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问水镜的是,几日后就是她的生辰了,虽然早就说过因为太子哥哥薨逝,今年不愿操办,可是她想知道萧齐今年会不会赶回来。
第一年的生辰,萧齐留在京城玄羽司中收集势力,而她匆匆去了封邑巡视了一圈,又赶上西北边关告急,便留在府城中筹措兵马粮草,支撑过了外敌的第一波袭扰。
往后,听说京城中圣旨下给了表哥江鸿,命他为前锋,另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元帅坐镇,大军火速开拔。
连前朝那些老家伙都对那次发兵没什么异议,放在以前连军饷都要吵上三天的时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背后促成这一切的或许是父皇,或许是萧齐,她不知道,但是她愿意相信,萧齐一定在京城中为她,为千万百姓努力。
后来她安安稳稳地回到京城,因为这次的保民之功再无异议地插手朝堂。可父皇又命玄羽司的司使与司君们奔赴天下各个州府,将往年的旧案与烂账一并清理。
玄羽司职责所在,这样好用的鹰犬放在杀伐果断而英明有谋的君主手下,就是能够将一切沉疴斩尽的利器。哪怕野火吹不尽,也能肃清多年的乌烟瘴气。
所以,他去了一年,错过了她的第二个生辰。
乙字营的司君厉空,在她回京那日就明着投在了端王门下。
很公平,父皇允许萧齐手握大权,自然也要用忠君的乐公公和另一派势力来平衡。只是魏怀恩从萧齐口中得知了厉空对孟家的所作所为,很是不齿这个两面三刀的奸人。
只可惜孟可舒被他严密监控在私宅中,还有端王的遮掩,就算厉空也因为端王的差使而难留京中,也抓不到把柄除掉他。
她还记得当年从皇恩寺回京之后,所见越多,便越觉得人世腌臜,污浊不堪。甚至她殚精竭虑守护的几州百姓,也出了好几个读书人写檄文痛斥她牝鸡司晨。
就好像她曾经引以为傲的所有功绩,都在剥下太子哥哥的皮之后变得一文不值,变得暗藏祸心。随着属于少女的善良与悲悯一同被磨掉的,是妄图因为功劳而与朝臣平起平坐的幻想。
原来她以前不被允许学习,不被允许有政见,不被允许自由,不是因为她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公主,而是因为他们天生就看不起和她一样的女子们。
哪怕敌军兵马冲杀时,女子同样刚强地保护着家中老幼。
哪怕也有男子痛哭流涕,磕头求饶,自行折断了脊梁。
哪怕是她这位不被他们尊重的嘉柔公主调兵遣将,代那个昏聩的府君守住了城门,也无法改变他们心中的偏见。
甚至还有几位不知所谓的言官妄图把她的功劳按在州府守军身上,好让天下人都以为,是她不懂事地去到了险境,还要浪费兵力来保护她的安全。
她当时是怎么和萧齐说的?
“查查他们,还有他们的父亲和族亲,找到把柄就把他们全都弄死。他们真是活腻了,真以为在京城里耍几句嘴皮子就能想如何就如何了?
本宫今日什么都不惧,说本宫跋扈也罢,猖狂也罢,本宫就是要他们知道,权力在谁手中,谁就能生杀予夺。他们不会以为本宫还是个受了弹劾就要退让的小姑娘吧?
太可笑了。萧齐,看看他们这副嘴脸,真让我想吐。几个不入流的言官而已,连大朝会都没资格凑进来的身份,被他们顶上的师长推出来当枪使都不自知。
本宫要是不给他们见见血,他们还真以为边关敌袭是谁都能去领功的所在。
杀了吧。不过别真冤枉了谁,本宫和他们可不一样,从不会胡乱诬陷谁。”
于太傅来见了她几次,还试图用那一套大道理来压她,要她回到宫闱之中,不要再搅前朝的浑水。
“那您为何还要在这浑水里蹚呢?为什么还不致仕?还要与您说的那些心机叵测之徒为伍?”
她笑吟吟地撕破了这位师长的颜面,把他的私心剖出来让他无法再高高在上。
“承认吧,于太傅。您哪里是担心我会被明枪暗箭伤到,您本人不还是乐在其中不愿放手权柄吗?
现在我也尝到大权在握的滋味了,您应该知道这有多么……让人欲罢不能。
我不会如您所愿交出权力的,或许我也应该告诉天下女子,只要她们想,便可以走出后宅,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别这样指着我啊,别把自己给气坏了。
您不觉得您所有劝我的话,都没有任何一句是在说我做得不好,而只是在说我没资格,不应该这样做吗?
那我真是要问问您,我朝选贤举能向来一视同仁,可这规矩凭什么在女子身上就不成立?您是一位好师长,怀恩一生都会敬重您。但这件事情上,我无法再接受您的教诲。”
“可你也不应该用阉人去排除异己啊!”
