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齐刚刚醒来便看见了魏怀恩近在咫尺的面容,心头还留着夜间遗留的缱绻,也就依照心意揉了揉她略有毛躁的发顶。
她睡得像一只猫儿,看得他满心柔软,几乎以为这是一场虚假幻梦。但是既然他已经清醒,就没有理由再对她亲昵。
于是他安静地退开,走到门口小声吩咐门外的宫人备好她洗漱需要的物什,再让厨下备好鸡汤。
魏怀恩悄悄睁开眼睛,看着萧齐站在门口的侧影,听着他那不留心听便根本不会听见的絮絮叨叨的命令。
“他的话一直如此多吗?”
魏怀恩回想着萧齐在自己面前的种种,在她的印象里他除了汇报任务动向的时候会详细一些,其他时候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但是现在萧齐连漱口的花汁用哪几种花瓣来捣,水温几许,鸡汤熬制之前要先剥了皮去掉油脂,几时放枸杞,等等等等,这种操心又繁杂的事情,在他身上实在有些违和。
雨后清晨的温度正好,不再做太子,好像身上的所有重量都消失了,在萧齐的温声细语里,魏怀恩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
萧齐记得皇恩寺里魏怀恩曾住过的禅房的摆设,无论魏怀恩决定去皇恩寺背后的想法是什么,他都要竭尽所能让她住得舒心。
宫人们在他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将要带走的东西整理装车,只要她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
只是可惜了他留在东宫私库里的那些好东西,虽说他不该贪心,但那些毕竟是他用俸禄和利益交换回来的,全为她而准备的。
萧大总管头一次觉得自己穷得叮当响,没想到活命之后的处处掣肘反而让他觉得气短。
东宫不能再去,玄羽司也不会再有他的位置。
萧齐摇了摇头,转回了魏怀恩床边,从前在外当差,总觉得留在她身边的时间太少太短,现在彻底闲下来,又怕有朝一日她会觉得自己毫无价值而厌倦。
手臂早就不再麻木酸痛,但他在想,如果现在假装没有醒过来,是不是还能继续那个拥抱?
“不能,萧齐。她不许的时候,你不能惹她厌烦。”
他对自己说。
八月中。
魏怀恩在皇恩寺已经住了一个多月,月缺又圆,再过几日就是中秋。
山中无岁月,这一片的禅房都被御林军护卫着,或者说,是监禁着。
所以即使江鸿来了好几次,都被魏怀恩派萧齐出去拒绝了见面,只说一切安好,舅舅和舅母不必挂心。
不过她也没有彻底的闭塞了消息,朝中的消息只要她想要,自然会有人送来。只是萧齐见她默默看完之后就随手放在一边,像是看了解闷的话本一样波澜不惊。
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曾经在朝堂的布置被打乱,不在乎端王得志,不在乎京中的流言蜚语。
也是奇怪,太子身亡的消息一直没有传来,永和帝除了派乐公公亲自过来问明了魏怀德的安葬之地,便只是宣布太子旧伤复发,再度回到了行宫将养。
只是这些纷扰背后,都已经不是他的身份所能够探知的事情了。
更让他忧心的是,魏怀恩像是一株极难照顾的娇贵的花朵,即使他每日精心照料,魏怀恩也听话地好吃好睡,可她还是萎靡了下去。
就像是缺少了一种对于她极重要的养分一样,她一日一日枯萎了下去,因为长高而消瘦得更加明显。
婴儿肥已经彻底不见,她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用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跨过院门走来的萧齐。
“你去哪了?”
她总是要问他这句话,因为自从来到皇恩寺,她就只能允许他一个人接近她,连水镜她们都只能在他不方便的时候才进出这个小院。
那是一种因为愧疚和自厌而不愿意再与旧环境牵扯的舍弃。
京中发生的一切是公主府和东宫所有人的疮疤。
水镜只好按照萧齐的嘱托,趁着不时的下山采买,避开御林军的监视,偷偷和将军府,玄羽司中他的亲信,以及得偿所愿进入玄羽司的厉空传递消息。
不过也只能是了解一些明面上得不到的消息,他们在这里,什么都做不到。
“萧齐?”
萧齐的回答慢了一些,她便有些急切,催促他回答。
“回主子,快中秋了,奴才听说皇恩寺外一家糕点铺的月饼好吃,专门去买了些。”
萧齐走到桌旁,把手上提着的油纸包放在她手边。
“主子要不要试试?”
魏怀恩恹恹的,似乎在他回来之后就没有了任何兴致,只是“哼”了一声,算是同意。
等萧齐拆开油纸包的这一会,她枕着手臂趴在了石桌上。萧齐半跪在她身旁劝:
“主子别这样趴着,桌子凉,奴才这就去给您拿毯子。”
“没事。这月饼还挺香的,馅儿里加了桂花?”
魏怀恩没有起来的意思,萧齐走之前按照她的意思,只用一根玉簪松松把她的长发挽起,不知道她怎么弄的,已经快要彻底垂落在石桌上。
“是,主子尝尝?”
