她不太在意曹振龙,念着白芷就想多问问游为昆。
“游校尉在金吾卫任职,每旬回来一日。有时候也不回来。”侍女们笑成一团,“只要他回来,府中就热闹了。将军说,他一回来,这动静就和万马奔腾一样。”
白凝辉亦笑,游为昆是不比曹振龙稳重。她想了想问道:“在你们看来,游为昆为人如何?”
侍女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性情好,平日若冒犯了他,他也不见怪。”“但若有人在他面前说大将军的短,他就翻脸无情了。”“他功夫也好,和曹大人不相上下。”\"就是说话不大好听,大将军也常说他呢。\"“他脸皮厚。”“明明脸皮薄。”
众人叽叽喳喳个不停,白凝辉忍俊不禁。不过就此看来,大体是个可托付终身之人。只要一心一意,没有沾染些坏毛病,其他的白芷比他有分寸。问明了这一桩,白凝辉还惦记着梁伯,因而先问一句:“将军府这么大,平日都是谁在管家?”
“外面是梁伯,里面的事大多问小姐。大将军偶尔过问。”
白凝辉紧着又问:“今日怎么不见梁伯?”她还想多问问蕊云的事。
侍女们道:“梁伯出城了,要后日才回来。”
这却是不巧,不过来得及,倒也无妨。白凝辉沉吟一会儿,方问:“除了小姐以外,府里还有哪些女眷?别我不知情,到时候冲撞了。”
侍女们昨日都得嘱咐,异口同声回道:“除了小姐和您以外,并无其他人。”
“是吗?”白凝辉半信半疑。
其中一人玲珑心思,猜到她心底所想,忙解释得仔仔细细:“端午前后有位罗姑娘,当时她母亲病重,将军收留她们母女暂住。后来病好了就送她们回家乡了。”
白凝辉捏紧手中的经卷,不禁埋怨自己问这些做什么。她脸上讪讪,微移过目光,就着明灯翻阅经文。字字句句早就牢记在心,偏偏心不在此,到底谁说的是真。一面又想何必与亡者计较。翻来覆去,心不在焉。侍女们见她专心致志,更悉心去照看灯烛,剪亮灯花。
微风送爽,香气袭人。
梁沐步履轻快回到书房,只一眼就瞧出不对,朝外问道:“今日谁来过?”
侍从应道:“县主、小姐和白二小姐来过。”
阿凝也来了……梁沐沉吟:“她们说了什么?”
“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这不合常理。梁沐又问道:“严燕她们在这里做了什么?”
那侍从并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都说了。听到她们挂出冯宁的画,梁沐顿时皱眉,只怕阿凝多想。
“去把小姐叫来。”
严燕到了书房,知道事发,站在门口踟蹰不前,探头进去只见梁沐坐在案后已朝她看过来:“平日不是横冲直撞进来的吗?今天怎么了?”
话也冷淡,脸也难看。严燕缩回头暗暗叫糟,早知道今日应该与冯琼同回相府。心知躲不过,严燕耷拉着脑袋磨蹭许久才蛇行鼠步进来小声道:“这么晚了,大哥喊我做什么?”
“坐。”梁沐冷眼指了两旁的椅凳。
严燕小心翼翼选了离他最远的圆凳坐下,也不敢抬头,只竖起耳朵细听。不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近,梁沐勾了张凳子到她面前坐了。严燕垂眼正见着他的玄色衣摆,正心惊胆战,忽听梁沐叹了口气。
她不明所以,又听梁沐和声细语道:“严燕,我们认识八年了吧。我记得刚见到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梁沐抬手比划了一下,严燕当时才九岁,身量还小,“这些年,我待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