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奈何值夜的玄羽卫为他打开了大门,他不得不忍着抗拒,下马走向臭气血气熏得人掩鼻皱眉的地牢。
“都招认了吗?”
萧齐走到刑堂,玄羽卫殷勤地将一本卷宗递到他面前。
上面一个还没干透的血手印让萧齐满意地点点头。
“既然这样,今晚你们便休息去吧。”
“是!”
“多谢大人!”
许是在玄羽司待得久了,每个人的脚步都变得轻巧无声,如同鬼魅四散,入夜不见。寒气森森的刑堂让萧齐拢了拢身上披风御寒,却总是不愿起来去提审下一个犯人。
怀恩今夜应当会睡得很好。没有他打扰,她大概到了早上才会发现他不在。
明丰应该会按他说的,告诉怀恩他走得早,动静轻,没叫醒她。
只是他已经疲倦于这样你瞒我瞒的生活,这薄如蝉翼脆弱如泡沫的平静和温柔,越来越让他觉得孤独。
为什么爱一个人会百倍千倍地觉得孤独?甚至无法忍受离开她哪怕一刻?
或许是因为,只有他在她身边的时候,这快要从他心里溢出来的爱才有意义。
没有她的时候,她怎么会知道他有多爱她?
到他死后,她会记得他吗?会记得多久?
他不愿意哪怕想一想她忘记他的可能,又不希望她品尝到和他一样重的寂寥。
罢了。
总归那时候,他已经死无全尸了。
大朝会。
厉空无甚要事启奏,自然在武官队列里站得靠边。这时节特殊,他得低调行事,不然可就死无葬身之地。
他眼观鼻,鼻观心地走神,偶尔听上几句朝臣争辩,还有魏怀恩拿腔拿调的调停。他不想也并不能听懂太多,只是本能地厌恶着魏怀恩和她的党羽,越是能让他们吃瘪他就越顺心。
谁让他因为孟可舒的不受控,一时激怒选错了边,现在就算是他愿意低三下四去投诚,萧齐那个阉人也不会再相信他屡次跳反的诚心。
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可又不甘心真的等到魏安星登基的时候再跟着鸡犬升天。那太久了,何况谁知道三岁的孩子能不能在魏怀恩手下活到成人,又会不会再起风云。
他不想等,他也等不起。如果没有青云梯,他就自己造。
侧门似乎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厉空敏锐地看去,竟然是女官打扮的孟可舒。
她怎么来了?
习惯刻在骨子里,厉空差一点就忘了这是在大朝会上,差一点就要窜出去到她面前。好在他想起这几日女帝下了旨意,恩准一批女官听政观政,修习政务。
所以小月亮,不是为他而来。
孟可舒的目光短暂落在厉空身上,又看向了其他人。朝臣人数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难得在大朝会上人聚得齐,她得赶紧把官职和真人对上号,才不至于今后闹了笑话。
在她对了一遍,记了一遍,又背上一遍之后,又换了另一位女官到这个位子认人。孟可舒则接过她的差事,记录起了今日朝会重点,待回到女学宫后一起讨论。
有一道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她只当不知道。
忙忙碌碌地,便到了散朝的时间,孟可舒看着宫道上的那个人影,知道躲不过去了。
“你找我。”
孟可舒和厉空隔着距离,像是偶然同路一般向宫门走去。事实上有了上次的那番惊险,孟可舒是极其不愿意和这个又想把她禁锢起来的疯子多说什么的。
但这是在宫中,他不敢胡闹,她也不怕惹了他。
“你……过得如何?”
厉空见她走路稳当,想要关心她足踝伤处的话便吞了回去,换成了干巴巴的寒暄。
“很好,劳烦厉大人关心。”
“嗯,我……”
她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样子,让他早就打好腹稿的歉意乱了套,还没鼓起勇气开口就被她堵了回去。
“厉大人。”
孟可舒停下脚步。
“我觉得,我们之间不该再有什么瓜葛了,那日我们说得很清楚,你要的东西我给不起,我也不再欠你什么。以后还请厉大人不要再让下官为难了。”
“什么就说清楚了?”
厉空也不管宫中规矩了,一把扯住了孟可舒的衣袖,把她拉到宫门旁侧的小门洞里拦住。
“你听我说,我知道错了,我一直想去看你,可是你不愿意见我,我也不敢再翻墙讨你厌。你怎么生我的气都好,小月亮,为什么要和我一刀两断?你连个机会都不肯给我了吗?”
一名禁军过来查看情况,但厉空毕竟也是另一路禁军统领,那名禁军不敢冒犯,不想打扰上峰好事,只好当做没看见。
可是这无处不在的纵容让孟可舒怒气更盛,本打算好聚好散而维持的平和也碎成了碎片。
“我凭什么给你机会!厉空你别痴心妄想了!你凭什么就一直揪着我不放啊?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懂,我不愿意和你在一起了你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
厉空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孟可舒后退着靠在墙上,却找不到人来帮帮她。
“你说过要嫁我的,就在蒙山驿馆里我记得清清楚楚,明明是你攀了高枝儿背信弃义,我等你那么久那么久了,你要什么我没给你?
