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发现就在绸缎被彻底展开的瞬间，陆择的神情陡然严肃了起来。
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
他状似随意地捏了捏眼前的纸张，手指触及页片的瞬间，心中更加骇然。
这是哪里的造纸工艺？
他怎么从未见过。
还有这印刷排版怎会如此清晰，即便是宫中的匠人也绝对做不出这般精细的活计。
陆择心里很是震惊，但他依然不相信这是什么仙书。
而是和陆子方同样认为。
必定是鱼玄机从哪里得了契机，获得的宝贝罢了。
除了这些，陆择想到的比陆子方还要更多一层。
圣上如今推崇佛教，恨不得立刻将佛法普度众生。
因着此事，工部近日十分愁闷于改进印刷术，只为了加快金刚经的印刷。
若是将这本书献上去。
不！不对！
应该是。
如果能找到制造这本书的匠人，甚至掌握这项工艺。
那他的仕途……
想到这里。
陆择心里那抹随意和漫不经心全部被推翻。
他眼神越发炽热。
连呼吸都跟着粗重很多。
但当他从激动中醒悟过来后，看清眼前的“宝物”已是一堆碎纸，又抬起头，想到自己这是在公堂上。
宝物被亲儿撕毁。
能找到匠人的鱼玄机被亲儿欺辱。
现在宝物和鱼玄机又一起上了公堂，被众多百姓盯着等他下判决。
明明！！！
若是陆子方将这件事早些告诉他，他就可以私下许鱼玄机重金，让这妇人为他提供线索。
那样一来，神不知鬼不觉便可以将事情办妥！
现在，竟然弄得天下皆知！
若是被旁人知道这宝贝的存在，那不是白白错失大好机会！！
陆择愤恨地看向下首跪着的陆子方。
心中已然怒气冲天！
“不成器的混账东西！”
“你可知你都做了些什么！！”
第16章 晚唐诗人鱼玄机
已经被自家亲爹在小本本上写满XX的陆子方，还没有察觉到那股快要化成实质且粘在他身上的怒气。
他屈辱地跪在那里，满腹都是愤恨和羞恼。
无耻的赵舍，下贱的鱼玄机。
真真是可恶至极！
想他为人一十八年，堂堂吴郡陆氏主家的少爷，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
不仅被仆从们压来公堂，还被亲故认出宣扬了出去！
这叫他日后如何自处！！
他分明，不，他本就是一片好心。
甚至想，念在鱼玄机有才华有气节的份上，可以扶持她一二。
万万没料到，这二人竟敢如此羞辱他。
甚至想恬不知耻的将他当作名扬天下的踏板。
此时的陆子方早就忘记了自己在赵家是如何的咄咄逼人。
他只觉得自己满腹委屈，一片真心喂了狗！
就等着自家亲爹明察秋毫，将这二人好好惩治一番！
却没料到，肚子里的怒气还没找到宣泄口。堂上的陆大人便已下了判决。
“堂下陆子方，你撕毁他人财物，触犯律法！”
“来人，将这人拖下去，关进大牢中，押上七天！”
陆子方傻眼了。
鱼玄机也有些愕然。
三人里只有常年经商且满肚子心眼的赵舍，一眼便瞧明白了。
这老匹夫弃卒保车，分明是打了别的主意。
别的主意还能是什么？
狗鼠辈想夺宝！
他轻轻扯动鱼玄机的衣袖，小声呢喃了一句，“鱼女冠，有诈。”
“稍安勿躁，先看看。”
这边两人你来我往，定了心神。
那边的陆子方可不干了！
令牌落地，衙役二话不说上来领人。
他可不是没见识的百姓，堂上坐着的那可是他亲爹。
本就一肚子憋气又莫名其妙要被下大狱，再瞬间想到外面还站着那么多认识他的人。
！！！
这要是被定了罪。
以后这长安城还有他陆子方的立足之地嘛！
“凭什么关我！我不服！！”
“那本书是她自己撕的，关我何事！你凭什么问都不问就定了我的罪！”
“她说告我就告我了？我也要告他们！”
陆子方一个猛子便从地上蹦了起来，左右开弓，当即给了两位衙役一人一拳。
衙役们也知道这是京兆尹的公子，哪里敢还手。
于是陆子方在两人的刻意放水下，从场中间嗖一下便蹦到了外围。
他跑也就算了，他还喊。
“我告赵舍对我用私刑，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纵仆行凶！”
“我还要告鱼玄机亵渎道门，身为一个女冠却和赵舍不清不楚！”
