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魏怀恩从进了这座庭院就再没开过口,也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就这样看着他从僵硬到落泪,再到现在的逞强和无措。
他几度想要张口说什么,可是要么憋了回去,要么发现声音沙哑自己闭了嘴。魏怀恩也不催,宫人们退在远处,只有暗处的影卫把弩箭瞄准了萧齐,防备他暴起。
过了好久,连夕阳都快要从高高的宫墙上掉下去的时候,萧齐终于清了清嗓子,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居然还愿意见我?”
萧齐塌下肩膀,自暴自弃地放弃了所有强撑出来的开场,他怕此时此刻不问这个最想问的问题,就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
这确实出乎了魏怀恩的意料之外。
她以为萧齐至少会怨怼一句她的薄情寡义,甚至彻彻底底恨上她。
“大不敬。”
她的这三个字让萧齐茫然了一瞬,宫城中最会察言观色的脑子居然空茫了几息才意识到这个词是何含义。
不是你,是陛下。
不是我,是奴才。
萧齐狠狠吸了几口气才从刀割般的心痛中缓过来。即使他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她的冰冷,真的听见她亲口说出的疏离,还是让他难以接受。
几天的醉梦仿佛根本不存在,他又被拉回了那日刀尖相向的噩梦中。
“陛下……”
萧齐苦笑一声,爬起来跪好。
“您要奴才的命,对吗?”
最后一夕光和萧齐眼眸中的微光一同消失,魏怀恩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这是她从永和帝手上扒下来的珍宝,也是她最近新养成的思索习惯。
“不是。”
这个答案让萧齐怔了怔,眼泪却先一步又落了下来。
魏怀恩快要不认识这个人了。
再怎么说他的皮囊都很让她满意,既然她决定先不杀他,那么他的狼狈只会让她觉得烦躁。
“你不杀我,为什么?为什么不杀我?”
他又忘了叫她陛下,活像个死到临头天不怕地不怕的浑人,颓然跌坐在了地上,连个跪姿都不愿意维持住。
魏怀恩斜斜扫了眼远处宫人,在他们自觉地躲到更远的角落之后,她才低声道:
“怎么,朕留你这条命,自然是给你机会将功折罪,你就这么想死?”
要不是再栽培一个鹰犬太挑战她的耐心,她连这种程度的软话都不想说。
太折损帝王威仪,一个奴才的贱命还要她来解释为什么不杀他?
要不是有那么一点昔日情分,还有她搜肠刮肚找出来的柔情在,他以为他凭什么能被容忍着,和她这样说话?
可是更僭越的举动还在后头。
萧齐忽地抬头逼视她的眼睛,用敏捷到连影卫都没反应过来的速度扑到她面前,用滚满尘灰的衣衫贴上了她的龙袍,抓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脸上。
“嗖!”
一支箭险险划破萧齐的肩膀插进了青石板中,那是影卫为保魏怀恩安全的先手,只是萧齐并没有危险动作,暗处的杀机又恢复了原状。
生死一线,萧齐却好似根本没发现一样,带着不可忽视的晶亮眸光仰望着魏怀恩:
“你还需要我,你还爱我,是吗?所以你还愿意来见我,所以……所以你留着我的命,所以你愿意和我说话,所以你要我继续为你做事,帮你杀人,帮你做每一桩坏事,是吗?
是吗?魏怀恩,你还爱我是吗?你只会把这些事交给最信任的人的,我还是你最信任的人对吗?你原谅我了,你还会让我跟在你身边,你还是喜欢让我陪着你是不是,是不是?”
他真是疯了,魏怀恩想。
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魏怀恩被他泥泞的脸弄脏了手,轻而易举地挣开了他的虚握,在他脸上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
萧齐不躲也不闪,就挂着那副违和的憨笑跪在她靴前看着她,被她一下比一下重的巴掌扇出了掌印红痕,清脆的巴掌声和她的嘲笑却丝毫不能入他的耳。
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幻梦里,谁都不能把他从这个假象里拉出来。
她该明白,想要继续用他,就必须承认她爱他,哪怕是骗他的也没关系,他都信,他什么都信,只要她愿意点头。
谁让他这种人什么软肋都没有,既然用情爱吊了他多年,利用了他多年,为什么不能继续骗他?就算她不爱他,他也自问从没有让她厌恶过,她怎么都没理由拒绝他继续侍奉,不是吗?
让我留在你身边,让我继续侍奉你,就像以前一样,你只要容忍我就好,只要偶尔,给我一点点念想,我就能自欺欺人地继续爱你,继续为你卖命。
行吗?
行吗?
行吗?