就因为这一次伤了你,你就一点情面都不留?你能有今日难道我没出力?你想不认账,我告诉你,不可能!”
“我不会嫁给你的。”
怕到极点,孟可舒反而冷静了下来。
“厉空,听说你已经收房了几个姬妾,以你现在的位子,你会过得很好很好,我一个没有亲族的小小女官,配不上你。你放我走吧,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和她的父兄的嘴脸越来越像了,自己占尽了好处,吃足了利益,却总是这样一副她亏欠了他的模样。
他杀她全家,就算他只是听命行事,可这笔账,连同他囚禁监视她的账,就能一笔勾销吗?她当时是有多蠢,被他那副可怜样给骗了,居然真打算嫁给这个疯子,差点就搭上一生。
她不过是想要在这个世道上靠自己立身,不过是想报答陛下的恩情,不过是想要有一番哪怕微不足道的作为。她只是不想再成为谁的附庸,她错在哪了?
哪怕在她想要做陛下身边的女官的时候,她也还是想着以后尘埃落定了再嫁给他的。她想过他会失望会难过,可是偏偏想不到他会把伪善的面皮撕破,伸出利爪要把她抓进囚笼。
她怎么能忘了呢?他从前再不堪,再困顿,他也是个男人。
从她这里遭了拒绝,转头就能去花天酒地。他需要在乎什么声名吗?哪怕今天把她堵在宫门旁的事闹大了,他也只会被调侃一句风流,她则要承担非议,这公平吗?
所有好事都能发生在他身上,即使他做错了事也不会被罚。
他可是真心求娶她呢,哪怕他有了姬妾也不妨碍他的一心一意呢。
正常变成了美德,他根本不会拒绝男人的优越感,还在这里对她发什么疯?
“不是,不是的,我没有过别人,那只是……”
厉空无法把自己和端王党羽的交易告诉她,且不说她会不会相信,她要是把实情说出去,他的谋划就全完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她不是不在乎他吗?又怎么知道他的事?
现在她开始逼问他了吗?好像他是个罪大恶极的犯人,连她的一片衣角都不配触碰?
他就知道,女人怎么能在外面自立门户?他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家里多和睦?可后来母亲拿了钱,就要去过自己的日子,把他像个垃圾一样丢掉不要他。
全是她的错,全是她们的错!
他给她的爱不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了吗?她明明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嫁给他就万事大吉了。
她为什么拒绝,为什么恨他?
“只是什么?只是你和同僚觥筹交错的时候被硬塞给你的?只是你和小太子一系交好不得不接受的美意?
够了,厉空,真的够了。我在陛下身边说不上什么话,也帮不了你左右逢源,就这样吧,别再纠缠了,就当看在以前的份上,算我求你。”
朝中局势复杂,但是孟可舒看得比厉空清透多了。这番话已经是仁至义尽,她是陛下的人,只能提点他到这了。
“你都知道……所以你才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因为你觉得我和你各为其主,不相为谋?”
孟可舒没说话,但是眼神中的轻蔑和挑衅无不透露着一句话:是又如何?
名正言顺登上帝位的陛下,和里通外国的国贼亲王,还有年岁尚幼的小太子,该效忠谁还要多说吗?
“小月亮,其实你从来都看不上我的那些手段,对吗?你觉得,我没走正路,所以只是个偷奸取巧的小人。
哪怕你有今天的官位都是我搭了萧齐的线,才把你送到陛下身边,你也看不起我,是这样吗?可你想过吗?我已经受过那么多的苦了,为什么还要等还要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
有捷径我为什么不能走,什么公义廉耻,什么是非曲直,那些大道理有什么用?我受苦的时候有谁帮过我吗?现在为什么还要我退让?你不在乎我有多苦,你不在乎。”
因为你是我在烂泥里也仰慕痴迷的明月,因为我把所有的肮脏挡在你的视线之外。你本应该继续在我的金屋里安稳与我相守白头,可是你非要睁开眼,非要看清我。
所以我的面目让你觉得恶心了,陛下为你家翻案之后,你觉得自己又是高高在上的孟小姐了。
所以你随随便便就背弃了对我的诺言,因为你觉得我不配,连起码的公平都不配。
你的错,孟可舒。
“你说得对,我不在乎。”
伤人的话说多了,孟可舒自己都麻木了。
随便吧,反正只要他死心就好。他总有办法过得好,她哪里配操心他?
