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要强求,越是要执迷不悟,才越是中了神明的陷阱,一步步泥足深陷,却离光芒越来越远,握不住,留不住。
可还要支撑着可笑的尊严,穷途末路也不愿低头认罪,更不愿承认这一路的痴妄。
他爱的光太亮太暖,衬得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身体狼狈不堪,自以为穿上华丽而坚硬的甲胄就能被光芒垂怜,把光华锁在身上。
可是他大错特错,越是自我封闭自我厌弃,越是装出一副连自己都不熟悉的模样,才是将光反射得干干净净,照不到半点都不曾改变黑泥般的内里。
该承认了,即使他觉得恶心,也不能否认曾经被严维光用这种方式爱过。
斯人已殁,他却在时隔许久之后穿透时光读懂了那人临死前的解脱眼神。
爱和恨已经无从谈起,他对那人,对自己,只剩下悲悯。
或许还有一丝感谢。严维光死了,却让他明白,世上只有这一件事,就算燃尽生命,也强求不来。
不断流逝的指间沙,若是现在张开手掌,是否还能留住仅剩的这些?
“小月亮,你不该死在这里。”
厉空坐在琴台边,用袖子拂了拂落灰的琴弦,随意起了个调子。
“我去南林,本来就是因为玄羽司有令,要你全家的命。”
孟可舒捂住耳朵,可是琴音无缝不入,他如同弦歌般的声音再一次流进她的心房。
窗边的背影和那年半山亭中的青竹交叠,她却在琴音中听出了诀别。
“我只是奉命行事,你家插手了明州山匪案,是陛下亲下的暗旨,不留活口。”
“但我留下你了。”
“只不过,我不知如何留住你。”
“这半年苛待你,抱歉,还请你多担待。”
“养好身体,我就放你自由。”
“这一次是真的,小月亮。”
遮满云霭的竹林忽有清风拂过,良夜疏星,终于长成的新竹无遮无拦地沐浴着月光,哪怕一身斑点,尚有旧伤。
琴声落。
嘉柔公主府。
“萧齐,萧齐,萧齐萧齐……”
上元节这天,魏怀恩早早就睁眼趴到萧齐耳边唤他起来。
但是为了这日能够空出整天陪魏怀恩过生辰的萧齐,前两天忙得连公主府都没回,这才刚缩在魏怀恩床边睡了两个时辰就被她闹醒,连眼睛都酸得睁不开。
“主子,天还没亮呢……”
萧齐真的太困了,昨晚回来时冻僵的四肢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缓过来,甚至破天荒地睡得老实,一点都没乱动。
自从知道自己睡相极差之后,就算魏怀恩病好之后拉他一起睡,萧齐也再没和魏怀恩盖过同一床被子。
说完话没听见魏怀恩的回应,萧齐的意识沉甸甸地往梦海下坠,怀里却突然钻进了一个温软的身体。
“知道你困,本宫可以陪你睡一会儿。嘶,你的胳膊怎么还是凉的?”
萧齐没睁眼,伸出手在魏怀恩背后摸索了一番确定她盖住了被子之后,放心大胆地把她揉进怀里。
“嗯……就睡一会儿……”
也不知道萧齐是不是从哪里学了偷人精气的秘法,或者是魏怀恩养病期间变得贪睡一时改不过来。
也或许是两人的温度太过温暖,以至于两个人睡得满脸通红,还出了一层薄汗,把这个回笼觉直接睡到了中午。
水镜已经见怪不怪了,在宫人过来请示要不要叫醒殿下用膳的时候,直接给大家放了假,让他们各去休息,不必再去听差。
宫人们欢喜地散去,水镜则去了厨房,挽起袖子做起了长寿面。
殿下不爱吃汤圆,却因为生在这天,不得不和众人一样吃上一碗。
但是这碗长寿面是她年年都要为殿下做上一次的,因为那是先皇后娘娘的教给她的手艺,在每年的生辰上让殿下还能尝到母亲的味道。
其余的菜色或在炉上温着,或是已经备好放在砧板上。萧齐吩咐过厨下,要亲自来为魏怀恩做宴。
明州府。
孟可舒在这天中午终于出了门。
她动作轻巧,没吵醒正在午睡的品言。
明州城正在下雪,她撑着伞,慢吞吞地走到巷口风雨无阻的馄饨摊前,直接道:
“带我去见你主子。”
那汉子楞了一下,随即收敛了迎客的笑脸,正色行礼:
“夫人稍等,在下这就去让兄弟雇辆马车来。”
说完对着街角打了个呼哨,那边有人转身离开。
“马车?”
孟可舒挑挑眉:“他还住得挺远?”
见孟可舒一副早就看透他们伪装的模样,扮做摊主的护卫也就不再遮掩:
“是啊,大人在明州当然是住在玄羽司的衙门里,但是大人说了,要是夫人想见他,就带夫人去他在城南置办的宅子里再去通知他,钥匙就在我这,您看。”
黄澄澄的钥匙递来,孟可舒没接。
“那地方远么?”