求你了……
魏怀恩对他越权的怒气和杀心在他不闪不避受她掌掴数下之后消散不少,她也有些手酸,才要靠回椅背,他又贴近了些捧着她的皓腕小心揉着,重新贴在了自己有些肿起的脸上。
“魏怀恩,你爱我吧,行吗?骗我也好,怎么都好,只要你点头,或者眨眨眼,我什么都不求,哪怕你再也不让我见你都好,不……让我见你,远远的就行。
别的我什么都不要,我不会再让你生气了,也不会做一点瞒着你的事,我会听话的,我再也不会让你烦心了,怀恩,怀恩,求你了,我求你了……”
这次他的手攥得死紧,带着魏怀恩的手腕狠狠地用她的手抽了自己好几个耳光,比她之前的用力重了不知多少,打得她手心都生疼。
“你解气了吗?我的匕首就在腰上,你要捅我几刀吗?我知道哪里又能让人痛苦又不会要人命,我教你,我指给你看好吗?我……”
在他癫狂到真的要抽出匕首的时候,魏怀恩想起监视他的影卫,制止了他的动作。
“行。”
抛开让她觉得无趣又可笑的情爱不谈,他总归还是个让她处处满意的奴才。
不过是个让她稳赚不赔的交易罢了。
萧齐又一次怔住了。
“真的?”
“朕可以爱你,也可以让你像以前一样,亲近朕。”
魏怀恩面无表情地说着让萧齐心跳不已的话,半点真情都没有的应付却已经足够让萧齐全身颤抖。
真好打发。
真好骗。
魏怀恩又想笑了,她真没想到无心插柳留下的小内侍,用她闲暇时的兴起娇惯了几年,竟然忠诚得连假话都当真话听。
这是她的表演最拙劣的一次,却能轻易骗过心甘情愿被她蒙骗的人。
纤细的指尖蹭过他的唇瓣,她低下头来嗅了一口他的味道。
不臭,只有些淡淡酒香,尚可入口。
萧齐睁大的凤眸中瞳仁不可置信地颤了颤,等到她漫不经心地离开,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刚刚吻过了他。
“今晚替朕杀个人。”
魏怀恩轻声说了个名字,很恶趣味地把他唇上沾到的口脂抹出了他的嘴角。
她爱极了朱红,即使在他脸上犹如血线,也让他黯淡的容色亮了几分。
“奴才,遵旨。”
魏怀恩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被他弄脏的衣摆,抬起手悬在萧齐沾了土的头上,终究还是没有落下一个抚摸。
好像爱他,是一件久远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否真正发生过的事了。不过也对,爱算什么,她或许有过,但是在她脱胎换骨的今时今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帝王无心。
“去吧。”
七月初七,七夕。
“这新帝登基之后怎么成天在菜市口杀人,听说刽子手的刀都砍得卷了刃了,啧啧啧,真杀性啊,我还以为姑娘家能仁善点呢,谁想到能这么……”
“哎,慎言!你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不怕玄羽司抓,我还怕呢。别提这些了,总之上面闹成什么样,和咱们半点关系都没有……”
“也是也是。”
坐在茶馆闲聊的两人慢慢呷完了碗里的茶,很快被更胜往昔的喧闹街市吸引了注意。
女帝登基气象一新,这几年的新政也初有成效。除了推广女学,魏怀恩启用的一批寒门学子已经成了对抗世家门阀的中坚力量,重丈土地清算税收等等改革也层层推行了下去。
只是玄羽司也因此更加臭名远扬,没人知道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骑士将会把灭顶之灾带向谁家,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为女帝驱使。
曾经莫名消失了月余的萧齐,再出现在朝堂上的时候,已经是玄羽司正司使,领皇城禁军黑甲卫统领之职,自由出入宫禁,恩宠更胜往昔。
不过他身上最明显的变化,是他唇上的朱红口脂。本来时刻绷紧自持,尽可能弱化自己身上的阉人特征的萧齐,也不知道是杀人作恶太多转了性子还是怎的,反而爱上了这胭脂色。
没人敢猜萧齐的行径背后的真正原因,只是本能地和萧齐尽可能隔开距离,免得被这阉人盯住,惹祸上身。
魏怀恩的视线穿过冕毓落在满朝文武身上,听着他们按部就班的奏报,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落在萧齐那张,和满脸肃容的朝臣们格格不入的妖冶面容上。
他大概是知道她留他有用,所以不怕死地直视着她。
魏怀恩从萧齐身上收回视线,不耐地等着兀自喋喋不休的吏部侍郎说完之后,准了他的女官考评细则。
今日朝事毕,魏怀恩去了湖边水榭批阅奏章。不多时,萧齐便悄然出现在了她身侧,替她研磨着朱砂批墨。
“墙头草全都敲打过了,荣王也老实了不少,端王虽然不足为虑,可是奴才亲自去了明州一趟才发现定远军仍有不臣之心。或许可以趁江鸿回西北边关之时,将明州……”
萧齐做了个横刀抹脖的手势,含笑等待魏怀恩的回答。
“裴怡不是快回来了吗?定远军就这么毁了实在可惜,且等等吧。还有你,这边全都是弹劾你的折子,好歹收敛点别留把柄,就非得杀那么多人吗?”