“……你走吧。”
厉空背过身去,闭上怨怒到猩红的眼睛,不再看她。
“擦擦眼泪再走……”
孟可舒碰了碰脸颊,果真如他所说,摸到了一手湿润。
什么时候哭了,可真丢人。
是被他的疯魔凶狠吓哭了吧?哪怕他没动她,他那张狰狞面孔也让她恐惧陌生。
没什么好说的了。孟可舒擦干眼泪,绕过他向宫门走去。
她忘了自己的足踝还没能承受这样的快步逃离,忘了维持假象,忘了他还在身后看着她。
厉空盯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离开的背影,许久之后才松开紧攥到僵硬的拳头,出了宫去。
既然她对魏怀恩忠心耿耿,那就如她所愿,和她保持距离。
厉空回了府上,从假作姬妾实则是威宁军联络棋子的女子手中,接过了远在雷山的端王的密函。
“下去吧。”
“是。”
那些女子只在他的前府分享一个不大的小院,因为后院藏着他的秘密,藏着他的期待,他在等她来。
奔忙到夜间,厉空独自走到琴房,在一张小小的床上缩着手脚躺下。
“你会来的,小月亮。我会赢,我会让你知道,我没选错。”
压抑的抽泣声和难耐的喘息声在孤寂的房中荡漾,偶尔夹杂有很轻很轻的呢喃声,像是呼唤也像是叹息。
“小月亮……”
江府。
这日是太后江瑛冥诞,江玦正用仅剩的一只右手把金纸叠成元宝,虽然成品惨不忍睹,但已经在他脚边的篮子里攒了一堆。
江鸿奉了旨意,代替魏怀恩去皇恩寺主持祭奠,江玦则如同往年一样,亲手折些元宝在府中悼念阿姐。
“阿姐若是泉下有知,会欣慰的。”
宁瑜靠在江玦的断臂上,轻言安慰道。
以前总是对江瑛有愧,为她的牺牲,为没能护住怀德,为怀恩受的这些苦。他们能做的除了守土安疆,为怀恩撑腰之外,其实也没有帮上她什么。
好在都熬过来了,怀恩不再需要被他们呵护,甚至能为江家遮风挡雨。江鸿虽然没有多说,但是江玦和宁瑜都能猜到,怀恩一定交托给了他什么要紧的差事。
“鸿儿的婚事,你有什么打算?”
江玦忽然开口问。
第130章 章一百二十九 浪成微澜
“什么打算?不是都看他自己的心意吗,我们有什么好为他打算的……”
宁瑜本是漫不经心地回答,却发现江玦的凝重不似闲谈。
“怎么了?”
江鸿握住她的手熟稔地揉搓着,这是他觉得开口艰难时常做的动作。
“上官家的姑娘快和陆家长子订亲了,夫人可有听说?”
“自然,陆家那位阮夫人之前就同我提起,她家大郎好事将近,还要我一定去帮她热闹热闹呢。”
宁瑜垂眸看着他们交握的双手,却猜不到江玦想说什么。毕竟怀恩掌权之后,她便一直在工部忙于设计火器,对朝堂上如何其实是不太关心的。
“鸿儿喜欢上官姑娘。”
“什么!”
宁瑜腾得跳起来,狠狠拍了一把江鸿的断臂。
“你这个老头子怎么早不同我说,这种事情他居然还瞒着他亲娘!好在人家还没真正订亲,你呀你呀,一点都不帮儿子上心呢怎么?”
“哎呀,夫人,你别急啊,坐下听我慢慢说。”
“我不急?你们爷儿俩就眼睁睁等人家姑娘选了别人再着急?你以为谁都有你当年的好运气,一块木头也能让我心甘情愿到火器营里等你开窍?咱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可是宁瑜旧气加新火一齐上来,像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着。江玦挨着数落一言不发,等到宁瑜说完,才勾了勾她的手指求饶。
“鸿儿在这种事情上,和我当年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夫人肯等我这个榆木脑袋开窍,我说不定……”说不定就会因为无所谓的傲气,蹉跎掉最好的年华。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劝着孩子点?”
虽然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可是宁瑜总是不能理解为何在情字面前,有人偏要咬紧牙关做个孱头。
“因为……他错过这桩因缘其实是好事。
夫人,如今怀恩已经是九五之尊,她便是再念及亲情,也不可能允许鸿儿的婚事自己做主。更何况上官鹿鸣也是她心腹之臣,和咱家一文一武,何必结亲,怎能结亲?”
“……但是就让鸿儿连个诉说心意的机会都没有吗?我记得好几个月之前他就神秘兮兮地像是有事瞒我,我这个当娘的竟不知……”
宁瑜叹了口气,坐回到江玦身旁。
“成不了的事,就算鸿儿能说出口又能有什么结果,平白添烦忧。”
这些为难和不可得,对于出身平民家的宁瑜来说总是不够真实。江玦家庭简单,他们又常在西北驻军,她还以为真能由着孩子的心意,让他过得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