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王这音调也将王竟夕从委屈悲伤中拉了回了,打了个哭嗝后道:“王爷,不能去!徐将军,您先候着。”
徐良轻轻叩了叩门,等定北王示下,定北王怒容渐收,道了一声退下候着,徐良在门外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王竟夕从未见过定北王在自个面前如此盛怒。如今她才知晓为何先前人人提起定北王都恭恭敬敬。
她抬头望向定北王,双眸微红,睫毛上还挂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让定北王怜惜不已,柔声道:“吓到了?本王看不得你如此伤心难过,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先将你阿耶阿兄救出。”用手指将她那滴泪珠抹掉。
王竟夕点点头:“我知道,但想必阿耶阿兄不会如此就跟着王爷走了。我就是一时难过,王爷莫要挂心。”
“那莫要再难过了。净净面,我与你好好说说。徐良,唤芸香进来伺候长宁公主。”
梳妆之后定北王道:“如今圣人定是要将你阿耶阿兄治罪的,但本王担保,绝无性命之忧。现下夕夕若能劝劝王将军不要一味愚忠等候圣人发落,让他听我安排,那便好办。若是不成,也无碍,只是要多费些功夫。”
“嗯,我定办成了。那如今我阿娘和竟瑶那里如何了?”
“徐基已经前往将军府查看了,稍后便会回府复命。前些日子太妃已经回了隆庆宫,如今京中山雨欲来,我事务繁杂,不定能回府,但只有你住在王府,勿要外出,才能令我安心……可好?”
王竟夕点点头,担忧道:“今日徐将军将我送入王府已经和千牛卫发生了冲突,还不知圣人如何怪罪。若是我宿在将军府,且太妃又于隆庆宫,恐……”
“是担忧流言么?”
王竟夕抬起头,对上了定北王强烈烫人的目光,她没有后退亦没有退缩,就这样凝视着他,沉声道:“长豫,我那日出了道观去王府探病,早就不在乎什么流言了。我如今在乎的只有你的安危,若太妃在府中尚有借口,我只是怕圣人对你不利。”
定北王将王竟夕紧紧抱在怀里,一动也不动,紧贴的胸膛,感受到彼此的心在胸腔里怦怦跳动,这样强烈的共振在长时间的拥抱中却又化成了润物细无声的心有灵犀。
“安心,本王筹谋多年,这些都是小事。”
“长豫,予我一个允诺,我便能安心。我要你平安。”
定北王长吁一口气,正要说点什么,问外传来徐基的声音:“王爷,末将前来复命。”
定了定心,将王竟夕放于书案左侧坐下,自己坐于书案前,才沉声道:“进来!”
“王爷……”抬眼看见王竟夕,徐基犹豫了,定北王眼睛都不抬道:“当着公主的面说。”
“王爷,现在有百余名千牛卫将将军府两处大门守着,禁止出入,除此之外,并无动静。”
“调一百朔方兵士宿于荐福寺浮图院,若有人欲对王家人不利,格杀勿论。”荐福寺浮图院与王家相邻,出了浮图院的坊门便是王家。
定北王说罢挥手让徐基离去,又看出了王竟夕的担忧:“莫怕,我敢如此行事,定是有十分成算的,圣人那里即便没有王家这件事,我与他之间早就无法兄友弟恭了。好了,我得出府办事去了,夕夕还想说点什么?”
“雪豹能送到定北王府么?我怕他多日不见我,吃睡不安的。”
定北王捏了捏她的脸:“小没良心的,怎么不担心你家王爷吃睡不安呢?”
