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在建宁王府,近三年在边疆不如京中物资丰富,可吃的用的都先紧着她们,生怕她们受了委屈。每每出征回来,也要先问问她们安危。做错了事,也只是拉下脸来骂一通。自父亲去世,严燕作为孤女,上上下下都护着她。她承这份情,心中早就感激不尽,这时听梁沐如此问,脸蓦然羞得通红,眼中珠泪打滚,委屈得说不出一句话。
梁沐叹道:“我把你当亲妹妹,我知道你也把我当亲哥哥。兄妹之间不应该有嫌隙,今天晚上我们开诚布公谈一谈,好不好?”
严燕含着泪点头。
梁沐斟酌再三说:“你……不喜欢阿凝?”严燕懵懂,梁沐补充道,“我说的是白凝辉。”
严燕低着头抽噎,小声应道:“没有不喜欢。”
梁沐无奈笑了一声:“那为什么跟着冯琼胡闹?”
严燕猛地抬眼,一手抹了眼泪:“大哥若有了新嫂嫂,会不会就不对我好了。”她生母早亡,父亲不愿续娶就是怕来人待她不好。她视梁沐如兄如父,也怕他有朝一日变了心意。以前是冯宁,大家彼此熟悉根底倒无所谓。若换了个人,谁知道会不会不把她放在眼里。这些天她一直担心此事,是故冯琼要给白凝辉一个下马威,她没有劝阻。
梁沐闻言哭笑不得,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傻丫头,我若是不对你好,太后和皇后可饶不了我。便是阿凝,也会怪我。”
严燕捂着脑袋,此时更觉得难为情。偏偏还要好奇问道:“她会是我的新嫂嫂吗?”
梁沐瞬间面露迟疑,手抚额头只觉得头疼不已。两个人的事他一头热显然行不通,他无奈道:“不管她是不是你嫂嫂。你只要知道,我喜欢她,我不希望她在这里受委屈。以后不许跟着冯琼胡闹,什么时候轮到她来当我的家、做我的主?”
严燕乖乖听训,又忐忑问道:“大哥不会去骂县主吧。”
梁沐轻哼:“我骂她做什么,我只告诉玉华。”
严燕忍不住扑哧一笑,又道:“我今日见了她,就觉得她人很好。大哥当初得罪她了么?”
梁沐默然不语。那夜白凝辉吐露心声,他还想不明白。可待问,白凝辉又咬紧牙关不言明,真是令人无从着手。
见他眉峰轻皱,严燕正想为白日之事做补救,忙自告奋勇道:“大哥不若告诉我,我也好从中替你调和。反正她如今在咱们家里,近水楼台先得月。若还是不成,那就是大哥你的问题了。”
梁沐一时无语,再次提醒:“别添乱。”
摆明了不信她,严燕和从前一样哼了一声,跺跺脚跑出门,没一会儿回音又起。她倚门做了个鬼脸:“那你自己干着急吧。”
梁沐摇头失笑,这时候着急也无用。闲步踏出书房,晚风微凉,徐徐送来木樨香。梁沐随手挥袖拂去落花,恣意坐在廊前的石阶上。夜空中明星闪烁,忽明忽暗,四处寂静,只余风声簌簌。他忽然想,不知阿凝在做什么。是继续和人谈笑,还是已经睡了?
白凝辉却没睡。严燕来寻她的时候,房中仍亮着灯。她掀帘进来,内里的话音即断,侍女们一面迎过来,一面向白凝辉解释道:“是小姐来了。”
“你们在说什么?”
伶俐的侍女忙回道:“白小姐说明日是初一,问我们方不方便安排去碧云寺。”
白凝辉跟着补充:“我以往是每月初一都去求神。七月因在宫中不得去,如今出来了,还是想亲自去以示诚心。”
想起自己在碧云寺许的愿,也算得上应验。严燕兴致盎然表示要同去还愿,一面又好奇:“二姐姐求什么?”
