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太太给她吓一跳,说:“你这是要做什么?”
何妈嘴唇哆嗦着,说道:“太太,我想跟三小姐去美国,你叫我去吧。我攒了钱,够来回路费了。”
全家人都静默了。朱宝驹的事情,于太太早已从大少奶奶口中得知了,对于何妈还要执迷不悟,便是很不认可了。见何妈不住口地哀求,于太太板着脸道:“你是攒了多少钱,要这么一把把它都花了?来回的路上,晕船不说,可能还会染病,你不年轻了,值得吗?”
卢氏也说:“何妈,你见了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人在美国,犯的美国的法,即便四老爷、二少爷也没办法的。难道你还要学戏里演的,去劫法场吗?”
何妈九头牛也拉不回,执拗地说道:“太太,我就想去看一眼,他是不是真的朱宝驹,要是真的朱宝驹,他没死,我就跟他说两句话,已经死了,我就把骨灰带回来,给他在乡下立个碑。”
于太太不做声,任何妈跪着,半晌,令年不禁看着于太太,叫了声妈。于太太轻轻叹口气,说:“活半辈子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我可是没有见过比你还傻的女人了。我只怕你去了,才知道自己这几十年等得不值。”
第116章
何妈的请求,于太太是勉强答应了,但到底心绪不佳。令年跟着于太太进房,观察着于太太的脸色,说:“妈,何妈这一路跟着我伺候,工钱由我开给她好了。”
于太太薄责地看她一眼,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我是为那个吗?”
令年原本也只是为了引于太太开口,见于太太并没有反悔的意思,便微笑道:“我想,这是她一辈子的夙愿,应该让她实现得好。”
于太太倚在榻边坐下,说:“你们年轻人,做事只图一时痛快,哪里晓得我的用心?何妈年纪大了,这趟跟着去,路上难免有个病啊痛的,慎年是个男人,有许多不方便,到时候,是你伺候何妈,还是何妈伺候你呢?”她起先很不以为然,之后又叹道:“再者,这个年纪的人,不像你们,今天哭,明天笑,爱呀恨的,只当是好玩。上年纪的人,就像纸糊的灯笼,外面看着好端端的,其实一戳也就破了,心理上最受不得刺激,大喜大悲,都属不益,有时一口气缓不过来,突然就撒手去了,到时候,你和我,拿什么跟她老家的人交待呢?”
令年咀嚼于太太这话,仿佛意有所指似的,便把笑容敛去了,沉默不语。
于太太又道:“然而,她本来就是个自由人,又不是卖身给我们家了,非要去,我又能说什么呢?去就去吧。只是你要答应我,这一路上,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这话我只跟你说,因为比起慎年,我宁肯多相信你一点。你明白吗?”
被于太太两眼望着,令年将头点了一点,于太太才觉得欣慰,叫她在榻边坐了,一只手从令年的衣领到襟口,仔细地理了理,然后拿起衣襟上挂的那个碧玺菱角压襟,见粉盈透亮的,于太太笑道:“这个压襟没有见过,是姑爷送的吗?真是人不可貌相,论体贴、脾气好,他兴许比康年两兄弟还强不少呢。”
对于太太这样的评价,杨廷襄本人听了,怕不心花怒放,令年也只是抿嘴一笑,全当默领了。之后几日,除了何妈手慌脚乱,惴惴不安,其他人等也不过按部就班,办理访美的证件手续,再加订一张何妈的船票,因为远洋轮船公司的航期也不是那样凑巧的,最后没能如于太太所愿,等到阖家过一个中秋,慎年三人便被迫启程了。
何妈直到上了船,仍在罗唆,说:“我们出这样一趟远门,姑爷竟然也不来码头送行,太太还说他体贴吗?就算是有权势,有钱,礼数上也实在是差了一些。”她哪里懂得,杨廷襄这人近来尤其惜命,码头上龙蛇混杂,他一个带兵的人在这里出现,也觉太过显眼了,何况,“不过去几个月罢了,又不是人死了,做什么要搞出一副娘们兮兮舍不得的样子?”只派了玉珠和杨文庆作为代表,来目送令年上船。
而杨文庆那个孩子似乎天生比别人多一分敏锐和警惕,在趸船把舢板放下来时,忽然拽住令年的手,两只黑眼睛盯着她,问道:“令姨,你还回来吗?”
