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忌伸手稳稳接住,手心摊开,原是张纸条。
“贺公子,西侧树林一叙。钟崇。”
姜云静自然也看见了纸条上的内容,瞧着字迹确实是钟崇。只是,为何找的不是她而是谢忌?
“你要去吗?”
谢忌面无表情合上掌心:“既然少当家邀约,自然要去。”
姜云静心中隐隐忧虑,迟疑道:“会不会有诈?”
谢忌目光在她面上打量片刻,勾唇一笑:“你是怕钟崇设计杀我?无妨,我也正看他不顺眼呢,正想会会。”
想起今夜两人阴阳怪气的样子,姜云静轻轻皱了皱鼻子,嫌弃道:“将军的心眼子真是比针尖还小呢。”
谢忌哈哈一笑,把人重新拉进怀里,故意紧了紧她的腰:“谁让你当初说要嫁给他?今天还同他在席上眉来眼去。”
姜云静一听,柳眉登时就竖了起来:“谁同他眉来眼去了?再说,那时我们本就定了亲,说要嫁给他不也是情理之中,谢将军这醋吃的好没道理。”
“是我不讲理,可对你我就是讲不了理。”谢忌一脸理直气壮,轻啄着她的面颊,“下次你见了他,不准拿正眼看他。”
姜云静气笑了,“谢将军这般幼稚,比我阿弟还不如!”
说完,把人一推,不再跟他纠缠。
走到一旁,继续道:“再说了,我之前已同钟崇说的清清楚楚,他如今待我也不过是朋友,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情分还是有的。”
谢忌只是笑笑。
今晚钟崇看她的样子,哪有半点看朋友的样子?
男人最懂男人的心思,姜云静以为男人被拒绝了就会识趣离开,可往往越是登不道越心有不甘。
总之,不管对方目的如何,今晚这次邀约,他是定要去会一会了。
“你在房中安心等我回来,若是有人来也不要出去。”
姜云静点了点头,可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他与钟崇每次见面都跟针尖对麦芒似的,她怕两人一个不好真交手起来,到时候说不定会引出什么麻烦。
于是,犹豫开口:“要不我还是同你一块去吧?”
谢忌站起来把她肩膀一扶:“你放心,虽然我不待见钟崇,可也知道轻重缓急。现下这种情况,同他见面倒也可打探一下虚实。只是此去到底有风险,你若在旁,我可能反倒会无暇他顾。”
姜云静知他说的有理,也没有再劝,只道:“那你一切小心。”
谢忌笑了笑,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西侧荒林中,银月如钩。
钟崇靠在一棵树边,正手执折扇,仰头望月。神情淡淡,看不出是何心情。
未几,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
转过头时,一道高大的人影已出现在对面的灌木丛边。
“月夜有光人有情,别后相思人似月。”钟崇收起手中折扇,望向不远处的谢忌,摇了摇头,“可惜,来的却是你。”
谢忌嘴边凝着一丝冷笑,“不然钟公子以为会是谁?”
钟崇眼前浮现出阁楼上那道倩影,目光微微黯了黯,语气淡淡问出一句:“她还好么?”
“若你问的是谢某的夫人,就不劳钟公子操心了,谢某自会护她周全。”
“周全?”钟崇冷笑出声,眉间浮起一丝戾色,“若是周全,今日又怎会发生那样的事?若是周全,她又怎么会出现在东来岛上?”
“这与你又有何干?”
钟崇咬紧牙,一字一句道:“当日成亲时我便说过,若是谢将军你扶不住,我自会取而代之。”
谢忌面上浮起一抹讥讽:“笑话,钟公子又是以何立场说出此话?当初同她定亲,钟家是何居心,你难道不是心知肚明?若要让她知道,你们为了自保想拖整个沈家下水,你说,她会如何做想?”
谢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扎在他心上的一刀,月光下,钟崇的脸色显而易见地白了白。
“是,可那只是我爹的打算,我并无害她之意。我想要娶她,只是出自真心。”
不知想起了什么,谢忌脸上浮起个自嘲的笑:“可惜,她最恨的就是被人欺骗,难道钟公子不知道?”
钟崇沉默了好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那谢将军当年化名陆玄京,假死骗她,又该如何解释?”
