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纷扰被她挡在门外,他还以为现在是八月底。
休沐又不是没有折子,但他知道她非得陪他到他昏睡的时候才肯离开。多劝无益,他也想多看她几眼。
可是抱定死志之后,居然不知道要在这最后留给自己的时间里,应该和她说上些什么。
魏怀恩瞧着他沉默着把目光落在她身着的龙袍上,会错了他的意,随手脱下衣袍扔到一边,挤到萧齐被窝里亲亲热热地环住了他。
“想要我陪你就直说呀,你的衣襟怎么拉这么紧,不会不舒服吗?”
萧齐其实在上午时趁着宫人松懈,不顾她的要求偷偷到庭院里转了一圈,当然不可能领口大敞。但是如果让她起了疑心追究起来,又要训他一通。
于是他拍了拍她乱动的手,板起脸先训起她来:
“陛下,青天白日的,请您自重。”
魏怀恩现在是真心实意的靠在他身边笑出声来,她的萧齐就是她的宝贝,几句话就能让她在前朝积聚的郁气消弭无形。
她怎么能不留住他呢?
真做了皇帝才知道任何一点鲜活感情都不被允许,她只能成为继永和帝之后的又一个无心之人。但她不愿,她偏偏要和封住魂魄的壳子争斗,非得留一个气口喘息才行。
做皇帝确实不能随心所欲,可她就要这一个人陪着他,居然已经是奢侈,已经是昏庸。
既然她兢兢业业达成的过往政绩都会因为这次的偏心一笔勾销,既然他们不把她当个人看,那她要那虚名做什么?要万全之策做什么?
她就剩这最后一点爱,他们也要她舍弃,就为了战火不会烧到京畿,就为了他们以后还能和她的新政做对。
他们凭什么要她来遮风挡雨?
她自己呢?
“我不管,今天朕就要做昏君,你要抗命吗?把手拿开……”
萧齐护在胸前的手被她左右拍开,一只柔荑灵巧地探进他的衣襟,覆上了他温热的肌肤。
手下肌理分明又随着心跳震颤不已的胸膛手感妙极,她干脆把他的上衣完全扯开,整个人贴上去之后才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给个神仙也不换啊……好舒服。”
整个过程中,萧齐只是在一开始欲拒还迎地躲了躲,接下来便摊开双臂任由她胡闹。
他甩掉袖子,如她所愿赤着上身,却用被子把她一同盖住。
虽然宫人不会轻易进来打扰,可他自持惯了,即便是窗格中漏下的阳光也能让他难为情。
她不可能对一个病人要求什么,但是让他赧然的是,她明知道他不会有什么感觉,却还是孜孜不倦地撩拨他这副残缺身体。
她捏了捏他,有点疼又有点痒。那双温暖的手在他身上逡巡,偶尔他没有喉结的脖颈也会被她咬上一小口。
这些刺激不会和他的残缺建立联结,却沿着血脉经络回到他的心房,热烈得让他心悸。
就好像她不在乎他不是男人,只要是他,她就会喜爱。
无关欲望,只想贴近。
“怀恩……该用午膳了。”
萧齐身上被她摸得发热,终于忍不住抬手,想要推她肩膀。
可她埋在他颈窝磨蹭着嘟囔:
“我不,我不要起来,我就要当昏君,要在你床上躺一整天,躺一辈子……”
萧齐的手颤了颤,没有再推开她,而是蒙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庆幸她现在看不见他的动作,让他能把苦涩压回眼底。
他哪还有一辈子可以许诺。
只有他的主子,他的殿下,他的陛下才会让他想要去活,也愿意赴死。
她最近越来越腻他,就是因为他命不久矣所以想要补偿他吗?
不必这样的,他何德何能,值得一国之君撇下政务来讨他欢喜?