“我想求的太多了。菩萨也要骂我贪心。”可又不想不求。白凝辉笑了笑,自己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贪心的人。至于这份贪心是奢求还是成真,也许事在人为。
既然要去,白凝辉额外提出翌日一早送一封信去永昌伯府,让白芷和连乔出府。另一边,侍女们或去安排车马,或去回禀梁沐,将她的问话一一回明。
梁沐既惊且喜,白凝辉既问起女眷,心中当是在意,并非无可乘之机。又想她既问起游为昆,也许结亲一事另有转机,因此忙吩咐下去:“明日为昆若回来,先留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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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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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凉风天气清,万里无云香满城。
影过东墙,永昌伯府的角门外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到门前恰好勒马。白凝辉掀帘朝早早得了薪等候在一旁的白芷二人颔首。两人止不住惊喜,登车后就叫嚷开来:“小姐何时出宫的?怎不叫家里知道。”
“叫祖母知道,只怕立时叫我回去听训。咱们今天悄悄的去,悄悄的回。”白凝辉打量着两人,“我不在家里,可有人欺负你们?”
“我和姐姐只在院里守着,不出去。”连乔说完,兴高采烈拿出自己写的字,“小姐的嘱咐我都记着,可比之前写的好了吧。白芷姐姐又教了我许多生字。”
白凝辉扫过去,果然有模有样精进不少,不及夸奖,又听白芷忧心忡忡:“小姐在宫里如何?我常常担心夜里不便。”
过去几年两人从未分离一日,难为她挂虑。白凝辉微笑安慰:“不也这么过来了。无妨的。”
进入正街与严燕等人汇合,白凝辉简单说了缘由,连乔不觉有异,反而白芷盘算了一会儿欲言又止。白凝辉知她聪慧,失笑道:“放心吧,我有分寸。”
碧云寺内亦植桂树,正逢花开时节,每有风来,吹落金星如雨,点缀鬓边发间。白凝辉如常去点长明灯,一片虔诚。她从不差一月,入宫前还拜托崔玉按时前来。严燕诵完经文,悄悄拉着白芷二人小声问道:“二姐姐为谁祈福?”
白芷早猜出一些,仍摇头只做不知。解铃还须系铃人,若白凝辉不想吐露,那就没有说出的必要。
拜完菩萨,将连乔几人打发离开,白凝辉留下白芷道:“我有话问你。”
白芷拂去石凳上的落花,展开帕子铺上,再请白凝辉坐了,一边问道:“小姐要问我什么?”
“你之前说不愿随我去建州。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想错,想确认你的心意。”白芷闻言低头不语,手中的素帕却紧紧绞住染红的指甲。白凝辉见状莞尔,“是因为游为昆?”
白芷沉默片刻,方含羞点头承认。她的确有私心,也许游为昆对她而言最合适不过。那时也想,万一白凝辉转变心意答应梁沐,两个人也不必分离。然而心上起伏不定:“但我怕他已经……”
前回婉拒,却无后话。机会一旦错失恐难再来,白芷的担心理所当然。白凝辉却以为大可不必,拉着她的手安抚道:“我如今就在将军府,找机会问问他。只是你自己要想好了,若定下来就不好更改。”
“我明白。小姐你呢?你和大将军……”
白凝辉抿了抿唇,眼底闪过犹疑,要不要跨过去做一个赌徒,大不了重回原地一拍两散。
白芷斟酌着说:“依你刚才所言,这次斗香莫不也是大将军促成?他为小姐费心了。”
“我知道。”白凝辉叹息,转念又问,“我让你拿来的东西呢?”
白芷取出用绢帕包好的那支旧的镀金桂花簪。白凝辉拾起摩挲,时隔数月重见天日,光彩依旧。白芷试探着说:“我为小姐戴上?”