离京之前,越贵妃召见过钟崇一次,告诉了他谢忌与姜云静当年的实情,那时贺家忽然遭难,她就有所怀疑,可惜苦无证据,追查了这么多年,越来越笃定当年之事绝对就是谢忌所为,只是他做得太过干净,且如今这种情况,圣上也不会轻易相信。
可是,换种方法,也不是不能给谢忌添些乱子。
听完越贵妃的话后,钟崇回想起之前种种,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当时姜云静为何会那般匆忙地同谢忌成亲。恐怕那并非她所愿,而是被逼无奈的选择,毕竟,在报恩寺,她明明对他避之如蛇蝎。
也许谢忌对她确实有情,可此人城府极深,暗地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只有他自己知道。钟崇本想如果他能待她好,也就罢了,可现在看来,恐怕一切并不如他所想。
面对钟崇的质问,谢忌自问答不上来,也不屑于同他解释,毕竟,那只是他和姜云静之间的事。
“若是今日钟公子邀我前来是要与我谈论内子之事,那恕谢某无意奉陪。”
“怎么,心虚了?”见谢忌转身欲走,钟崇冷冷道,“看来谢将军也不过如此。”
“钟崇,”谢忌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今日出来前,内子曾嘱咐我不要同你起纷争,不然,现在你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钟崇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也不在意,挑眉笑笑:“看来泱泱还是在乎我的。”
谢忌一把上前将人揪住,一字一句道:“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钟崇敛去笑意,神情也变得冰冷。
两人目光交锋片刻,谁都没说什么。
思虑再三,谢忌最终还是松开手,呼出一口气:“既你无意害她,明日之事就请钟公子不要插手。”
钟崇整了整衣襟,表情也平和了些:“我自然不会伤害她,只不过,谢将军就有把握能全身而退吗?”
谢忌语气淡淡:“便是没有把握,我也会让它有把握。”
一句话说得狂妄至极,钟崇摇头笑笑,若是旁人这般说话,他恐怕只会当做笑谈,可若是谢忌,他倒是相信他是有这个本事的。
这样也好,没有本事也护不住姜云静。
暂且抛开这些,钟崇换上平日里那副商人的口气:“谢将军应该知晓,我来此是为越贵妃办事,要是东来岛真的被一举剿灭,对我们钟家来说也是损失巨大,若让你侥幸逃脱,我也没法交代。”
“看来,钟公子的意思是要置我于死地了?”
钟崇敲着扇子点点头,“我确实想你死,”说到这一顿,“可惜,你死了恐怕某人就再忘不了你,这可不划算,我钟崇不做亏本的生意。”
谢忌看着他,一副静候下文的模样。
“良禽择木而栖,做生意最讲究的便是一个灵活变通。我爹当年选了炙手可热的越贵妃,可惜这热灶越烧越冷,还费柴,作为钟家的继承人,我为何不能另起炉灶?”
谢忌无甚表情地笑了笑,并不意外钟崇会这样说:“既然是做生意,那钟公子手里有什么筹码呢?”
“别的没有,有的也只有一点儿消息罢了。谢将军虽智勇双全,可毕竟在对方的地盘上,双拳难敌四手,与其两败俱伤不如你我通力合作,替陛下解决了心腹大患,功劳归你,钟家只求日后一朝变天,谢将军能给条活路。”
“你们在西北私售军械,早就该人头落地,还敢同我提这样的条件?”
闻言,钟崇也并不惊讶,此事若谢忌不知那才是意料之外。
“可谢将军却没有将此事禀告圣上,治我们的罪,为何?”钟崇盯着他,停顿片刻,“那是因为谢将军恐怕已经察觉到,我们卖给北戎的军械,有三成都是次品。与其说,我们是通敌叛国,不如说是曲线救国。”
谢忌冷笑一声:“钟公子还真爱给自己脸上贴金,不过是左右骑墙,自保得利罢了,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谢将军说的没错,可从结果上来说,钟家所为并未酿成大祸,且此事确是越贵妃强逼,家父实乃左右为难。若谢将军肯高抬贵手,钟家定会感恩于心。”
“不必,”谢忌冷冷道,“钟公子不妨直说,若是你手里的东西确实与我有所助益,我谢忌也不在乎你究竟是哪头的人。西北一事,既然我当初没有追究,日后自然也不会再提。”
钟崇目光闪了闪,作了个揖:“那便先替钟家谢过谢将军了。”
谢罢,他方才又开口说:“谢将军此行,钟某猜想定是为了九龙船主许曲。若只是要捣毁东来岛,不必如此冒险。”
谢忌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岛上兵力充足,岛民又个个彪悍,就算谢将军有外援,可若是中途出了差错,恐怕也独木难支。所以在下认为,对于许曲,当攻心为上,不可硬对。”
这个想法与谢忌不谋而合,这段日子,他也算对许曲这个人深入了解了一番,虽说谈不上十成的把握,可对其弱点也算是有所领悟。
“所以钟公子手里有什么?”
钟崇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个东西,递过去。
谢忌看了两眼,眉头蹙起来,“家书?”
“正是,自古降兵之道最首要的便是以情感之,这是许曲父亲临终留下来的绝笔,偶然被家父得到,里面所陈可谓字字泣血、情意谆谆,便是旁人看了也会有所动容,何况向来敬重其父的许曲?”
谢忌眯了眯眼睛,一目十行地扫过书信,看到最后,神情果然有所松动。
他本派人去寻过许曲的父亲,结果人赶到时,对方已经病故。当年,许曲投倭的消息传来,许父便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旁人只道许曲此人心硬如铁,却不知他此生最看重的便是这位父亲。
若是有了这封书信,胜算倒确实会大上几分。
瞧出他神情松动,钟崇笑了笑:“谢将军,在下这封投名状可还满意?”