“我三告他们蔑视公堂，欺瞒京兆尹！什么仙书，仙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破册子，竟然想要鱼目混珠！”
鱼玄机和赵舍自然不认。
那厢的陆子方东躲西藏。
这边，他二人则扬声为自己辩解。
鱼玄机说：“大人，奴家所言句句属实，所呈之物的确为仙书！的确是仙人赐下的！”
赵舍也喊：“大人，小人愿意作证！小人与鱼女冠清清白白，不能凭白受人污蔑啊！”
陆子方更是当仁不让。
“放你们的狗臭屁！”
“那本书必定是鱼玄机自己写得，杜撰了几个人名就当是天书了？”
“唐诗宋词三百首？我是唐诗陆词八千首呢！”
“大人，你如此轻易下了判决，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三声不服当得是怨气冲天。
围观的百姓忍不住又开始了。
“是呀，京兆尹怎得什么都不问就下了判决呀。”
“什么是唐诗宋词三百首，宋词是何物。”
“我觉得他定是被冤枉了，堂堂一富家子弟，何须和鱼玄机区区女冠过不去。”
“这府衙的大人的确处事不公，判决也太潦草了，难不成鱼玄机告谁，他就判谁？”
“是呀是呀，证物咱也没看得见，不是说仙书嘛？提也不提，我还想看看呢。”
“唉，换成我我也不服，京兆尹糊涂啊！”
旁边那几个认识陆子方的大明白又坐不住了。
“你们知道什么！陆大人这才是执法严明！你们可知陆子方是谁，正是大人的幺儿，大人都将自己儿子关起来了，还要他怎样，不就是死了本书么！”
“对呀！这鱼玄机疯疯癫癫，口出狂言，难不成大人还真要辩驳一番仙人到底存不存在，再下判决？你们知道京兆尹多忙碌吗？”
“再说了证物就摆在那，大人没说什么就代表那证物绝不可能是仙书，这种一目了然的案件，不赶紧判决还想怎样。陆大人就是公正廉明！大公无私！”
别看他们生得瘦弱，但嗓门绝对是一等一的好。
估计是心里也存着讨好陆择和陆子方的心思，于是说话的声音极其敞亮，别说门口的百姓了，连公堂上的陆择和鱼玄机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公正廉明大公无私”的陆大人浑身发抖，真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把惊堂木砸到陆子方头上。
“孽子！！孽子！！”
他本已经想得很清楚，将陆子方下狱后，公堂这事儿便算了结。
到时候鱼玄机再想说什么。
他都可以用：人都扣下了，你还想要什么……来搪塞过去。
如此这般，待到私下时。
他尽可以将鱼玄机捉来，宝物和工匠的信息以及这羞辱子方的疯妇，还不是任他处置。
可偏偏，这个孽子！
啊呀呀，气煞我也！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玩意儿！
陆择看着他满堂乱窜，气得胡须都要竖起来了。
满脑子都是行为无状，无礼，无脑！！
竖子愚蠢！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绝对不能让这件事再发酵下去！
陆择咬咬牙，重重拍下惊堂木！
“都在干什么！居然容人如此胡闹公堂！判决已下，速速将人擒住拖下去！”
发现衙役们都愣住不敢动。
他更气了，大喊一声，“都不上，是等着本官亲自来？！！”
京兆尹发怒，衙役们再也不敢怠慢，左右两边隔得近的全都朝陆子方扑了上去。
双拳难敌四手，陆子方连下人都干不过，何况是训练有素的衙役。
不过眨眼间，就被人扑倒了地上。
陆子方真是要疯了。
他大喊道：“凭什么！你是老糊涂了吗？难不成你真的相信那本破书是仙书？”
陆择抖着手指过去，“堵住嘴！拖走！”
立刻拖走！立刻！！！
可陆子方的嘴是堵住了。
鱼玄机可没有。
她冷哼一声，知道此时若是再不出声，等陆子方被拖下去后，这件事便板上钉钉，再无回旋之地。
自己撕毁了师尊的宝物，可不是为了给人送菜来的。
她拂袖起身，似笑似怒道：“破书？”
“那这是什么？破笔？”
“这又是什么？破碗？”
“还有这？”
“是你家庭院水池子里养鱼的臭水？！”
三件宝物亮出，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这还没完。