“不必。”白凝辉卷起直接塞进袖口,忽然朝她歪头一笑,“但愿有用武之地。”
白芷轻笑:“看来大将军所为目前还不足以打动你……”
话未尽,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连着踏上台阶。两人起身相望,阶前却是游为昆与严燕一行人同来。游为昆边走边引领而望,直到目光触及白芷,陡然间双颊泛笑,脚下立时匆匆缓步。
“你怎么不走了!”严燕在背后推了他一把。
游为昆险些栽倒,回首没好气地斥道:“你推我做什么。”
严燕哼了哼,撇下他疾步到白凝辉身边,双手挽着她的小臂撒娇:“我大哥非得让游为昆来接咱们,难道二姐姐在外,他就这么放心不下。”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白凝辉会心一笑:“是大将军让你来的?”
游为昆好不容易将双眼一旁假装观景,闻言忽的一愣。连忙朝白芷再看过去,见她赧然,与前几回都不相同。细想之下立时喜上眉梢,眉飞色舞连忙表衷心:“是大哥让我来接二小姐,我自己也想来碧云寺。”
严燕不解其意,耻笑他道:“你想来碧云寺做什么。你一不求神,二不拜佛,连菩萨都怕你这张嘴不动听。”
两人平日时长斗嘴,各有输赢。游为昆今日也不落下风,张口就来:“我来为曹大哥求姻缘。”
严燕立刻骂道:“哪个要你多事。”
游为昆得意反问:“我为曹大哥,你急什么?”
“我……”严燕哑口无言。
白凝辉猜到内情,及时出声拦道:“时候不早,我们先回吧。”一面攀着白芷的肩膀小声戏谑,“如此你可放心了?”
白芷不语,错眼间又对上游为昆一双笑眼。四目相对,各自心领神会。
依旧如来时一样先送二人回永昌伯府,唯有车外多了一个人,牵动彼此心思。车声辘辘,马蹄轻踏,白凝辉了却一桩心事,倚着车壁闭目养神。
白芷忽然想起一事:“五老爷的事,小姐可知道?”
“怎么?”
白芷道:“我偶然听夫人身边的姐姐提起,好像已经定了,夫人受了委屈。”
白凝辉早料到不能善了,但若祖母生气,结果应该出乎他们意料,不是流放充军就是斩监候。这也好,她先前还担心梁沐因她之故而徇私被人弹劾。不过,经此事祖父祖母对梁沐只怕就不似数月前那般青睐了。白凝辉蓦然一笑,倒也无妨。
傍晚时分,梁沐刚回,就有人报道:“白家二小姐说,将军回来了,请去听风亭。”
阿凝找我?梁沐喜得念佛,这可是近来头一遭,真叫人欢欣鼓舞。梁沐急忙吩咐下去:“你去告诉她,就说我马上来。”待换了家常衣裳,才不慌不慢前去。
听风亭内,佳人成双。白凝辉凭栏而坐,专心观鱼,双眼随流波而动。严燕再扔下一点鱼食,方才四散游走的游鱼霎时间齐聚,击起水花无数,纷纷溅到两人脸上。严燕猛地跳开,一回首就见梁沐来到:“大哥!”
白凝辉仅瞟了一眼,稍稍调整了坐姿。梁沐颔首示意,严燕立即偷笑退去,亭内只余两人。
“阿凝,你找我?”梁沐在她身边坐下,不远不近,正可将她的神情变化一一看在眼里。
白凝辉微别过脸,淡淡问道:“我五叔他如何了?”
不像问罪,也不应问罪。梁沐谨慎回答:“数罪并罚,流放柳州。”
柳州还在岳州南边,穷途迷障,路隔千里,难怪祖母气愤。恐怕她父亲也受了斥责,好事无他们父女,坏事不请自来。白凝辉随口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五日前。给十日别亲准备。”梁沐把不住她心底所想,“阿凝,你会怪我吗?”