于太傅气得胸膛起伏。
“阉人怎么了?”魏怀恩笑了。
“他们也只不过是我权力的附庸罢了,我用他们,自然是因为他们比你们这些天生就看不起女子的男人好用且忠诚。
他们可不会因为我的身份就看轻我,更不会因为所谓的什么大道理就背弃我。他们的道理简单又有效,他们只知道效忠给他们遮蔽的主子。
更何况作为同样被你们看低的人,他们才是我更可信的盟友。
哦,有件趣事忘了告诉您,有好几家给我送帖子,暗示我可以让钦天监破了我的孤星命格,选一位驸马为我挡剑。
可是他们在想什么你我都清楚,无非是想让我嫁为人妇无法再现于人前,只能老老实实地把我的势力和财富交给所谓的夫君。
他们分明是看中了我的权力,却要用婚姻来明火执仗地要从我手中拿走,还要我献祭自己的一生给他们的后宅。
这伪善的算盘打得太响了,我不给他们找点排头受,怎么对得起他们的痴心妄想呢?”
权势是最好的淬剑之火,魏怀恩身上的气势与光芒竟然让于芝言哑口无言。
“所以啊,阉人们又听话,又不会分享我的权力,对于我这种野心勃勃,狠毒阴险的女子来说,不就是最好的手下吗?
我哪里敢借你们的势啊,在你们眼中,我不就是一个迟早要被谁收进后宅的物件吗?明明看不起我,又怕我手中的势力,却不愿意臣服,而要大言不惭地说要娶我。
唉,于太傅,这些牢骚您听听就算了,我当然知道,你们所有人都是为了我好,都是为了我安安稳稳,都是为了我不受这种苦。那就当是我说胡话吧。”
最终,于太傅拂袖而去,再也不曾登过魏怀恩的门。
回忆到此为止。她很想萧齐。以前见面总是匆匆,但这次他回来,就能与她一同留在京中了。
在她拥着毯子快要睡着的时候,“吱呀”一声,殿门被谁推开了。
第33章 章三十三 近乡情怯
几摞快要把人埋了的文书之后,支楞起了一个乌发蓬乱的美人面,炯炯的目光饱含期待地看向门口,却在看清来人之后略显失望地垂下眼帘。
“是你啊,十方。”
魏怀恩撑坐了起来,一只手臂支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拢了拢衣衫。
“什么事?”
公主府的护卫统领十方同样出自曾经的虎卫营,是个看上去憨直却粗中有细的汉子,被西北风沙吹得黑红的脸膛在不甚明亮的烛火之中只能让魏怀恩看见他的一口白牙。
“殿下,咱们兄弟抓了个想偷跑的下人,您看怎么处理?”
丹田气足的人说话不由自主大声,即使隔着老远也震得魏怀恩最后一点瞌睡都没有了,她干脆趿拉着软鞋走到前厅掀开了隔断的纱帘。
“先关起来吧,等萧齐回来再处理。”
“啊?萧副使要回来了?”
十方张大嘴巴不敢相信,但发觉失态又慌忙低头。
“不是不是,下官一定把人看好。”
“哈哈哈,你还记着他上次走之前的事呢?不是和你说过了,他不是那个意思。”
魏怀恩眼看着十方听说萧齐要回来就情绪低落,连带着一身腱子肉都有点萎靡,虽然不落忍,可是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十方沉痛地点点头:
“殿下说的是,这次下官一定不自作主张坏您的事了。”
“什么?”
魏怀恩提了提鞋子,随意坐在太师椅上。
“你哪里坏过本宫的事,那次明明是……”
明明是萧齐说他想要放长线钓大鱼结果被新官上任的十方毁了,她还是撞见萧齐训十方的时候萧齐才告诉她。
“我明白了。”魏怀恩嘴角噙着一抹笑。
“萧齐是不是告诉你,只要保证府内安全,不需要插手本宫身边的布置?”
“是,那日萧副使的话其实有道理,下官来殿下府中当差时日不长,难免鲁莽,为了不坏了殿下的计划,安分点是对的。”
十方缩了缩肩膀,回忆起了那天被萧齐堵在墙角训到不知南北的恐惧,一个哆嗦。
虎卫营的兵将悍不畏死,却会由衷敬佩勇士。那天萧齐孤身入定远侯府,十方也随着江鸿守在府外,那日之后便再也不敢因为萧齐的身份看轻他,反而多了钦佩。
而且萧齐的冷脸让他想起了自己不苟言笑的早死亲爹,加上他觉得萧齐说得确实条条在理,即使年岁和萧齐相当,却把他的话听了进去。
他知道自己没啥规矩,连玄羽司都是轮不到他进的,但萧副使却像严厉的兄长一样,耐心教他如何行事,他很感激。
魏怀恩没想到十方这边的情况完全和萧齐说得不同,惊讶之余又觉得好笑。
“好吧,你下去吧,早点休息。”
“是。”
十方微鞠一躬,转身出门。
魏怀恩刚站起身,却听见门外传进来的说话声:
“萧……萧副使?您回来了!”