谢忌将信收进袖间,淡声道:“钟少当家果然会做生意。”
“既得将军这句话,钟某也就放心了。不过,除此之外,在下还可将这岛上的军备、粮仓之地一一告知,若谢将军能有所安排,援军到时也能损失更小。”
“钟公子考虑果然周到。不过,在下还有一事要拜托钟公子。”
“将军请说。”
“我听闻这岛上最近来了一批火油,你可知在何处?”
……
第二日,碧湖那边迟迟没有音讯。
谢忌同姜云静倒也沉得住气,干脆在岛上闲逛了一圈。因着有姜元乐在旁作陪,姜云静一整日心情都格外好,倒真像是来这岛上游玩赏景的。
趁着这个机会,谢忌也好好地观察了一下岛上情形。
今日是顺风,按照推算,魏靖的船队再迟入夜也会抵达,只需拖到那时,他们便有极大的胜算。所以,碧湖迟迟不来信倒也算是好消息。
只是,碧湖派来的人说是岛上来了贵客,船主忙着接待,这才耽误了。不免让他有些好奇,是什么样的贵客会让九龙船主如此郑重相待。
快到日暮时分,一行人才乘着马车往回走。
回程时,姜云静隐隐有些不安,毕竟,谢忌的信儿已经放出去了,计划定在今日,若对方今日不见,到时候魏家军一到,只会是个玉石俱焚的结果。
可谢忌却还是一副心平气静的样子,仿佛根本没有这一层的忧虑。
这让她倒是有些佩服起他养气的功夫,真真是泰山崩于眼前亦不动。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马车忽地一顿,停在了离院门口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车帘掀开,外面站着一位中年男人,称是碧湖派来请几位贵客过“寄余生”一叙。
寄余生?姜云静一听,顿时精神了几分。
那不就是九龙船主许曲的私船吗?据说此人性格怪癖,即使不出海的日子,大多数时间也住在船上。
有人说他是习惯了海上的生活,下了陆地反倒不适应了。也有人说,这是因为在船上,随时都可以潜逃,毕竟,朝廷捉拿他的赏银足以让无数人动心。
待来人说完,谢忌回道:“好,我这就随你过去。只是,货船今日方才抵达码头,昨日三当家吩咐的一些料子还未备好,可否允在下的夫人去取一趟,等会儿再单独过去。”
那人有些迟疑:“不如让下人去取?”
“此次布料特殊,下面人难免容易混淆,云娘去的话更为妥当,毕竟是面见船主,还是谨慎为上。”
那人思忖片刻,心道,这笔生意三当家十分看重,确实不容疏忽,若是到时候出了错说不定怪到他头上。对方的要求也不算过分,不过是个女子,他派人盯着就行。
于是点点头答应了,拨了两个人同姜云静一道。
姜云静松了口气,叫上元乐,跟着那两人乘了另一辆马车向他们货船停泊的码头去了。
两边分头行动,潜伏在周围的长离悄悄地跟上了姜云静一行。
马车一路朝着东南方向驶去,经过一片荒僻的树林时,草丛中忽然响起了一阵不易察觉的窸窣声。
坐在车辕上的两名护卫浑然不觉,只呆呆地看着两旁风景。
其中一人思绪游走时,忽觉脖间一疼,伸手一摸,发现一手的血,正要转头去叫身旁人时,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摔下马车消失不见。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背上又被刺入一刀,悄无声息地滚落下去。
马蹄声盖过了身后动静,马夫背对着他们,根本没察觉到发生了什么,正要扬鞭吆喝,口中忽然吐出一口鲜血,眼睛还未来得及合上就断了气。
这一切进行得迅速隐秘,没引起任何动静。
长离是谢忌手下最得力的杀手,最擅长的便是轻功与偷袭,对他来说,方才不过是小试牛刀,一点儿也不过瘾。
弄完后,撇了撇嘴,有些嫌弃的样子。
守在车门边的姜元乐却完整地目睹了方才那一幕,惊得嘴都合不上了。虽然知道这是来救他们的人,可骤然看见三个人接连死在自己眼前,还是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见他面色苍白,嘴皮翻动,长离伸手一指:“不准吐!”
却不料,他话音未落,姜元乐果然就扶着车辕大声呕吐起来。姜云静听见声音,赶紧掀开帘子看了看。
见姜元乐吐得昏天黑地,她顿时一急。
长离赶紧道:“夫人,我可什么都没做!”
姜云静看见他手上还拿着把带血的短刀,立时就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皱了皱眉也不好责备,扶起姜元乐:“没事吧?”
姜元乐摇了摇头,没有接姜云静递来的绣帕,而是用袖口轻轻擦了擦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