白凝辉奇怪地看着他:“我怎么会怪你。五叔自己知法犯法,和你何干。我只是在想白芷。出了这桩事,我可不敢去祖母面前宣扬。她最疼爱五叔,知道是你身边的人,一定会从中作梗。所以只能悄悄的办。”
依旧温声细语,可分明与先前不同,失却了明知故意的那层疏离,尤如拨开云雾见青天。梁沐受宠若惊,心摇神漾,仿佛回到十年前,句句润人心田。
白凝辉继续盘算道:“她不记得父母亲人,我想先放了她出去,到我表弟家住着。到时候下聘亲迎,就都在林家,免得中途生变。你意下如何?我问过了,冬月里恰有个良辰吉时,如果可以就这么定了。”
十一月……若不意外生变,是当时他们的婚期。林夫人心疼女儿,一直说要等重阳节后,一误就是十年。
“阿凝,那我们呢?”
白凝辉不及反应:“我们什么?”
梁沐情难自禁拉过她双手,如同失而复得的宝物握在掌心:“他们两人还小,明年再办不迟。阿凝,你和我呢?”
白凝辉急忙甩开他的手环视左右,侍女们早早退在亭外,隔着烟柳绿杨未必看得真切。白凝辉起身绕到亭柱一侧,九转回肠,手抚阑干问道:“梁沐,我若让你为我画像,你现在肯是不肯?”
梁沐登时一愣,多年前白凝辉也埋怨此事,因他不肯说他狡辩。如今再提,梁沐答案依旧,实话实说:“我画不出你的十分。”
白凝辉脸色一白,扭头就走。不妨同时被梁沐拽住衣袖:“阿凝,若你不嫌弃,我现在就画。”
白凝辉这才转怒为笑,美目流波斜他一眼,口不应心咬着唇嗔道:“谁稀罕。”
再也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白凝辉,一颦一笑恍如昨日。梁沐爱极了她这副模样,心中十分受用,伺机解释说:“阿凝,这十年来我只画过一幅画。”
“那冯宁……”白凝辉脱口而出后就发现不对,忙挣脱衣袖掩住口。但见梁沐笑得一脸得意,情不自禁脸烧红云。
梁沐故意叹道:“阿凝,你怎么还是不由分说就乱吃醋。”
白凝辉突然怔住,不复笑颜。
“阿凝,你怎么了?”方才还其乐融融,恣意玩笑,转瞬间就变了脸色。梁沐慌了手脚,陪在身边低语,不知哪句话惹她不快。
白凝辉摇摇头,心神不定缓缓步下台阶。梁沐看着莫名,亦步亦趋跟在身边寸步不离,替她拂去扰人的枝叶。
夕阳余晖已尽,即将夜幕降临。白凝辉心如暮霭,沉浸入一片青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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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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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忽梦少年事。
中元过后,约莫百鬼曾侵,早晚都觉凉意。蕊云收捡了夏衫,突然跑过来和白凝辉道:“昨夜老爷被叫到县衙,小姐可知道出什么事了么?”
白凝辉本正在写字,被她一扰登时笔墨泅了一团。她瞪了一眼蕊云,对方丝毫不以为意,仍故弄玄虚地催促。白凝辉懒懒应道:“我又不过问前面的事。”
“就知道小姐不知道。”蕊云面露得意,把明霞也叫过来,“我刚听差役大哥说的,前街布庄的掌柜的被杀了。听说胸口好大一个窟窿。”
她双手比了个碗大的疤,吓得明霞骂道:“你作死呢,大清早的说这些。”
白凝辉倒不怕这些,接着问道:“那凶手呢?”
“还没结案,在审呢。”
绍县不大,出了这么一桩命案,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林夫人特意嘱咐女儿:“凶手未定,这些天你不要出去。”又叮嘱蕊云和明霞,“再带着小姐乱跑,罚你们两月月钱。”
主仆三人皆乖乖点首答应。不过当时梁沐又离了绍县,白凝辉为此生了一场闷气,才懒得出门。
没两日打听的案情明了,蕊云连忙来告诉:“他们说,杀人真凶就是掌柜他的夫人。”
白凝辉闻言惊奇,不大相信。她见过那位钱夫人,柔柔弱弱的,毫无缚鸡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