萧齐进来之前已经净了手,从月饼上掰了一小块好入口的托到她近前。
魏怀恩没伸手接,微微探头就着他的掌心把那一小块舔进嘴里,濡湿的舌尖扫过萧齐的掌纹。
他抿紧了薄唇收回手,偷偷攥起拳头碰触掌心。
她不是第一次这样对他了,有时候早上在他为她打起帘子的时候,她就要借着下床的姿势扑在他怀里。
或是在庭院里坐得倦了,看也不看就往他怀里倒,要他抱着她回屋里。
再或者夜里睡不着时,要抓着他的手指才能安心闭眼。
种种亲昵,却都是一触即离,就像飞翔的鸟儿,不会为了任何一棵树而停留。
她也是如此,这些在他心里几乎算得上是爱侣之间才能达成的依赖,对她而言只不过是矜贵的公主应该得到的纵容和溺爱。
但他如同中了慢性毒药一样,为了每日不知何时何地会发生的亲密而痴迷,即使是一瞬间,也足够他拼拼凑凑,在心里勾勒出一个虚假的幻梦。
在梦里他将她长久地留在怀中,一分一秒,一丝一毫也不许她离开。
皇恩寺算得上是魏怀恩的软禁之地,她唯一的乐趣就是从萧齐身上得到彻底的服从和宠爱。
她当然知道她的所作所为过分,但她却高明地拿捏着分寸,没有给萧齐再一次说“不合适”的机会。
只是她不知道萧齐也同样沉溺,这一方于她而言是圈禁之地的禅房,于他而言是可以将她困在身边的桃源。
爱意与依赖在试探拉扯中缠成一团,在漩涡中让他们越靠越近。
“嗯,好吃,你不吃吗?”
魏怀恩咽下了那块月饼,味道确实不错,只是她一直没有告诉过萧齐,她不喜欢桂花。
“呐,给你。”
她拈起另一块碎月饼,伸到他嘴边。
萧齐会用手接过去,还是会张嘴吃下去呢?魏怀恩忽然有了兴致,目光灼灼地等着他的反应。
一阵清风吹过,摇落了盛开的桂花,她的衣袖滑到臂弯,把她的皓腕露在他眼前。
纷纷花雨里,萧齐低垂着眼帘,张口衔住了她指间的月饼。
魏怀恩满意地收回手,随手捻了捻指尖把残渣抖掉。
“你知道吗,萧齐,本宫其实最讨厌桂花。”
萧齐瞳孔微缩,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他以为自己对魏怀恩所有的喜好全都了如指掌,怎么会连她讨厌的事物都会搞错?
她轻轻笑了一声,觉得他的愣怔很有趣。
“以前呢,本宫是喜欢它的香气的,浓烈到让人难以遗忘,而且它也是一棵能够遮风挡雨的树。母后也喜欢。”
她又趴在了桌子上,像是添了一点燃料才振奋了些的火苗,在耗尽兴趣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只是萧齐没有打断她的话,他能感觉到,魏怀恩说过这次之后,就不会再说第二遍了。
“但是母后走了之后,本宫就开始讨厌桂花了。
喜爱本没有错,但偏爱被太多人知道之后,人和事物就成了他人眼中的一体。
母后活着的时候,所有和桂花有关的东西都会送到她宫里。所以她离开之后,只要看见这些东西,就让本宫觉得难受。
这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母后相提并论?”
说起亲人,她总是那样难过,甚至让他不敢对上她悲伤的眼眸。
“萧齐不知,请主子责罚。”
萧齐跪在地上请罪。
魏怀恩像是没听到一样,说起了别的话题。
“晚上吃什么呢?我想吃红豆沙和你做的肉丸,可以吗,萧齐?”
萧齐从来不会拒绝她的要求,她知道。
可是每次她就是要这样问他,连“本宫”的自称也不用,好像怕他会拒绝一样眨着杏眼看着他。
“是,奴才等下就去准备。风凉了,主子回屋休息吧?”
魏怀恩没骨头一样向前一扑,萧齐伸出手臂稳稳环住了她。
他没再说什么,只默默抱紧了她,站起身走进卧房。
这算是一点默契。她若放低姿态,他便可越界一寸。
将她放在窗下小榻上之后,萧齐想直起腰退后却被她搂住了脖子。
他怕扯到她,赶紧停了动作,弯腰悬空在她上方:“主子?”
“我不想一个人在这。”
魏怀恩的手指往他的脖侧游移,痒在他心里。
“奴才会叫水镜进来陪您。”
他捉住她的手腕从自己身上拉下来,但魏怀恩又勾着他的手指不放。
“我在厨房看你做,行么?”