“陆子方！你说我胡诌的诗来冒充唐诗宋词三百首！”
“你说你有唐诗陆词八千首。”
“那好啊，你来告诉我！”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是我写的？”
“你再告诉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也是我写的？”
“你还请告诉我！”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她嘴角上扬，扬声念道：“一蓑烟雨任平生……”
“所以，这便更是我写的咯？”
陆子方在鱼玄机逼人的注视下竟忘了挣扎。
他失神地瘫坐下去。
突然想起他执拗于仙书和仙人，却一直刻意忽视掉最令他震惊的那件事。
“当然不是她写的……”
可这重要吗？
完了……
第17章 晚唐诗人鱼玄机
陆子方啥样已经没人管了。
陆择自顾不暇，面色大变。
那……都是什么？？
怎么会有如若无物的碗？
那那那！
是笔？？
还有，那是什么？都是什么呀！
怎会有清水悬浮于她的手中。
哦，不对……
陆择起初看不清楚，后来就算是看清楚了，脑中却如何也不明白那到底是何物。
陆大人都如此了，其他人更亦然。
至于，当鱼玄机念出第一句诗时。
还困惑于鱼玄机手中之物的陆择才反应过来，他方才光顾着欣赏纸质了，还没有看过诗册上的内容。
于是。
鱼玄机念一句。
他扒开碎书页找一句。
虽然没有完全找到鱼玄机念到的诗词。
但没被鱼玄机念出的部分，同样令人拍案叫绝。
这是谁的诗。
这些人是谁？
思及此处。
陆择挺直的脊背，塌了下去。
他亦知道。
这本书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完了！
这件宝贝，他捂不住了。
公堂外。
听得懂的和听不懂的都闭上了嘴。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等着鱼玄机念完。
于是她循着记忆念出了一句又一句。
这都是在来府衙的车上时，她整理书册的时候记住的。
每念出一句，鱼玄机的内心便激荡一次。
她觉得自己像是化作飞鸟。
飞到了金戈铁马的塞外，看将士们百战不怠，铁骨铮铮！
飞到了江南雨歇的庭院，看面容清丽的女子，乘舟误入藕花深处。
飞到了大浪淘沙的赤壁，看文人骚客，叹大江东去！
念到最后，鱼玄机才感受到自己已经满面凉意。
原来不知不觉，她竟哭了。
“我不该的，不该为了惩治陆子方，而毁了诗册。”
赵舍虽然只是粗通文墨，但鱼玄机的声声句句实在太过引人入胜。
一时间，他也感同身受，懂得了鱼玄机的后悔。
身为随从，他沉吟着想安慰对方一句。
反倒让陆子方抢了话头。
众人寂静，都听见那厮猖狂笑道：“哈哈哈哈哈，她承认了，她承认了，你们听到没有，她自己撕的，跟我没关系！！”
赵舍气急，“你闭嘴吧！若不是你堵住门咄咄逼人，怎会有今天这事！你这个狗鼠辈！！”
“你且先闹吧，等八圣母知道了，你完了！！你下辈子做猪了你！”
“什么八圣母，什么做猪！”
陆子方哪里管这些，他急忙问陆择，“你听到了，我是被冤枉的，快点抓她们下去！”
“哪有什么仙人！他们还在这里妖言惑众！！快，堵住鱼玄机的嘴，将他们拖下去！！”
就在这时。
有人出声问道：“玄机姐姐，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你方才念的诗，是天上仙人赐予你的吗？”
鱼玄机轻轻拭去泪水，循声看去。
便见公堂外，人群中。
一名衣着华贵的小公子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所有人的脸色都很怪异，只有这位小公子。
眼睛晶莹黑亮，写满了对鱼玄机的信任。
鱼玄机慢慢点头，格外认真地说：“有的。”
“仙人救我于危难，还多番点化我，她便是我的师尊，九重天上的八圣母。”
小公子的眼睛刷得便亮了。
他还想问什么。
可旁边人嘟囔一句。
“还八圣母呢！呵～越说越像那么回事。”
另一人也啐道：“我看呀，就是她自己写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