令年心领神会,微笑道:“等我回来时,你大概已经过完年,要进洋人的小学校去上学了,你说这半年是快还是慢?”
仅剩六个月的自由,当然是时光飞逝了。杨文庆却皱眉道:“也许那时候我跟着爹去云南了。谁来接你呢?你知道往哪里发电报吗?”
令年便把四叔家的地址写给杨文庆,说:“那么你把新的地址发电报告诉我。”
杨文庆把它捏在手里,说:“我给你写信。”
令年道:“那你的封皮上得写洋文才行。”
杨文庆先是露出一点愁容,最后很郑重地点点头,说:“好吧。”
令年等人上了趸船,要先从浅滩驶到近海口,再换远洋客轮。登上客轮,进了舱房,何妈先把背上那一个巨大的包袱解开来,里头是各式酱菜、卤肉、药包,还有妇女应急的物品,因为慎年也在,便没有一一拿出来给令年看。令年笑话她说:“何妈,你这是要在船上开杂货铺子吗?”
何妈又把一个盛满生土的坛子塞进床底,说:“小姐,你没出过门,哪里知道,‘饱带饥粮,晴带雨伞’。咱们去的又是洋人的地方,这些东西不起眼,急起来能救命的。还有这坛子土呢,你不要把它偷偷丢掉,等你有个头痛脑热的,我在茶水里给你加一点点故乡土,立马人就好了,你瞧着吧。”
说完,何妈又去铺床,这里虽然是一等客舱,但空间也颇逼仄,床是单人的,何妈先卷了一床被子,又卷了一床被子,枕头也摆了两个,嘴里说道:“我睡外头,你睡里头。”
令年慌忙说:“我们是一人一间房,你不要来跟我挤呀,我怕你晚上打呼噜。”
何妈并没有出过远门,得知自己要住一间客舱,心里就有些发虚,而且这走廊上曲里拐弯的,怕船一开,头一发昏,抬脚迈进海里去,那还得了?嘴上可不肯承认,坚持地说:“分开睡,隔着许多道墙,万一你要喝水,或是要吐,我哪里听得见?还是这样方便,挤也就挤两个月。要不然,我打地铺吗?”说着,就要把被褥往地上铺,令年哪好再赶她走,只能叫何妈仍旧把被褥放回床上去,自己站在一旁看着何妈拾掇,脸上怏怏不乐。眨眼间,这客房被何妈布置得大变模样。何妈将腰一扶,说:“唉,这地板晃来晃去的,叫人活都没法干。二少爷,我先躺一躺,再去给你铺床。”扶着床架子,艰难地往床的边沿上一躺,瞬间便打起了呼噜。
慎年趁这机会,将床底下那个土罐子掏出来,走出客舱,叫听差拿去丢了,回头一看,见令年还坐在桌边,一手支颐,皱眉望着床上的何妈。慎年也觉得有些好笑,双手捏在她肩膀,隔了衣服不轻不重地按了按,令年怕给何妈听见,一边捉住他的手,别过脸来,做口型道:做什么?
慎年也低声说:“替你按一按,你累不累?”
令年把他的手推开,说:“不累。”
慎年便将眉头一扬,说:“一点也不累吗?”
令年见他手从肩膀上离开了,手指又在她后脖子摩挲了一下,脸上还带点微笑。她如何不懂他的意思?将他一瞪,说:“还是有一点累。”身体往旁边一躲,站起来往客舱的窗边张望了一下,说:“怎么还没开船?”
这时整个船身轻轻一震,把何妈也惊醒了,她慌忙起身,先往窗外一看,见隐隐还能望见岸边的房顶,说:“到香港了吗?”