心中如冰凌坠地,扎得魏怀恩惊立而起。
在听见他的名字的时候,她完全想不起来其他,甚至不小心踩到裙摆踉跄着扑在了门上,迫不及待地拉开了殿门。
一道落满白雪的漆黑影子站在庭院中,她一肘挤开站在门口的碍事十方,迎着冷风看着那道影子,却呆呆地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回来了?好久不见?回来真早?
怎么刚刚还想着的人赫然出现的时候,嘴巴和脑子都笨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道黑影动了,他上前几步走到阶下,干脆地撩袍半跪:
“奴才萧齐,参见公主殿下。”
还不待魏怀恩有什么反应,身边穿着甲胄如铁塔一样的十方也“咣当”一下半跪在地。
“下官告退!”
说完还起身恭恭敬敬地后退了几步才转身飞速离开,好像是看见了萧齐的大礼才想起应该行礼的事才急着补救。
魏怀恩的目光在看不见十方的背影之后,慢慢转回到萧齐身上。
殿内地龙温暖,即使开着门也不至于让她觉得寒冷。她干脆坐在殿门槛上,和依然半跪在阶下的人半是无奈,半是玩笑着说:
“你何必吓唬他?”
“奴才没有。”
他显然是为了赶路丝毫不顾及天气,借着月光,魏怀恩看得见他风帽上呵气而成的冰晶。但是他为什么还是这样冷冰冰地回话,这么久不见,他就非要与她这样生分吗?
“没有就没有吧,赶路辛苦,快回去休息吧。”
她也来了火气,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赌气地关上了殿门。
萧齐慌忙站起,可是一路疾驰的腿脚到底因为寒冷有些不听使唤,让他没能拦住她关门,只能站在门外伸手拍。
“怀恩,怀恩,开门。”
“萧大人这么亲热地叫谁呢?这里不是只有殿下吗?”
可是眼前却模糊一片,魏怀恩听着门外的呼唤声,还是开了门。
一个寒冷的拥抱伴着扑面而来的冷风将她环绕,她虽然打了哆嗦,却不许他后退半分,执拗地抱住他身上的冰冷甲片,把自己往他胸前埋得更深。
她等待了他这么久,期待了这么久,甚至在得知他快要回来的消息的时候就在脑中预演着相见时的场面,要说什么话,要做什么事,她都已经设计了无数种。
可是在他真的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其实只是想要一个真切热烈的拥抱。
她只想要用这个拥抱来确定他们之间即使隔山隔海,隔着聚少离多的岁月,也依然毫无保留的依恋与喜爱。
可是他连这样简单的要求都没有满足她,让她觉得自己的期待全都落了空,她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却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为何而流。
萧齐低着头把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任由她哭泣着捶打他也依旧温柔地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念她的名字:
“怀恩,怀恩,我回来了,回来了……”
要如何说呢?魏怀恩不能够接受自己对于他的思念竟然已经到达了一点不合心意就要委屈,就要不忿的地步,她更不能接受的是萧齐竟然能够在阶下那样久,而不是主动贴近她。
难道他的爱比自己的要少吗?她不知道这叫患得患失,她只知道自己的自尊无法接受,却又不愿意放开他的怀抱。
所以她直接问他:
“你为什么跪在那里不抱我……”
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冷静与高傲随着他身上的冰雪一起融化,原来只要他出现,她就还是当年无忧无虑的魏怀恩。
“对不起……”
他的身量已经高到能够让魏怀恩在他怀中都显得娇小。
“奴才只是不想在外人面前唐突您……”
“才不是,才不是呢!”
魏怀恩又涌上了一波委屈,拼命摇头否认。
“你故意的,你就是不喜欢我和别的男人说话,每次我见上官鹿鸣他们,你都不开心,你骗不了我的萧齐。”
她忽地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捧着他的脸让他的目光无法再躲闪地看着她的泪眼:
“萧齐,你看看我,你真的看不出我喜欢的只有你吗?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吃这种无聊的醋上,你看着我,难道你不思念我吗?难道你舍得不抱我吗?”
萧齐的面容也在她眼中慢慢清晰,他的棱角变得更加深刻,凤眸之中再没有了行走于禁宫之中的阴鸷与怯懦,而是被一路淬炼成了泛着寒光的刀剑。
但他眸中却没有任何傲气,再俊美的皮囊也不会让魏怀恩移不开眼,锁住她的眼眸和身心的,是他只会更加浓烈的爱意与始终不变的认真。
他也在细细端详她的面容,试图从眼前人的灵动眉眼间寻到自己熟悉的娇憨美人,但是她变了很多,那是权力和野心催生出的锐利,是一种不可逼视的艳丽,是一种不可亵渎的高傲。
她终于成为了翱翔九天的鸾凤,只有这双眼睛还能让他确定那些相依相伴的时光真实存在过,而且依旧被她认可。
萧齐扯下手套,在她背后使劲将手指搓热才敢小心地碰触她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