“不近啊,夫人忘了,咱们现在在城北呢,而且现在长街不许车马过,咱们还得绕路。”
“那就罢了。”
孟可舒转身要走,护卫反应过来,急急补救:
“不远不远!夫人您就等一会,消息都传出去了,您这不是为难小的吗?”
“不是为难你。”
孟可舒脚步没停,话音不疾不徐地传到护卫耳朵里:
“告诉你主子,来这见我。”
“哎哎,是,小的知道了!”
护卫连连点头,也不管这个馄饨摊了,揣起手走到街角拦住了牵着马车过来的兄弟。
“夫人说了,让大人来这见她,赶紧去告诉大人一声。”
“好嘞。诶,大哥你说,咱们以后是不是不用再在这边站岗了?我都快把全城的人记住了。”
“那肯定的!等你成亲了就知道了,媳妇只要给你好脸,那就是没事了!”
“好!”
年轻些的护卫直接把马从车上解了下来,骑上马奔驰而去。
端王府。
“卿卿,今日我们带星儿去街上看花灯如何?”
今年魏怀恩称病没办生辰宴,宫中为了节俭也取消了宫宴,端王难得无事,午膳上便问起了裴怡晚上出游的事。
“王爷忘了,今日也是臣妾家人的忌辰。”
裴怡扫了一眼端王,从他怔住的表情中居然感受到一丝报复的畅快。
她知道自己身为孤女,没有母家可以依靠,更没有那些利益夫妻可以用来拿捏对方的权力与把柄。
但是感情可以用来拿捏,她太熟悉这个枕边人,也最能不露声色地让他的期待落空。
“是本王疏忽了。”
端王抿了抿唇,忽然发现他们之间的称呼生疏到了这个地步。
他想要开句玩笑,就像以前一样让裴怡柔声叫他夫君,可是又想到是他忘记今日是什么日子,惹了她伤心导致她故意用这称呼刺他也是应该。
一旦犹豫,就没有了再开口的时机,补救也再来不及。隔膜无声无息地阻隔住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本不该出现在夫妻之间的小心翼翼和冷漠淡然却成了常态。
望楼隐在角落,默不作声地看着这场好戏。哪怕他算不上男人,却也能一眼看透端王眼中未尽的无措和不豫。
是啊,端王每年的今日都在外应酬,裴怡体贴,从来都对他挤出笑脸。
可是她现在知道了,端王即使闲下来也万万没有把她的伤痛记在心上,这岂不是让她曾经自以为的忍耐和包容变成了最尖刻的嘲讽?
望楼想起今早故意呵斥选了艳丽颜色呈给裴怡的小侍女去换个素色时,裴怡投来的感激目光。知道现在都让他心中温暖。
她太好懂。她会对任何关心和偏爱回报以同样的感谢。他承认他利用了她的家人,但是他不比彻底忘记这件事的端王好太多了吗?
一顿饭吃得各怀心思,临了端王伸过手来握住裴怡:
“今日本王就在府上陪你和星儿,就咱们一家人。”
望楼看见裴怡的手攥了攥,还是展开来和端王十指相扣,两人相携出门,往魏安星的屋子走去。
他咬牙让自己的嫉妒平复下去,戴好和顺的面具之后,快步跟上了那对璧人,如影随形。
第45章 章四十四 我想见你
明州府,
一见倾心的故事绝对不可能像话本子里说得那样美好,这是孟可舒曾经朦朦胧胧察觉到的真相,又经历了这宛如剥皮拆骨的一遭之后亲自实践过的真理。
可是她从来就知道自己不是洒脱之人,学不会做不到那些江湖侠客快意恩仇的率性自由,也没有办法否认自己的感情。
这个世界上,有人铁石心肠,有人玩世不恭,有人孤高出尘,有人执迷不悟。
总要有人做着这芸芸众生中最心软又最善良的那一环,才能将每一个个体维系。
说他们是天性习惯奉献也好,说他们痴迷愚昧也罢,但是每一个和他们产生羁绊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们是世上最温柔的水。
母亲一生克己复礼,却还是难逃被父亲冷落,以至于心灰意冷,郁郁而终。父亲伪面君子,其实暗地里勾连定远侯,给家中招来灭门之灾。
兄长不思进取,作恶多端。后娘与姐妹同流合污,口蜜腹剑。那个家里其实断断没有任何值得孟可舒留恋的人,更何况事到如今,全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她在明州三年,才知道自己曾经活在怎样的茧房里,见不到人间疾苦,闻不到百姓哭声。
尽管她很不想承认,可事实的确是厉空把她从一条注定污浊的绝望命途中拉了出来。
她本来应该嫁给定远侯巩固权贵联盟,也本来应该在那个完全无法忍受的肮脏后院里身死魂消。
可她这一生,又做错了什么,才会落得这样的田地?
