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在横滨港换船后,何妈忽然开始魂不守舍,对于终将抵达的美国,有种莫名的恐惧,不免就病倒了。令年这时才体察到于太太的苦心,但她对于何妈,有推卸不了的感情和责任,旅途中的绝多数日子,都是在客舱里照料何妈。幸而一等客舱里,食物和药物的供应都很充足,听差也称得上殷勤,在美国下船时,何妈虽未痊愈,也无甚大碍,只是人瘦了一大把,两个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跟令年抱怨道:“你下回再叫我,我可死也不出门了。”令年说:“你这人说话真是奇怪,又不是我逼你来的。”何妈道:“唉,我只是不懂,为什么有人好好的家不要,愿意受这种罪,来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彼时的金山,经历了大地震后的重建,即便比起上海,也是个颇具现代化的城市了,地面纵横着缆车、马车和小汽车的车流,男女洋人满街乱走。何妈抱着包袱,紧紧跟在令年身后。
他们在西岸下船,来的金山,时人称做大埠。迎接的人是被派驻金山的一个公使馆参赞官,这位祖籍番禺的参赞官,只能用洋文跟慎年交流,跟只会吴语的何妈,完全是语言不通。到华埠一间小茶馆歇脚时,参赞官叫了茶馆的老板出来,何妈才知道,这个还留辫子、穿布鞋的林老板,竟然身负绝学,精通英文、粤语、闽南话及苏州话,因此除了在华埠经营茶馆外,还给本地市政府、法院、来美访问的华人官员充当临时的翻译。何妈忙道:“林老板个人真钟好。”林老板定睛将何妈一看,说:“你温州人嘎?”何妈在上海,只肯承认自己是宁波人,被林老板一问,忙点头:“东坪乡人。”林老板瞪着眼睛道:“莫开玩笑,我老婆也是东坪乡嘎。”忙走去后面,叫出来一个穿大襟衫、攒髻裹脚的妇女,将何妈一打量,说:“朱大嫂,你娘家姓什么?”何妈说道姓何。林太太说:“你是小阿秀吗?”走过来又道:“你小时候在河里洗衣服,把棒槌丢了,跳下水里捞,险些淹死啰。还是我用竹竿把你拖上来的,你还记得吗?”何妈忙说不错,二人不意还有这样的奇缘,忙把手拉手,一个称姊,一个呼妹。
林老板自去斟茶,请众人落座,才说道:他有个极好的消息,朱宝驹在大埠结识的许多同乡,自愿筹了一笔款,赔给那个死了的洋人的家眷,请帮忙在法庭上说一说好话,公使馆亦聘请了律师,极力斡旋,现在大约已经确定会判一个防卫过当,失手致人死亡,换做案犯是洋人,当庭释放的先例也有,可惜朱宝驹是个华工,免不了要在班房里蹲个十年八载。对林老板而言,已经是华工的极大胜利了,何妈听着,脸颊好像越发凹陷了,只剩下两个乌黑的眼眶,怔怔地把林老板盯着。
林老板道:“朱大嫂,你不要难受,班房里那些洋狱卒,其实不大会虐待人的,也有饭吃。冷天的时候,我们这些同乡,还曾托我送衣服鞋袜给他。人并没有吃许多苦,过几年出来,兴许还胖了哩。”
何妈其实在包袱里也装了几件男人的里衣、鞋底、袜子,都是用上好的料子,密密的针线缝的,这会当着林老板等人的面,被人一口一个朱大嫂叫着,反倒不好意思拿出来。她抱着包袱,喃喃道:“真不要吃苦吗?”
林老板再三保证道:真是不用吃苦。“这是现在,前些年刚来的时候,谁还不吃苦?矿挖没了,又被赶去修铁路,没门路的,在铁路上扛沙子,捡煤块,有门路的,在华埠跑堂,打杂,给洋人卖苦力一辈子,连老婆也讨不上,所以有点钱,都去喝酒打架了。要我说,有现成的船,被遣送回国倒好了,去宫里当太监,都比这里轻省,伺候老佛爷,不比伺候洋人好吗?”
林太太道:林老板是光绪十年来的,有同乡帮忙,有幸在华埠落了脚,她则是拳民闹事,到处打毛子,林老板一家被划分为“二毛子”,林太太才携儿女偷渡来金山,和林老板团聚。“阿秀,好歹再熬几年,你跟朱兄弟也就团聚了。”
何妈揣着心事,嘟囔道:“现在是民国政府了,不打毛子了。”
林老板道:“那些人真把太后和皇上逼退位了吗?是杀头了,还是流放了哇?”
