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忍受端王的顾全大局,能理解事情未查清不能把怨气撒给别人,可星儿那么小那么乖,中午的时候还在她怀里活蹦乱跳地说晚上要阿娘陪着一起睡,现在却在床上静静昏睡。
这让她怎么能安心,怎么能不伤心?
可没想到,被她寄予希望去查清真相还星儿一个公道的丈夫,居然是这场策划的幕后黑手。
就连她一直信任的望楼也没有保护好星儿,还亲手把星儿带进了那间屋子。她怎么能接受,她怎么能坦然放过这一切?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那间屋子不能进!”
她上前紧紧攥住望楼的前襟,悲愤地质问:
“星儿还不到两岁!他那么信任你,你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啊!你怎么能忍心让他中毒昏迷呢!”
“不是的,王妃你听我说,我拿捏着分寸的,只是王爷要我把小郡王带进去才可信,我绝对不会让小郡王有性命之忧的……”
“够了!”
裴怡捂住耳朵,一边摇头一边后退,撞上了屏风便缓缓蹲坐在地上,紧闭上眼睛隔离所有。
“为什么要这样……”
她不能接受爱重的丈夫把她的孩子当成筹码,她不能相信这个口口声声身不由己的内侍的任何一句话,他们都在骗她,他们都在用她仅有的东西去谋夺,去达成他们的欲望。
这间屋子里此刻只有望楼和裴怡两个人,所以他能够肆无忌惮地跪在裴怡身边,在她把头埋进膝盖里哭泣的时候,不需要掩饰自己的得色,还能伸手为她整理歪了的发髻和微乱的发丝。
在她心中防线最脆弱的时候,把自己的低语塞进她的耳朵。
“不会再有下次了,奴才知道错了,这次是王爷逼着奴才不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您,还要小郡王中毒深些才可信。
可是奴才跟在您身边这么久,决计不能看着您被蒙在鼓里,所以一回来就要把所有事都告诉您。
奴才只效忠您,您才是奴才唯一的主人……”
处处都过一点点,就能让结局导向不可挽回的深渊,也能让心有不忍,变成铁石心肠,让思虑周全,变成心狠手辣。
“奴才劝过王爷不要让小郡王涉险的,可王爷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有这样才不会让人怀疑到他身上,才能让嘉柔公主彻底投靠到咱们这一边。”
以小博大,谁是小谁是大,望楼自以为给过他机会的,是他把亲子的性命当成了可以用来赌博的“小”。
那个蠢货以为能够稳稳操控全局,即使行走在悬崖边也能保住现在拥有的一切。
可望楼不会让他如愿,他应该掉下去,然后成全望楼的心心念念。
他的低语与效忠终于有了作用,裴怡抬起头看向他:
“你保证以后哪怕是王爷的命令,也会帮我保护星儿吗?”
“奴才保证。”
有点可惜,望楼想让她把自己当成近臣,而不是一个保护魏安星的守卫。
不过这也算是得到了裴怡超出寻常的信任,他已经成功把这根刺插进裴怡和端王之中,就不怕日削月割,割不断他们的情意。
再伺机而动,取而代之。
“好。”
裴怡眨了眨眼睛,挤出了最后的几滴泪水,望楼适时把帕子递过来,见裴怡没有退开或是抗拒的反应,大着胆子轻轻为她拭干眼泪。
里屋有了动静,裴怡想要站起来,望楼见状探出手在她面前,等她拉住他借力。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似乎等待了一辈子那样长,裴怡温暖的手落在他手心,他紧紧握住,然后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她很快就放开了他,不待他怅惘,她就又回过头冲他露出了个微带歉疚的微笑。
“刚才不是故意对你发脾气,你告诉我这些,我很感激你,星儿也多亏你才没有大碍。我不会告诉王爷的,你放心。”
望楼愣愣点头,再一晃眼裴怡已经闪到了屏风之后,轻声和刚刚醒来的魏安星讲话。
她太善良,甚至让满心都是如何分裂她和端王的计策的望楼心有不安,因为她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为他保密。
只因为他告诉她这些事,只因为他说他尽力保护了魏安星,所以她信任他。
其实只要她去和端王大闹一场,就会知道他添油加醋说了多少。
可她没有。
所以这是老天爷都在眷顾他的私心,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一切都在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他也会一步步促成这一切的发生。
手中转瞬即逝的温软,总有一天会更长久地停留。
他扶正了刚刚争执中歪掉的帽子,唤了人进来收拾地上的狼藉。
啊,要不要把裴怡的气怒说成对端王没有派更多人守护魏安星的怨怼呢?
但是端王可不像裴怡这样通情达理,他可不想在裴怡还没有对端王绝了心思的时候,让端王那个蠢货先厌弃了裴怡。
不行不行,还是先让端王怀着歉疚,让裴怡母子借此机会多得些好处吧。
以后夫妻恩断义绝的时候,不能让裴怡过得不好。
他隔着屏风望着那个身影,忽然觉得她怀里那个小东西也碍眼了起来。
他只想要她一个人,只有她一个人。
另一个念头在心里冒出来,又被他狠狠踩了回去:不可!她会伤心!