萧齐指尖有一层薄茧,在她握住他的手指的一刹那,青鸾宫中那晚十指相扣的感觉如同火苗一样烫到了他。
他飞速抽回了自己的手揣进袖口后退。
“厨房不是主子应该去的地方,奴才去去就回。”
说完,他看也不敢再看魏怀恩,慌张地跑了出去。
忘记收敛的脚步声踢踢踏踏,一路跑到小院外好远才彻底消失在魏怀恩耳中。
天光渐渐暗淡,一袭白裙倚在榻上的魏怀恩将刚刚被萧齐甩开的柔荑举到眼前,马上就明白了萧齐心慌意乱的原因。
水镜走进来的时候,正看见魏怀恩枕着胳膊眯着眼睛开怀大笑,让她担忧了很久的心终于彻底放下,凑趣道:
“主子有什么好事瞒着水镜吗?怎么一个人笑得这样开心。”
魏怀恩歪头向水镜伸手,水镜自然地走过来坐在榻边,在她趴到自己肩头的时候为她重新簪好乌发。
“水镜姐姐。”
魏怀恩自从来了皇恩寺就处处不讲规矩,水镜劝了几次也只能由她这样叫自己。
“你觉得,萧齐长得怎么样?”
第23章 章二十三 掌上怜不得
“萧总管?主子不是早就说过,他长得好看吗?”
水镜检查着还有没有乱发没有拢好,左右没有外人,她也很喜欢这种可以把魏怀恩当成妹妹一样说闲话的氛围。
“是啊,我一直觉得他好看,但是最近我怎么觉得他更好看了呢?就是……”
魏怀恩搂着水镜的腰往她身上拱了拱,想了一会才继续说:
“就是觉得他哪里都好看。”
“萧总管本来就在内侍里容貌数一数二,何况他之前还去了玄羽司历练,水镜也觉得,他比那些御林军也不差呢。”
“御林军?”
魏怀恩皱了皱鼻子。
“那些人也配和我的萧齐比,看见他们就生气,水镜姐姐,不要提他们了。”
“好,不提。”
水镜笑弯了眼睛,哄着魏怀恩长大之后难得的撒娇。
“水镜姐姐,同我说说那些事吧。”
魏怀恩这话没头没尾,但水镜神色一凛,立刻会意。
魏怀恩曾经禁止他们所有人在她面前提起端王一脉的事,只是看朝中明面上的消息,对于萧齐和其他暗线探查到的消息一概不听,但也没有让他们停手。
如今她主动提起,会不会是要……
水镜停下思绪,清了清嗓子从头说起。
“定远侯伏诛之后,定的罪名是结党贪墨。
今上狠狠敲打了端王一派,和定远侯来往过密的几家不是被贬斥就是罚俸。
端王被停了在礼部的差事,也不许再上朝观政,到现在也没有翻身。
但那几家被牵连的,都不是能入主子眼的人,只除了御史中丞孟家。”
“孟家?”
听见熟悉的名姓,魏怀恩坐直了示意她详说。
“是,孟御史从前一直不对任一方有好颜色,没想到私底下竟然给定远侯和亲女儿议亲。
萧总管之前在定远侯府有一条暗线,就是那个男宠厉空。定远侯死之后他入了玄羽司,抖出了不少定远侯以前做过的好事。
不只是孟御史,他那个独子也是打着他的旗号在京城为非作歹多年了,还逼死过几家良家姑娘,再加上和定远侯勾结,今上彻底发落了他家,全族流放。”
魏怀恩想起萧齐曾说过的,厉空恋慕孟家小姐一事,追问了一句:
“流放去哪?”
“南林府。”
“什么?你可确定?”
“确定,萧总管还说,那个厉空有几分本事,敢插手刑部的事。”
“罢了,你接着说吧。”
水镜斟酌了词句,小心地开口继续道:
“太子殿下……在行宫将养,于太傅他们一直不知道真相,还偶尔送信去行宫里,玄羽司的人得了上面授意,全都把信送到了这里……主子可要看看?”
“哈,果然啊,果然。我那好父皇怎么会忘了我。”
魏怀恩的猜想都得到了水镜的证实,苦笑一声躺回榻上。
“点灯吧,那些信全都烧掉,一封别剩。”
水镜不知道那句话惹了她伤怀,只好叫了琼儿进来一起把灯台点亮。魏怀恩叫她们把这段时间的邸报整理好都给她拿过来,然后就让她们全都退了出去。
琼儿跟在水镜身后出来,不解地问:
“姐姐,主子不是不愿意看那些吗?怎的今日突然要看?”
水镜叹了口气,抬头正远远看见萧齐从厨房小路端着托盘走来。她转头对琼儿说:
“无论主子要做什么,我们都只要听命就好。咱们的主子,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琼儿点点头,跟着水镜一起向萧齐见了个礼,看着萧齐匆匆走进小院的背影又多了句嘴:
“萧总管真的不用我们帮忙就能伺候好主子吗?主子以前身边至少要三个人当差才够呢。”
“嘘。主子的事,不许多嘴。”
水镜拉了她一把,让她转回了好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