何妈道:“没杀头,也没流放,还在京城里住着。”
林老板道:“还是咱们中国人仁义呀。”
林太太对何妈道:“那个女人,年纪比你还小些,不到四十岁,也常去看朱兄弟,说:她愿意等,以后朱兄弟老了,她伺候他。你要是愿意,我就领她来见你。你不要不好意思,你是大,她是小哩。”
别人尚不怎么样,何妈立时明白过来了。原来是个老妓|女,为了她,朱宝驹差点把命送了,难道是为了她“仁义”吗?何妈脸色严肃了,摇头道:“阿姊,你们不要跟人家说我来了。”又催促林老板道:“能去班房里看人了吗?”
有公使馆的证明,何秀是朱宝驹的家眷,允许探监,令年便留在了参赞官的官邸,林老板带了慎年和何妈来到监狱。何妈是生平初次进班房,两只手把包袱边攥得死紧,只听见洋人叽里咕噜的,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议论自己呢?或是商量着要给朱宝驹拶手指,带行枷呢?她没心思问林老板,两眼把那铁栅栏围成的窗子盯着。耳朵里听见鞋底子在地上拖得刺拉拉响,何妈忙站起身,她先瞧见的是两个人高马大的洋狱卒,然后才是一个盘着辫子的小个子男人。好在他没有戴行枷,只有手上和脚脖子上拴着铁链,所以走起路来,慢吞吞拖着步子。何妈留神去看,这哪是朱宝驹呢?瘦条条的脸盘,两个半闭半睁的眼睛,半点神采也没有,他只是狐疑地打量着她,没有张嘴,看不出来牙口好不好,可耳朵旁边,的确是有个拴马桩!何妈把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她就想问他一句话:“宝驹哥,你还认识我吗?”
这个陌生的朱宝驹瞅着她,把头摇一摇。
何妈想:难道我老了吗?可林家的阿姊不是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吗?她又满怀期望地提醒道:“我是阿秀呀,咱们……你……我,”她手足无措,说:“我小时候,差点掉进河里淹死,你不记得何秀吗?小阿秀?是你没过门的女人呀!”
朱宝驹仍是摇头,平板板的一张脸。何妈想过,他死了,或残了,可没想到,他不记得她!他简直是一个死人的魂,稀里糊涂过完了上一辈子,喝了孟婆汤,还没等来转世投胎的命令。一左一右,站得直挺挺、脸煞白的洋狱卒,分明是牛头马面呀,何妈看着他们伸出鸡爪子似的手,把朱宝驹一拽,顿时心生恐惧,牛头马面要把朱宝驹的魂拘走了!何妈眼前一黑,慎年把她撑住了。
回到茶馆,林太太叫何妈在床上倚着,给她煎了一碗滚烫的茯神茶。令年掀开帘子进来,目光在何妈脸上盘旋了一会,坐在床边,顽皮地笑道:“见到人了?还那么俊吗?”
何妈笑不出来,说:“唉,俊什么呀?又老,又丑。”扪心一想,自上海来到金山,担惊受怕,心也提在嗓子眼,值什么呢?这会,一颗心像掉在了酱缸里,又酸,又苦。用手绢把眼睛拭着,何妈问:“二少爷说,从这到四老爷那,得多久呢?”
令年道:“坐火车,要半个月。你想在金山多待一阵吗?”
何妈把令年拉着,她那手,在去监狱的路上就打着颤,捧了一会茶碗,稳当了,也有热气了,人还没精打采的,说:“小姐,我思前想后的,跟你商量看看,要不,我就不去四老爷那了,就在林阿姊这住着等你。回去不也得从这上船吗?一想还要坐半个月的火车,我这腿就直打颤,到时候病倒了,拖累你。”
据林老板的消息,大抵还有一两个月,朱宝驹就要见庭了。令年知道,何妈是一定要守在金山,等到宣判,才肯甘心。她稍一犹豫,说:“何妈,如果朱宝驹只要几年就放出来了,你还跟我回去吗?”