慎年说:“还没开船。”通常,远洋客轮出埠时,要循例由海关查验各式手续,搜检货舱,总要耽误个把时辰。这会等的时间可有些长了,慎年叫了客舱的听差来,那听差才说,是陆军师的人,在核查船上是否隐匿有被通缉的乱党,又安慰他们说:一等舱多数是洋人,那些当兵的不敢来查,只在二等和三等略微看一看,就会放行了。何妈这才放了心,慎年见她醒了,说:“我回舱房,何妈你不用来帮我收拾。”回到舱房,才把衬衣扣子解到一半,听到外头轻轻的叩门,只当是令年,便微微一笑,径直走过去,把门打开。谁知站在门外的是程觅棠,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彼此都十分地出乎意料,愣了一瞬,觅棠先将惊愕变作了恳求,说:“二公子,我能进来一会吗?”
慎年把门打开一点,觅棠忙走了进来。当初在圣三一教堂发生民变时,慎年便觉得她很机敏,果然觅棠见客舱里矗立着一人高的衣柜,不等问过慎年,立即一矮身钻了进去。这时外头听差和卫兵的脚步声已经走近了,那个听差不断说道:这一片的客舱都是洋人,实在是不需要查看了,两个卫兵置若罔闻,“哐”一下把门推开,将慎年一打量,说:“证件。”抬脚往房里就走,慎年将卫兵拦住,拿出证件,夹了一百块钱在里头,卫兵心领神会,证件也不看,只将钱放进兜里,问有没有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带着一岁多的小孩子,慎年摇头,又说:“我姓于,隔壁舱房是我的妹妹和家里一个老佣人,也是陆军师杨旅长的家眷,应该也不用查了吧?”听差忙附和道:正是如此。两个卫兵便越过令年的舱房,扬长去了。
慎年关上房门,等了一瞬,不见卫兵去而复返,叫了一声程小姐,觅棠自衣柜里撞了出来,那个小孩子被她一直紧紧捂着嘴,面孔憋得通红,她一放手,立即嚎啕起来。觅棠在他脸上贴了贴,小身躯温热,只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不住地在她怀里扭动。觅棠紧抱着他,对慎年苦笑了一下,说:“二公子,多谢你。”
慎年见她很狼狈,说:“你先待在这里。”再没有多话,离开舱房,在甲板上找了张躺椅,才坐了一会,耳边汽笛锐鸣,轮船已经缓缓地前行了,在船舷边溅起了雪白如瀑的水花。这时,觅棠才把孩子安置下来,走了出来。船才起航,客舱里的人都还没有来甲板上,觅棠在另外一张躺椅上坐下来,又说:“二公子,刚才真是谢谢你。”
慎年说:“程小姐,你不用客气。”他对她的态度一如既往,客气,温和,谈不上热情,也没有因为那个小孩子而表现出好奇或鄙夷。
觅棠是很感激他的,隔了一会,又搭讪说:“二公子是去香港,还是路过?”
慎年说:“路过。”又问觅棠:“你是去香港?”