而且万一被她发现他用她的孩子设局,她一定会杀了他的。
可是她那样的人,会不会真的要了他的命呢?
真想看看她为了他大喜大悲大怒大痛的样子,真想让她的眼中只有他一个。
毒藤将乔木紧紧缠绕,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她。
或许,永远都不会。
几日后。
本就在年节休假里,各个衙门当差都惫懒。魏怀恩这次生病也绝了她强撑着处理政事的心思,除了要紧的西北军务,其他被她催着办公的衙门几乎是庆幸她生病。
于是补品药材流水一样往她府上送,其实有不少人盼望嘉柔公主病得再久一些,好让他们真的松口气。
宫中的消息也很快被水镜和其他传话筒带了回来,永和帝虽然发展起了清谈和念佛的爱好,可还是没有放松对朝事的监控。
这场牵连了魏怀恩和魏安星的事件最后以荣王御下不严,静思受罚为结局。
魏怀恩并不关心这些,永和帝如何挑动着两个儿子博弈与她无关,无论这件事是不是没有开窗通风的意外,她都不会相信明面上的解释。
只不过宫中下来了不少赏赐,连带着她生辰的贺礼,让她好好赚了一笔。
很是不亏。
萧齐也带来了他查探出的真相,可简简单单的一张纸上的寥寥几语,却让久不动气的魏怀恩气得下了床,在屋子里一边转悠,一边破口大骂。
那张纸上说,端王做局,意在以亲子获救为借口,与魏怀恩冰释前嫌,再行拉拢。内侍望楼或对端王妃有非分之想,在其中推波助澜。
“又是这一套,又是后宅里阴谋陷害的这一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点新花样!
萧齐,你知不知道我最恨后宅和后宫阴私的原因?我不是看不起同为女人的她们,我是看不起冷眼旁观的男子们!
明明是觉得算计我们就算输了也不可惜,明明是等女人们争出个名堂之后再出来用‘妇人之见做不得数’来打圆场好把里子面子都做足。
一边歇着等我们去撕扯他们的不好点破的利益,一边又骂我们不中用,太计较。
好计策啊,放弃妻儿,以保万全,他感动的到底是谁?魏安星才多大?端王妃不是也和他情比金坚吗!
到底有几个人是因为真的只能牺牲亲近之人的性命才能保全大局?
又有多少人做出这个选择只是因为没把女人孩子的命当成命,而是当成了让自己金蝉脱壳的壳子,当成一步登天的梯子?
夫妻又如何,只是让男人的懦弱显得伟大。
看啊,我连妻子亲儿都能牺牲。
然后呢,然后他们又会急不可耐地去物色下一任妻子,或许是怕在遇到这种局面的时候,身边推不出人了吧!
那不是妻子的位置,那是祭品的位置。
三牲摆满,官运亨通,铺就通天青云路。
好啊,这就是我的好皇兄,这就是我那睁着眼默许这一切发生的好父皇!
他们只知道这条计策会带来什么好处,我那父皇说不定还觉得端王终于有了杀伐果断的样子,要不然怎么还把修葺皇恩寺的肥差给了他当成安慰?
就算我身为公主,涉朝多年,他们还是不把我当成堂堂正正的对手,只要有机会能够用这些下三滥的后宅手段,就一定会来恶心我。
还有那个望楼,你说他对端王妃有非分之想?我看他根本就不配!
他凭什么这样对一个母亲?凭什么这样伤害她的孩子?他不就是妒忌端王,想让端王妃因为这件事对端王心灰意冷吗?
居然用孩子来算计母亲,亏我还以为这是个能用的人物,现在看来,他根本不配。”
第42章 章四十一 非人奉非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之后好几日,萧齐都因为魏怀恩的那句“不配”有些郁郁寡欢,宫人们见了,还以为他是挂心魏怀恩的病情,当差更为小心,只怕惹了主子身边的红人不快。
连魏怀恩都不知道,她对宫人们的仁慈,反倒让行事狠辣的萧齐在公主府中成了最不能招惹的半个主子。
即使病中的魏怀恩极其依赖萧齐,但是每当想起魏怀恩口中的“不配”,他好不容易才积攒出的自信就因为缺了块地基而摇摇欲坠。
终于有一天,在魏怀恩彻底好全之后,他又不假装经意地提起了望楼。
“听说望楼最近很是得端王妃信任,在端王府上的权柄比以前大了不少……”
他有些心虚地觑了一眼她的神色,出于物伤其类的心思,小声辩护替望楼辩护道:
“他或许只是想不出别的法子来离间端王和端王妃,也或许只是这次能够一箭双雕才在小郡王和您身上动心思呢……”
哪知魏怀恩时隔多日依然没有忘记那日的气愤,闻言敏锐地看向他:
“你是在帮他说话吗?”