魏怀恩手下不停地批阅,只在余光里看见了萧齐的动作。两人之间好似隔着千山万壑,再也不见旖旎气氛。
“不杀,怎么让人彻底闭嘴?总归罪责都在奴才身上,等陛下位子稳了,让奴才一死赎罪不就好了?”
这话让魏怀恩停了笔,总算舍得正眼看他。
“跪下。”
萧齐顺从地跪在她面前,嘴角的笑意一直都没有落下。
“是奴才僭越了,请陛下息怒。”
明丰已经自觉地带着宫人退远。湖风阵阵,被吹起的帘子挡住了水榭内的两人,隔绝了一切窥探。
魏怀恩当然知道萧齐是在怄气,为她的冷落和忽视,还有明明看不上他的情意,却还是要利用他的价值。
他不是蠢到嚣张跋扈的人,只是在可杀可不杀的选择中,他总是毫不犹疑地下死手,几乎要把内狱杀空了。
朝堂倾轧曾经总是保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谁都不能保证自己能一直得势,所以就算是死生政敌,也会得饶人处且饶人,说不定哪天地位相易,何必赶尽杀绝。
但是萧齐却像是条不顾后果的疯狗,半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她要他敲打的人他挑着杀,要他监视的人他安了罪名杀,要他解决的人他连个全尸都不会留下。
连她看着一个个人名都会恍惚,虽然不会后悔,可也心惊。
他好像把从她这里受的心伤都转变成了嗜血的爱好,学她无心无肝。她不在乎他,他也不在乎自己,不在乎别人。
“到底收敛着些,朕看了这些折子就心烦。”
魏怀恩叹了口气,重新提起了笔。
第124章 章一百二十三 货与帝王家
萧齐仍跪在原处,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她就已经不再看他。
她又要嫌他草菅人命了吗?可是明明……那些人就是罪有应得,他在玄羽司耕耘多年,掌握着几乎所有朝臣的把柄,哪有几个真正干净的?
他还嫌自己杀得不够快不够多,不能在她用尽他的价值前,把那些道貌岸然实则包藏祸心的败类全都扫干净。
不然怎么有位置给她提拔上的那些人呢?不然怎么让她的新政畅通无阻呢?不然怎么震慑一个又一个的谋反之心呢?
可是她不想听,他又何必说?
“对了,今天是七夕了吧?”
魏怀恩随口问了一句。
“是,奴才已经巡过了城防,绝不会有贼人趁着今夜人多惹是生非……请陛下放心。”
萧齐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但是她又转头看他了,他便又想搜肠刮肚多说几句,让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多驻留一会,就一会。
他知道自己有多可悲,可是他没办法欺骗自己这颗依然想要向她靠近的心。
“你为什么突然要涂口脂?以前怎么没见你喜欢?”
魏怀恩总算舍得问问他身上的变化,总算没再和他聊公事。
“好看么,陛下?”
可惜萧齐再想掩饰,一开口也暴露了满心的欢喜。他多期待她能稍微想起他的好,哪怕只是为了他的皮囊才愿意亲近他。
他不由自主地膝行上前,又靠在了她身边。若他有尾巴,早就摇上了天。
“要是您不喜欢,奴才这就擦掉……”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魏怀恩勾起他的下巴,舔了舔他唇上朱红。
口脂微微发甜,就算不小心吃下也不觉得腻味。
是不是该给这个被她遗弃又捡回的奴才一点甜头了,毕竟是七夕,今日费点心思让他开心点,说不定能让他老实到中秋。
她若即若离地啜吻着他,可能带着些许的怀念,但更多的还是盘算着要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他稍微满足,别再莽撞行事,死心塌地执行她的命令。
可是萧齐不知道她想的还是利用和算计,他只知道自己因为她的施舍再一次落了泪。他试探着凑上去了一些,加深了这个吻。
她没有推开他,这让他几乎觉得,她还是那个依旧喜爱他的魏怀恩。
魏怀恩双臂压在扶手上,以逸待劳地由着他主动,直到他尝到滋味之后依依不舍地退开,从怀里抽出一条洁净的帕子,帮她把唇上水泽轻轻擦拭干净。
而他自己,口脂快被吃尽,睫羽被泪水沾湿,明明只是一个亲吻而已,他反倒像是最会在承恩后邀宠的梨花带雨的妃嫔。
他这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倒让她心情大好,又在他干干净净的额上亲了一口。
“退下吧,叫水镜来。”
甜头给够了,魏怀恩便打发走了萧齐,向水镜问起了小太子魏安星的起居。
萧齐在水榭外又站了一会,在明丰犹犹豫豫走上前来的时候,竟然给了他一个好脸色。
“师父……”
明丰已经身着和萧齐一般的内侍官服,但在萧齐面前依旧是以前唯唯诺诺的样子,因为心虚愧疚更加抬不起头。
真正的主子只有魏怀恩,明丰必须按照魏怀恩的命令监视萧齐。但到底是他辜负了萧齐的师徒情谊,好在萧齐重获圣宠,不然他真的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