觅棠轻轻点头,带点微笑——她此刻并不是能笑出来的心境,只是经历了刚才的慌乱和难堪,想要尽量表现得平静一些。她说:“那边女人做工可能更容易一些,我想去试试。三小姐大约没有跟你提,我父亲几个月前去世了,我母亲很害怕出远门,因此只有我一个人,带着一个孩子。刚才那两个,是冯家的人,我真是没想到,他们会找到船上来。”
慎年没有去深究,或许他对她和窦冯两家的纠葛早已心知肚明。他说:“程小姐,你一个人,香港也不是世外桃源。”
觅棠说:“我读过书,也愿意吃苦,我想,在香港生活下去,应该也不是太难的事。”
慎年颔首,没有再说话。
觅棠在旁边的躺椅上,很端正地坐着,见他不再开口,便也别过脸去,看着前方蔚蓝的海和天空,在遥远处相接。过了一会,觅棠又把视线落到了慎年的脸上,说:“二公子,我以前做过一件错事。”
她话头一停,是在犹豫,也想知道,慎年会是怎样的反应。短暂的沉默后,慎年也转过脸来,注视着她。他在甲板上一直戴着墨晶眼镜,隔着眼镜,觅棠实在猜不出他的心思。慎年说:“程小姐,你不用告诉我。我早说过了,换做别人,我一样会帮,不论他做过错的事,还是对的事。”
觅棠急着说道:“不,不是别人。我因为一些私心,损害了两个人的名誉,是……”
“程小姐,”慎年把她打断了,面色依旧平静,“我看你不是一个习惯跟别人认错的人。你以为下了这条船,我们分道扬镳,此生再也不会有碰面的机会,所以必须要告诉我吗?这件事,你说不说出来,对我都没有区别,而你,假如不幸我们再次见面,也许你会很后悔今天把自己的心迹袒露给一个外人,也许还会因此恨我。人生无常,你并不能保证我们绝不会再见。“他转过脸去,也望着前方,淡淡道:“比起被人感激,或是遭人记恨,我认为都不如彼此互不相干,还更安全一点。“
觅棠无言地坐了一会,说:“你说得对。”起身离开了甲板。
随后,何妈与令年也得知了觅棠在同一条船上,只是对卫兵搜查的事情毫不知情。何妈对程小姐,向来保持着十足的戒心,但见她孤身一个女子,还带着一个丧父的小孩子,心不由得软了,况且,“出门在外,都是朋友”,便提议道:旁边那间一等客舱,空着也是空着,为什么不请程小姐搬过来住呢?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譬如程小姐若是想去吃吃饭,散散心,她是很愿意帮忙照顾她的小孩子的。对此,程小姐也没有反对,当日便搬了过来——这让令年很诧异,以她对程小姐的了解,她是绝对不会接受对方毫无缘由的好处的。何妈倒见怪不怪,说:“当了妈的人,总怕孩子吃一丁点的苦。小姐,也不知道我这一辈子,能不能抱上你生的毛毛头呢?”
令年便不说话了。果然何妈对觅棠的那个孩子是十分地疼爱,以至听说了觅棠的丈夫以及程先生先后去世的消息,很为他们母子掉了一些眼泪。何妈把孩子抱在怀里,摸一摸他的小手,摸一摸他的小脸,说:“程小姐,你这个孩子,白白净净的,又很会笑,让我想起在溪口,你第一次来我们家,穿着一件法兰绒的学生服,又漂亮,又文雅,我们太太多么喜欢你。只可惜,你的命苦一点。”
在舱房里,何妈扶着那个孩子的手,引他去碰案上的坛坛罐罐,又带他去甲板上看海——时间飞逝,这个孩子已经会用健壮的两条小腿学走路了。觅棠默然地望着他,脸上显出一种温和平静的样子。
令年心想,程小姐的境遇,以及何妈对她的评价,竟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真是神奇。她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一会觅棠,把心里藏了很久的一句话脱口而出:“程小姐,你原来也喜欢过我二哥吗?”
觅棠心里一惊,暗自猜测着令年的用意,可她脸上也只有纯然的好奇,觅棠便垂眸道:“我原来并不了解二公子是怎样一个人。”顿了一顿,她说:“他是个好心人,三小姐你也是。”她看着令年,“你觉得我很糊涂吗?”
觅棠的坦诚,再次出乎令年的意料。她摇头,笑了一下,说:“喜欢我二哥的人,我都喜欢不起来,但——也讨厌不起来。”
这时,舱门一开,何妈那一老一小回来了,何妈说:“有人在舱房里弹琴。”又对令年抱怨道:“你还嫌我行李太多,这个不许带,那个也要扔掉,看别人,恨不得连家都搬上船呢。唉,俗话说,穷家富路,饱带饥粮,晴带雨伞……”
令年将手指在嘴唇边一竖,何妈以为她厌烦,便将嘴一鼓,不说话了。令年侧耳聆听,果然一阵叮叮咚咚,颇具节奏感的琴声自走廊上传了进来,她听了一会,对觅棠道:“程小姐,这个曲子,你还记得吗?”
觅棠微笑道:“三小姐,我怎么会不记得?”
她们两人不约而同想起来,这是觅棠在溪口初遇时,在于家弹的茶花女选段:啊,梦中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