王竟夕红了脸作势捶了捶他,只听见他清了清嗓子:“徐良,这些日子,本王将公主安危交予你,定不能有任何差池。宵禁后,肃清街道,领着公主回道观,让雪豹跟着公主回王府。”
酉初一刻尽欢楼金樽阁
“今日审了一日,都说说吧!”定北王望着眼前的三人沉声说道。
刑部李尚书给刑部侍郎裴远愈一个眼色,裴远愈上前道:“右丞有意为难,似乎定是要将谋逆之罪加于王将军身上。如今最为关键的就是:张延英声称从王将军府上获取的吴王信件和左丞自吴王旧宅所寻获的王将军的回函。”
“信函内容本王已经知晓,如何破局乃关键。”
大理寺少卿邢书一接着道:“吴王给王将军的书信尚未注明日期,而王将军今日所称回函并非他所书。臣比对王将军往日书信笔迹与此封书信笔迹,确系同一人所书。然蹊跷之处在于,王将军所书乃楷书,而我大朔楷书是最易模仿之笔体,楷书手刻意模仿,三两月便难辨真伪。”
裴远愈又道:“王将军善于行军打仗,然并不善于讼辩,欧阳右丞借此令王将军的供述不利于他,恐圣人以此发难。”
“哼,这些日子的帐本王迟早要与欧阳坚算清楚。那现下有何良策?”
李尚书道:“如今臣等不好与王将军多言。若是得其亲近之人与他说明坚决否认信函为他所书,其余的一概不言,不给右丞可趁之机。王爷在朝堂上让武将再给圣人施压,臣以为,最后可定一个‘事应奏而不奏’之罪。”
定北王沉思片刻,道:“那便如此行事。裴远愈,你安排好探狱之事。去王府与徐良言明,将长宁公主送入狱中与王忠瑞会面。几位到五楼雅间用晚食,本王今日还有要事,便不相陪了。”
“恭送王爷!”
东宫,欧阳坚正与太子回禀今日审讯情况。
“太子殿下,如今王忠瑞抵死不认回函乃他所书,定其谋逆大罪恐不成立。不过在容臣一日,从他口中套的其他证供,便能令圣人彻底失去对他的信任,谋逆大罪便可嫁祸给他。那么河东节度使一职空缺,太子殿下若能举荐自己人,则河东与幽州连成一线,太子殿下便高枕无忧了!”
“定要定王忠瑞谋逆,不然河东将士恐不能归心。”太子恨恨地说。
“太子殿下所虑甚是,但只要王忠瑞定罪,他便出京,即便不是谋逆,那路上……”说罢手上做了个手势。
太子突然明白过来,有些犹豫。最后在巨大权力诱惑下,他点了点头:“孤去面见圣人。”
明光宫紫宸殿内,文帝一脸不悦。
李玉道:“圣人多少进些晚食,千牛卫亦说一早去道观就扑了空,想必事凑巧定北王将长宁公主接走。”
“凑巧!吾的好弟弟城府之深,岂会有凑巧之事。他这是赤裸裸地威胁朕不得动王竟夕!”
“圣人,这也难怪,定北王多年不近女色,一旦铁树开花,定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奴想来他未必是有意与圣人作对。”
“罢了罢了,如今无谓与他起冲突,总有一日……”话未说完,内侍监殿外高声道:“圣人,南诏急报!”
看完南诏急报,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的文帝突然咳喘起来。最近文帝咳疾发作,且愈趋严重。李玉倒茶倒水,舒缓了好一阵,文帝才能说出话来:“立刻将相公们叫进宫来!”