就最后给他一日,就到金乌西沉,就让他和她平平淡淡地共度最后的时光,再让他用这条烂命滋养她太平江山。
“不过确实到时辰了,朕这就叫他们传膳,别饿着我的心肝儿。”
魏怀恩把心里话借着耍赖说出了口,如同枷锁落地一样快活地像只雀鸟,蹦蹦跳跳地去到门口吩咐了听差的宫人,又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他的床榻。
“阿齐要是累了,就睡一小会吧,我等下叫你。”
做了皇帝没什么空闲,这些日子她刻意放纵了自己,让人搜罗了不少她从前最爱用来打发时间的风物志怪集,此时正好接着昨天没看完的那本继续看。
“嗯……”
萧齐还精神着,但依了她的话眯起了眼睛,假装小憩,实则偷眼看她侧颜。
她真美啊。
皮肉精致,肌骨莹润,连翘起的几根发丝都只会增添她的灵动,更别提她眼角眉梢溢出的惑人风流,只有在他面前时才会这样自在轻松,让容色绽放十分,半分君王威压都不见。
萧齐想起见她的第一眼。
深宫中奴才的命不算什么,他见过有犯了过错却妄图向别的主子讨命的宫人,垂死之际的求饶也不会让那些贵人们有一丝动容,连挣扎都让他们厌恶。
他曾经告诫过自己,真到死罪临头的时候,就慨然接受,别做那扭曲姿态,如蛆虫般猥琐。
反正也不会改变命运,至少别做一个下了地府还要被父亲再说教叱骂的可怜鬼。
但她真美。
美到他快要熄灭的求生之火因为她的存在而爆燃成灾,让他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就摒弃了所有信念,只想求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
牡丹花下死,即使她不在意他的命,他也愿意做她脚下泥。
可是她真的救了他,即使对她而言简单得不足挂心。
哪怕她的淡漠都那么美。
所以他太想让她记住他了,甚至忘了自己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就又赌上性命,敢去拉拽她的裙摆。
他手上被拖拽出的细小伤口在她的重瓣朱红纱裙边缘点上了一抹真实的血红,那时他的感官敏锐得恐怖,把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刻在了脑海里。
就像现在这样,生怕错过一点,就会抱着遗憾死亡。
她问过他为何爱她。
他的回答是中规中矩的: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其实她不在乎他的回答,因为她骄傲又自负,生来就是造化宠儿,谁不爱她才是怪事。
但他还是觉得,他若是回答爱她的皮相,是种僭越,所以说谎。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太过庸俗,才让他不敢说出口。
但她也爱他的皮相,他却激动万分,受宠若惊。
因为她的爱,是从他这个卑贱之人身上,挑剔出了这张脸来爱。那证明他不是烂泥,他自然欢喜。
可是他爱上的这张脸只是她最浅薄的一层光晕,却是在尘埃中挣扎的他唯一能看到的美好。
从此销魂蚀骨,寤寐难忘。
他的爱虽然肇始于皮相,但是对他来说就已经是一眼万年的情深义重。所以他不愿被任何人知道这一点,因为他怕被轻视,怕被嗤笑。
她的美是太监配欣赏的吗?
看啊,都不用别人,光他自己就能把自己骂得体无完肤。
但是一路走到最后,却只有她的美始终让他情思柔软,一见忘忧。
不过他如今终于愿意承认自己的庸俗,谁让他的爱人是无心无情的帝王,心思深不可测也不能测,只有她的脸才是他唯一能放心迷恋的不变。
她真美。
第132章 章一百三十一 重门深院锁
午膳备齐,萧齐等宫人退去才在被子底下慢吞吞拢好寝衣坐起,就这么直勾勾盯着魏怀恩,一点下床的意思都没有。
为了方便照顾萧齐,魏怀恩吩咐宫人把桌子就摆在床边,但就这么一点距离,萧齐也不想努力。
他甚至还隔着被子伸长了腿,不轻不重踹在魏怀恩后腰,催了催看书入迷的魏怀恩。
魏怀恩看出他不愿动弹,也愿意纵容他恃宠生娇,便扔了杂书殷勤地把膳食喂到他嘴边。
“我不喜欢吃鸡肉。”
他突然别过头拒绝她夹来的鸡丝。
“你不爱吃?”
这真是件奇事,魏怀恩虽然没放什么心思在这种小事上过,但以前在皇恩寺思过的时候,他最拿手的不就是鸡汤面了吗?
哈,今天这是怎么了,总想起以前的事。
“鸡肉有腥味,我从小就不爱吃。”
奴才没有也不配有喜好,可今天魏怀恩不是主子,他也不想做奴才。于是他自私地想要让她多记得自己一些,至少以后会想起他也会挑嘴。
“还有茄子,豆腐,芫荽……”
萧齐叨叨一圈下来,魏怀恩也放下了筷子。
“你是在同我开玩笑还是说真的?这一桌子就没什么你爱吃的?那你是怎么学会那么多道菜的……”
回答魏怀恩的是萧齐撸起袖子的小臂上,几条泛白的旧伤印记。
“真就要爱吃才能做得好吗?怀恩也太小瞧我了。火候欠了过了,滋味够不够,挨几下竹条还有什么记不住的?”
“……我让他们重新做。”
魏怀恩鼻头发酸,回想起来只知道他惯会讨她欢喜,没有一点点瑕疵,她口口声声说爱他疼他,却连这么一点再寻常不过的事都要他病了肯同她说才知道。
“不必了。”
萧齐勾勾手,让魏怀恩坐得离他近了些。
“有那道蒜泥白肉就够了,怀恩不会嫌我染上味道吧?”
当差不可食味重荤腥之物,被主子闻见就是罪责。但在萧齐口腹之欲从不能得到满足的孩提少年时,在家中日复一日的咸菜薄粥中,一道大荤是他逢年过节才能期待的佳肴。
有些口味和食材还是在他入宫之后见识过,品尝过,才慢慢知道自己这副没被好好滋养过的肠胃喜与不喜,过了窜个子的年纪才最终沉淀下来这刁钻口味。
她怎么可能知道呢?