她站在地毯上恨铁不成钢地对在窗边小榻上坐立不安的萧齐说:
“他再有理由,再不得已,难道还能比魏安星更弱小吗?非要抱着小娃娃在屋子里和我纠缠,哪怕在门外啊?”
发现魏怀恩的关注点在望楼伤害孩子而不是在望楼不应该对端王妃有心思,萧齐终于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立马转变风向:
“主子说的是,给小郡王的礼单水镜已经拟好,您可还要再过目?”
“算啦。”
魏怀恩恹恹地过来坐到萧齐腿上窝进他怀里,自从能下床之后,她俨然把萧齐当成椅子,只要没有其他人在,绝对不会自己坐好。
“水镜做事自然妥当。还有什么事,一道都和我说了吧,明天就是我的生辰,我可不想在这种好日子里面还要处理糟烂的事。”
萧齐扫了一眼小案上的文书,这几天魏怀恩生病,他就坐在这里替她处理,她倒是也放心,完全没觉得把公事交给他有什么不应当。
做副司使三年,他已经能够从容应对这些朝事,只有一些涉及到魏怀恩布局的事需要问她本人来拿主意。
“别的都是些问安折子和无关紧要的小事,江鸿小将军要的粮草冬衣日前已经批下,只有新任的明州府令,我们的人密报过来,说是又有异动。”
室中气氛暖融,他收紧双臂,摸到她因病而瘦得突出的骨头,一心二用地琢磨起来要怎样给她补回来。
“什么异动啊,是不是端王缺钱花了又想起来严维光剩下的那批山匪了?”
魏怀恩好不容易找到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他,不想转头就往背后的小案上伸出一只手胡乱划拉。
萧齐看不下去她这个找法,握住她的手拉回来,抱着她往美人榻里坐了坐,让她能看见小案。
“不看不看,你给我读吧。”
太勤勉于一件事,难免在骤然松弛下来之后,就对那件事产生反感。
“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坚持那么多年的,怪不得现在不上朝之后,连那几个老古板都见不到他。我在养病,在养病呢!我才不看。”
“主子病中也这么大手劲吗,看来奴才在北境茶楼里听说书人讲的嘉柔公主独立城头喝退十万敌军,还挽弓搭箭正中敌将心口的传奇都是真的,主子下手轻些,奴才可没有战甲护身呢。”
魏怀恩其实只是在把手从他手中抽回之后顺带捶了下他的胸口,想让他严肃点,力气不比挠痒痒重多少。
可是萧齐在坐实了她房中人的身份,又在她生病时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好几日之后,和她在一起时就越发没正形,总能让她哭笑不得。
“有完没完了,哪年的老黄历还要拿出来说,赶紧读!”
魏怀恩这下结结实实地给他来了一拳,反正她见过他结实的肌肉,她再大劲也不会真打痛他。
萧齐其实已经把那份密报在魏怀恩身后展开,趁着胡闹的功夫快速审阅过一遍。
把一些打算自己去处理的部分隐去,挑有用却不需要魏怀恩多费心的部分组织了一下语言,再盘腿坐好,让她也坐得舒服之后读给她听。
批阅的权力既然已经下放给他,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她的筛子,先把冗杂的信息理顺,再分出不需要她操心的和需要由她拿主意的两个部分。
这不算是架空魏怀恩,至少在他看来不是。
因为在他发现乐公公压下了不少本应呈给皇帝的密折的时候,立功心切的他曾经很不理解乐公公要把那些事私下里处理干净的原因。
在他重回玄羽司之后,在他扬眉吐气以为可以通过魏怀恩把那些人解决的时候,乐公公却专门和他说了这样一番话:
“咱家知道你家主子今非昔比,你小子也算跟对了人,好日子好在后头。可咱家问你一句话,你当我们奴才是什么?可别忘了你虽然有今日,以前也不过就是个不出头的小内侍。
咱们啊,主子有令就得去办,主子没令也得办。奴才就是搭上这条贱命,也得让主子事事顺心,明白吗?
你道是咱家宦官弄权,借着玄羽司把持朝政,所以就算你自己也是个没根的东西也瞧不上我们这号人,就算嘴上不说,心里要划清界限。
可你想想,贪官奸臣尚有门生故旧,出了事还能斡旋一二,好歹保条命。我们这帮狗有什么?
风光的时候是条好狗,落魄的时候就是落水狗。我们就是主子手里的刀,压根就没被当过人。
主子惫懒,那是因为我们好用,等到那天不中用了,就被扔进炉子里化得渣都不剩。咱家要是不拉拔着点,帮衬着点,谁还会看得起咱们?
谁不想好好活着?你当这天底下只有你的命是命,后宫和玄羽司里两千两百五十七个内侍就是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