原来奏报称,云南太守张陀对南诏索取无度,激怒了南诏王,于是反了大朔,西南三十多个羁縻府州被攻占,张陀本人也被杀死。
翌日,常朝上,文帝依了昨日左相卢林桧的提议,任命剑南节度使章敬诚为行军元帅,永王宇文恪为监军,率禁军一万精兵及剑南道五万精兵攻打南诏。定北王听后,心中暗笑。
第三日的大朝因文帝咳疾加重而罢朝,偏巧这日裴远愈安排好王竟夕探狱。
芸香知道王竟夕畏寒,又听闻狱中阴冷,冬日的襦裙上套了背子,襦裙里套上了厚袴,外面还给她穿上了鹿麑裘,里三层外三层的。若不是王竟夕执意不肯,恐怕芸香还要给她穿上羊皮小靴。如今深秋确实有些寒气,但若是着小靴却过早了。
未曾料在院外遇到了两日未见的定北王,又吩咐奴婢将他在陇右猎得白狐所制成的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鹤氅给她披上。
王竟夕直道车舆内暖和,嘟嘟囔囔地反对,但换来的却是定北王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到了院外的车舆旁,又因王竟夕衣着不便将她抱上了车舆,王竟夕本以为徐良送她入刑部,未料想定北王也上了车舆。
车舆上早就烧了四个暖炉,暖烘烘的,热得王竟夕将鹤氅和鹿麑裘都脱了下来,尤嫌不足,将背子也脱了,才觉舒适。定北王从身后抱住她坐在了自己大腿上,将头埋入她后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着她双鬟髻的香气。
“想我了么?我可思念夕夕甚紧。”两日未回王府,碰巧顺路,便送她去刑部。
瞧她有些羞涩地点点头,便将她抱得更紧了。不一会,感到有些闷热的王竟夕在他腿上动了动,轻轻地掰了掰定北王的手:“王爷,有些闷。”
定北王却丝毫不动,头更是深深地埋到了她的脖子后。更觉憋闷的王竟夕又忽然察觉似乎有什么硌着了她。她疑心是定北王腰际蹀躞带上的佩环或者其他。磨蹭着,往外慢慢挪了挪。环抱着王竟夕腰际的臂膀倏地收紧,大掌轻轻摩挲着她腰的上方。
“别动!”定北王的嗓音染尽了暗哑。
王竟夕骤然明白过来,睁大了眼,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再动了,“长豫,一会我便要见阿耶……”
定北王克制着长出了一口气,“安心,就这样抱着,一会就好。”
车舆缓缓停在刑部大狱的后门前。车静静地停着,若是靠近,能隐约听到衣服摩挲的声响。
徐良骑着马静静地停在车舆后约一丈远之地,边上的狮子骢也就是刚停下来打了个响鼻,这会子似乎也有意控制着喘息声。
刑部侍郎裴远愈正在后门候着,看见车舆想迎上前去,却看见徐良冲他摇了摇头,他便也停在原地不动。
三盏茶后,车舆帘幕才被掀开。裴远愈以为下来是长宁公主,却未想看到的是一身胡服、嘴角上扬、手中拿着一件鹤氅的定北王。
裴远愈忙上前叩迎,定北王示意他免礼后转身将一只手递进了车舆内,叮嘱了一句“小心”,只见迎下来身着鹿麑裘、戴薄纱帷帽、身姿纤弱的长宁公主。
定北王扶她站好后,亲自将鹤氅披在她身上,仔细地给她系好道:“狱中阴冷,切不可将大氅脱下。”
听不见长宁公主回话,只见帷帽动了动,似乎就是点了点头。
定北王又轻轻捏了捏长宁公主的手:“裴侍郎是自己人,徐良也跟着,就是有些昏暗,莫怕,去吧。”
裴远愈何曾见过如此温柔定北王,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发觉自己的失态,忙又低下了头。
右丞欧阳坚虽执掌刑部、兵部、工部多年,然刑部、兵部早就遍布定北王的人。
定北王骑上狮子骢离去后,裴远愈亲自引着王竟夕走入一条暗道。四壁幽暗无光,阴冷潮湿,仅有引路的一盏灯火如豆,照亮脚下有些湿滑的地面。
芸香生怕王竟夕摔倒,紧紧攥着她的胳膊。不多时,渐渐露出前方狭长石阶。踏上石阶,王竟夕听到身后时不时传来传来窸窣响动,徐良道:“公主莫怕,是老鼠啃啮的声响。”
王竟夕攥紧了手,却发现尽管适才用上等的阳羡茶水清理了她的手,然后攥紧之后仍然有丝丝粘腻,若是凑近闻闻,还能闻到淡淡的茶香和几不可闻的栗子花味。想到刚才在车舆上定北王的行径,带着薄纱帷帽的王竟夕面色有些微烫。但想到阿耶和阿兄正被囚困于这样的环境,心底泛起了阵阵酸痛。
走道的尽头,终于现出油灯的晕黄光亮。到了一处泛着锈迹的铁栅门前,裴远愈道:“便在此处了,烦请公主快些,臣三盏茶便来接您。”
铁门在刺耳的“吱呀”声后打开,王竟夕并未在狱中看到料想的不堪。狱内灯火不明亮却也称不上昏暗,陈设虽不精致但却齐全干净。
再往里看,便看到了自己的阿耶和阿兄坐在床榻上,榻上的两人也抬头看到了带着帷帽的女子。铁门又在刺耳的“吱呀”声后关上了。
王竟夕快步走上前去,跪到了王忠瑞跟前,扑到他怀里带着哭腔微颤地唤:“阿耶,是我,夕儿。”说罢,又抬起头来,将帷帽一脱,仔细端详自己的阿耶和阿兄,并未看到明显的外伤,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回过神来的王忠瑞不淡定了,急道:“夕儿,圣人将你投入大牢了?”