何妈惊讶地说:“不回去,我去哪呢?”她把床边那个原封不动的包袱望着——见了朱宝驹,只顾着发愣,做好的鞋和衣裳也没来得及给他。现在一想,其实完全不合身,因为她记忆中的朱宝驹,是一个身量蛮高、手大脚大的男人,何妈是不肯承认自己的记忆有误,只疑心美国的水土不好,怎么把那样一个好好的年轻人,变成了现在这个畏缩麻木的样子呢?何妈脸上呆呆的,说:“我原本就说,来美国,只是跟他说几句话,现在话也说了,还不回去吗?他是不记得我了,我看他,也跟以前是两个人了,非要生拉硬拽的一起过日子,我还看不上他呢。只是心里念了几十年,真和我亲兄弟差不多了,好歹知道他是个什么下场,回去也放点心。要是亲戚问起来,我就说他在这很好,发财了,娶了老婆,生了一群男男女女,有白的黑的,黄的紫的……”扑哧一笑,又把一颗眼泪滚下来了。
何妈不肯走,林太太也很乐意有她作伴,因此慎年和令年只在金山待了一天,便转乘火车,前往东岸。横跨美洲大陆,途中的景色常常变幻,森林湖泊、雪山沙漠,依次都经过了,好在有卧铺车厢,车上的乘客和男仆,也不像在云南的火车上那样,天不明便把炉子铫子、孩子狗子作弄得哐啷啷、呜哇哇乱响。车厢门一合,不易听到外头的动静。车厢里有床,小圆桌,靠窗是一个短沙发,底下铺着一块绒地毯。慎年走过去一看,桌上留了一壶咖啡,一盒糖,一盏牛奶,还是温热的。令年兴致勃勃地吃了一块糖,说:“这火车的布置,还跟好些年前一样,只是没有人来送你一个发条小火车。”
慎年说:“你想要的话,也可以下车买一个。”
令年摇头。慎年靠在床头,闭目养神,隔了一会再睁眼,见令年坐在沙发上,朝车窗内外望着。被慎年一唤,她回过神来,说:“我在想我们小时候坐火车的情形。”
慎年道:“我也在想之前火车上的情形,不过那是云南的火车。”
令年瞟他一眼,把头扭到一边,两腿在呢裙下并拢,正襟危坐。
慎年说:“你不困吗?”
令年说:“我不困。”没有忍住,把脸转过来,说:“你怎么还不走?”
慎年笑道:“你不困,我可困了。”往床上一躺,转过身去作势就要睡觉。令年试探着走过来,皮鞋跟踩在绒地毯上,丁点声音也没有,他却好像背后长眼睛一样,不等令年弯腰,便将她手臂一捉,拖到了自己身上。令年撑起胳膊,手指在他脸上一戳,小声说:“你走呀,我跟何妈挤了一路,早就受够了,你又来挤我。”
慎年道:“我又不打呼噜,你怕什么?”他微笑着看着令年,抚摸了一会她的头发,目光盘旋了一会,落在她含笑的双唇上,慎年身体一转,把她放在床上,含住她的嘴唇吻了一会,手把令年的领口才解开,男仆便在外头轻轻地叩门了,提醒说:正在经过内华达山,这里的山脉非常壮丽,火车减速,乘客可以稍微打开一会车窗。慎年两人这样极近地对视了片刻,等男仆走开,外头逐渐响起脚步声,慎年笑一笑,把她放开了,换做他走下来,坐在沙发上,注视着外头绵延的山脉。火车在塞拉岭山间穿梭,慎年忽然说:“你知道吗,有数以千计的华工死在这了这段铁路轨道上。曾经有上万的温州人、福州人坐船从香港到了金山,我只知道一个何妈,找到了一个朱宝驹。”他看着令年,“所以,你知道我回国后,对着大哥,有时候感到很失望。”
令年对于康年,当然不好随便去评论。她说:“我以为,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凡事都习惯从坏处去揣测,而你好像不论面对怎样的难事,都有法子和信心去克服。”
慎年微笑道:“你以为我是个盲目的乐观主义者吗?那未免太傻了。只是有些事情我不愿意轻易得放弃它。假如人的意志能够改变一切事物,那么当初我不会来美国,而你也不会跟杨金奎结婚了。”
令年身形滞了一会,她这途中其实并没有怎样想起杨金奎。慎年突然提起来,让她心绪有些坏,她说:“你到现在还怪我吗?”