他不过也是个凡夫俗子,爱美人也爱珍馐。其实和她一样。
魏怀恩故意在他的薄唇上响亮地吮了一口。
“不嫌不嫌,想吃什么我都喂你。”
萧齐心安理得地受着帝王关怀,吃饱了才端着一碗热牛乳慢慢饮着,看魏怀恩挺直背脊如同处理国事一样,端着架子下筷,再小口小口吃下,就连脆骨的咀嚼声都不如他的啜饮声大。
“如果我家没遭难,大概也养不起公主的开销,说不定我父亲怕我们一家还得沾公主的光,舍不下那张脸,根本就不会和皇家结亲啊。”
他一旦闲了无聊了就要开始作妖,魏怀恩早就没脾气和他真的计较。
“是是是,本宫也看不上连亲儿子都苛待的人家,反正本宫只看你这张脸长得俊俏,干脆抢进府里做面首,岂不比嫁人快活多了?”
萧齐倚在魏怀恩身后听了她的话,表情阴晴不定变了几变,最后实在是没什么话辩驳她的歪理,只能憋出一句:
“陛下,食不言。”
“哎?你去做什么?”
魏怀恩瞧他病病歪歪又非要穿靴下床的倔强样儿,饭也不吃了作势要跟他一起。
“……去净房!”
为了祛嘴里的蒜味,牛乳喝了两碗,他不急谁急?
“……我还吃饭呢!你怎么这么不讲究?”
魏怀恩冲着萧齐匆忙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没注意他匆忙忘了掩饰的健步如飞。
“是你非要问!”
萧齐气急败坏的甩门声让魏怀恩笑得直不起腰,等到他面色阴沉地回来她还在捂着肚子抖个不停。
不就是在他把整盘肉吃完了冲她说话的时候,她没禁住扑面而来的呛鼻蒜味皱了皱鼻子吗?他要作也该作到底,自己嫌弃自己喝多了牛乳跑净房,她不笑话他才怪了。
“很好笑吗?陛下就没听说过‘人有三急’?”
萧齐故意没把洗过的手完全擦干,顺着她衣领伸手进去碰她背脊,凉得她一个激灵。
她的笑声他在净房里都听得一清二楚,可粗俗玩笑在爱侣间就是有种魔力,一边彼此嫌弃,一边乐此不疲。
“行了行了,这事翻篇了!把手拿出去哈哈哈……”
然而在两人以为此事结束,等宫人撤走桌子的时候,魏怀恩突然打了个嗝。
宫人离得远没听到,萧齐可是听得真切。
“来,过来我帮你拍背。”
捂着嘴满脸羞红的魏怀恩只能趴进他怀里,一个接一个的嗝打得不停,他拍了好一会才止住她的失态。
“你要是敢笑,我就……”
报应不爽,她才嘲笑过萧齐的急迫,就轮到她乐极生悲。
“你就什么?我都……咳咳,我都病成这样,怀恩还要把我如何?你也舍得?”
演技这方面萧齐一向收放自如,弱柳扶风地一咳嗽,便如西子捧心,半点不似刚才独立跑进净房的人。
但是一招鲜吃遍天,这招专克魏怀恩,她还就吃他这一套。
“嗯嗯嗯,我舍不得,我困了,咱们睡一会吧。”
魏怀恩环着萧齐的脖子蹭来蹭去,成功把他松垮的衣襟再次弄开。她略长的指尖沿着他的锁骨来回划着,听着他的心跳慢慢闭上了眼睛。
萧齐睡得长,昏昏沉沉就睡到了黄昏时分,醒来时魏怀恩已经不在身边了。
宫人传话,陛下回了御书房,晚些回来陪他用晚膳,记得喝药。
一碗药汤端到萧齐面前,萧齐示意先放到一边,假装要往净房去。
魏怀恩没有授意宫人一定要看着萧齐把药喝完,担心他会看出不对,所以宫人并不知道这碗药中盛的是帝王心意,听命退下。
门口守着人,萧齐一旦想出门就会被劝回去。但后窗无人看守,他观察了几日,后院墙高,他们便没有在乎这里。
他今日觉得力气攒足了,可以试试翻墙出去。暮色正好,他很久没看到日落了。
可惜今天是八月三十,没有月亮照亮他最后一段路。
可以了,该走了。不然她回来,他就没有离开她的勇气了。
后院草长,萧齐轻巧落下,毫无声音。他助力几步蹬上墙头,下意识向御书房所在的方向转头张望的时候,却在天宇角落,看到了最不该在今日出现的弯月。
这个时候,不该有月亮。
今夕何夕?他是病得昏头,还是有谁骗他良久?
除非他的陛下,一手遮天。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那弯月好像她多日来含着一成不变的笑意的眼睛,似乎是在嘲弄他有眼无珠不知蒙骗,不辨真心。滴落的眼泪砸碎了草叶上还没凝成的露珠,他蹲在墙头,又哭又笑。
她不是一直想要他的命吗?他现在愿意引颈就戮,可她宁可做一场不值得的骗局,也不愿意把他推向前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