她确实如同皎皎明月,永远都不忍心责怪任何一个人,包括厉空。
厉空从没有离开过她的生活,也没有放弃对她的监视,她都知道。她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如此执着,即使她的生活如同一汪死水,日日如此,不曾有过一点变化。
他为什么还是没有对自己失去兴趣?
乙字营的司君,不该有这样的闲心放在她身上。
但是她知道原因。
虽然荒谬,半山亭中的一霎心动是真的。
世间情动,或许不止一次,不止一人。可是那些能够天长地久的结局,都只是因为两个人太爱自己,不愿意放开那一刻认定的自信。
所以在看见琴谱的时候孟可舒才会失态,因为她无法接受厉空竟然从始至终都不曾忘记那一日。他在逼她正视他们的开始,他在问她:
“如果我们重新开始,会如何呢?”
如果她不是被安排了命运的闺阁小姐。
如果他不是被碾碎了自尊的后院男宠。
琴声泠泠,只奏心音。
如果你在一开始就爱上了我的灵魂,如果我也只有你这一位知音。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小月亮,你要见我?”
厉空推开她的房门,拘谨地站在门口。孟可舒的思绪回笼,与他四目相对。
“你变了很多。”
她的声音也极为平静,两个人竟然就这样沉默了下来,视线却不曾分开。
他的形容有些狼狈,或许是一得到那些护卫的消息就匆匆结束手上的事情赶过来。头发有几束落出了头冠,下巴的胡茬也没刮干净。
她细细看过去,甚至还隐约看见他鬓角不小心抹上的泥痕。
他应该是在雪地里跌了一跤,黑色的骑装湿了一片暗渍,沾了雪下的泥土。
厉空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怎样回话才会让她舒服,才能让她允许他继续留在这里和她说话。
他甚至不确定那声“小月亮”是否会惹她厌烦,还是应该叫孟小姐更好一些?
一点准备都没有,他本来已经对那几张琴谱不抱希望,可没想到今日她忽然要见他。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尴尬地闭上了嘴巴。
“厉大人要说什么?”
她从椅子上起身,倒了杯热茶放在离他近些的桌子上,然后退回来坐在小榻上,依旧是平平的语气,让厉空一颗心不上不下。
“我想说……”
他想说的太多,想问她为何要见他,是不是还愿意给他机会,想问她过得好不好,哪怕护卫们日日都有简报呈给他。
可是他就像一个忽然被一只蝴蝶落在鼻尖的愚人,不知道怎样才能不惊扰她的双翼。
“你可以叫我厉空,不必叫我大人……”
他的声音低落下去,连带着奔波劳累有些憔悴的面容更加失去神采。
孟可舒把这一切变化都收在眼底,有那么一刻觉得他极其陌生。
看不到那个纯粹的亭中琴师,看不到那个意气风发出现在南林的司君,看不到卑鄙狠毒将她关在宅子中的小人。
他全身上下都是堪称脆弱的小心翼翼,似乎她是一个刻薄的女主人,不允许来客随意走动,脏了她的地面。
这是他的有一个让她放松警惕的招数吗?
她习惯性地将他往最坏的地方想,可是如果他还是要用那一套奸诈与威逼,何必放她三年呢?
“厉空。”
不知道见了他这副样子的难受从何而来,她答允了他在称呼上的恳求。
“喝口茶吧,外面很冷。”
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眼中重燃的光亮好似又变成了那个少年郎。厉空伸手去碰杯盏,却看见自己手心的脏污,又收回了手。
太过在意对方的眼神,太过担心会让对方不满,他笨拙得让孟可舒生气。
她以为自己主动要见他,会让他有了自己心软了的错觉,会让她面对一个骄傲的厉空,他会得意洋洋地说:
“你看,你离不开我。”
像任何一个放鸟出笼,又嘲笑铩羽而归的金丝雀的主人一样,把今天的会面当成胜利。
她做好了一切应对最糟糕局面的准备,想出一套又一套的措辞,想着要如何让他能够心平气和地和她好好谈一谈,可是他就用这副样子出现在她面前的吗?
她不知道,她对他而言宛如神明,他的魂灵分成两个,一个是曾经叫嚣着把她禁锢在身边的狂热教徒,一个是极尽谦卑只为窥见她的圣光的殉道者。
两股意识争夺着这副躯壳的控制权,各有各的想法来面对她。
所以他神思不属,唯唯诺诺,只以为她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动作在他的耳中眼前都被放大无数倍,让他无法让自己混乱的内心平静。
她握住了他的手。
两瓣魂灵忽然死了一般沉寂,他乖巧如偶人,随着她的动作而动作,只剩一双澄澈的眼睛还有自己的思想,紧紧锁住她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