慎年摇头道:“假如你不是小妹,那么从你跑去跟杨金奎结婚的那一刻,我只会把你归类为一个狠心绝情的女人,一辈子都不要跟你说话了。”
令年不由嫣然一笑说:“那可没有办法了,打从出生,就注定你这辈子也只能让着我了,即便我只是一个狠心绝情的女人。”
慎年却说:“不,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第118章
慎年二人几经周折,抵达纽约的大中央车站。四叔并没有派人来接站,因此他们顺着稠密的人流,一出车站便雇了辆马车钻进去。纽约高楼林立,列车的轨道同时铺设于地上和地下,与喧嚣的金山相比,是另外一番磅礴冷峻的繁华了。此时已经入冬,阳光并不热烈,沿途的哈德逊河泛着粼粼的波光,稍远处,海雾未散,白色的汽船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静止的一般。
令年也曾在纽约度过一段幼年的时光,但她仅剩的记忆只围绕着故居的人与事,对这一座城市是很陌生的。她从疾驰的马车里向外张望时,慎年说:“原本,也许你应该是在这个城市长大,那我可想象不出来会是什么样子。”
令年也思索了一下,说:“那么我觉得还是上海好一些。”
慎年明白她的意思。假如她还是四叔的女儿,现在他与她,大约也仅限于有过寥寥数面之缘的堂兄妹,绝谈不上亲近。这么说,他简直应该要感谢四叔。这时,令年已经把头收了回来,除了刚踏入纽约时那种新奇感,她的面色很平静,终于要和暌违多年的生父见面,她却并没有那种期盼的神态。慎年问她:“你还记得四叔吗?”
令年很诚实地说:“不记得了。”对着照片想象过吗?大约幼年时有的。每隔几年,由于太太转述一些不冷不热的只言片语,四叔在她脑海的形象,如同那些被时人的技术所限的旧照片一样,完全是模糊不清的。
慎年也稍一回忆,说:“其实你长得像四叔。”
于家生儿肖母,生女肖父,令年的面貌里并没有太多生母的痕迹,因此也很好的掩饰了她身世的秘密,使得当初的于太太摒弃了许多顾忌,接受她作为自己的女儿来抚养,这又是一重的幸运。而一个人的出生、长大,需要仰赖许多幸运——慎年把令年揽过来,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头,然后在她的额头亲了亲。
四叔的私寓是在韦斯特切斯特的一栋华丽的楼房。仅从外观来看,你绝不会察觉楼房的主人是东方人。与林老板的眷念故土不同,四叔家里是属于中西结合,男性的生活习惯偏于中式,而女性则偏于西式,又因为这一家男女的数目悬殊——四叔夫妻膝下只有三个女儿,因此,韦斯特切斯特的于府,基本已经是个纯然西式的家庭了。四叔比令年想象中要年轻,四婶则温柔友善,和三个女儿不像母女,更似姐妹。假如在中国,即便是上海的于太太,如膝下只有三个女孩,那么也难免要引以为咎,亲自为丈夫挑选一房妾氏的,而四婶则很成功地捍卫了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在二十多年间,与丈夫彼此属于对方的“唯一”。她对令年不甚热情,但礼节上也并无缺失,是位称职的女主人。
相比令年,四叔跟慎年要熟稔很多,用餐时,特意叫慎年坐在自己旁边,问起国内的情势,慎年略微将今年的钞票风波提了提,四叔摇头道:“欧洲的形势,恐怕比国内还坏,现在也只有美国勉强算一方净土了。”四婶及时将他打断,“吃饭的时候,可以不要说这些事情吗?”四叔便歉然地一笑,将话题搁置了。
显然,四叔因为要出使法国一事很忧心忡忡,而三个女儿,则对于即将举家搬迁到巴黎而异常期待。这三个女儿,分别叫做路易莎、艾丽和梅格。路易莎早已大学毕业,并不需要做任何职业上的考虑,热衷于结交朋友,艾丽的爱好则是环球旅行,做一位女探险家。才用罢饭,艾丽便跳起来,说:“我有一台朋友送的德国135相机,我要试一试,用它来拍一张合影。”她走去柜子前,拿出一台很小巧的手持胶卷照相机,才走过来,四婶便微笑道:“我没有梳头,好难看,不要把我拍进去。”借故梳妆,便离席了。艾丽并不在意,指挥着其他人,“二哥,你和令年堂姐站在爸爸的左边,路易莎,梅格……”慎年忽然说:“我来照吧。”他一退开,令年和四叔之间便出现一个人的空档,慎年在令年肩膀上顺势轻推了一下,那一对父女才站到了一起。慎年接过照相机,稍微研究了一下,抬头一看,令年盯着他,眉头微微蹙着,不大高兴的样子,这时艾丽催促她道:“堂姐,你像路易莎一样,挽着爸爸。”然后自己双手叉腰,摆出一个男孩子的样子,命令慎年道:“照吧。”慎年举起相机,看了令年一眼,才按动了相机的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