“阿耶莫慌,儿就是来看看您和阿兄的。阿耶和阿兄受苦了。”
王渊笑笑道,“并未受苦,比行军打仗都舒适,住的夕儿看到了,吃的也是好得不得了,阿耶竟还能喝到寿州黄芽。”
王忠瑞不太乐意地哼了一声,问道:“夕儿,你阿娘和你阿妹如今可好?”
“王家被千牛卫围住,不得出入。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定北王已派百余名朔方精锐宿于荐福寺浮图院,若王家有动静,可立刻救援。”
“想必你阿耶如今在刑部大狱还能有此待遇,恐怕也是沾了定北王的光。夕儿,他为何如此?”说罢,定定地看着王竟夕。
王竟夕不知要如何作答,左顾右盼的。
王渊嘴角一扬,笑道:“阿耶,夕儿此来定有要事。”
得了台阶的王竟夕凑近王忠瑞及王渊耳边小声道:“阿耶,刑部和大理寺都是信得过的人。圣人定是要定阿耶罪了。如今比对书信确是阿耶所写,但大理寺少卿亦会禀明圣人,楷书手皆可模仿阿耶笔迹。阿耶,欧阳右丞与幽州勾结,想取了阿耶和阿兄性命。他专营于刑狱之事,因而嘱咐阿耶,从今往后的审讯,阿耶只需否认书信不是亲书,其余一概不答,不给欧阳右丞陷害的机会。朝堂上定北王……定北王会让武将给圣人施压,可能会判阿耶事应奏而不奏之罪。如此,不会累及家眷及王家全族,只是阿耶与阿兄恐怕被贬官调离京城,回河东是不可能了,会外放出去。但定北王说,山长水阔,来日方长,让阿耶安心,无需在京中节外生枝。”
王忠瑞站起在狱中踱步,沉思片刻,道:“知晓了。去回定北王,今日恩情,我王忠瑞领了。只是夕儿,你好好呆在你的道观,勿要和他有何牵扯,你可知晓?”
王竟夕低下头,面色有些微红,好在狱中灯光暗淡,他人无从知晓,低声“嗯”了一句。
“另外,夕儿”王忠瑞放低了音量,“设法回将军府,将我交予你阿娘的书信亲手交予定北王,事关重大,务必办妥。”
王竟夕重重点了点头。
文帝这些日子咳疾越来越重,隔日的常朝罢了三次,每日仅由中书令、门下侍中、尚书左右丞问起居。
虽说每次都言明朕躬安,但定北王确知,早年柳真人给文帝进献仙丹,以求修得长生不老。所谓的仙丹,不过是寒石散,以丹砂、雄黄、云母、石英及钟乳石等矿物质混合制成的药丸。此乃药王孙思邈所研制的方子,对某些病症是极有效的,然此药在量上难以控制。
初服丹药,文帝的气疾前所未有地好转,且精神百倍,体力充沛,尤其在房事上游刃有余。
柳泌之所以得文帝信任,是他所炼制得寒石散中加入了其他药方,毒性减弱,且在服用的量上控制得很好。文帝如今服用丹药两年,除了咳疾在不服用丹药时略有加重外,奉御诊脉均道文帝圣体强健。
然寒石散其实是易于成瘾的毒药,久服内里就被掏空。如今内里掏空,丹药自然也就无效了。柳泌为了得到圣人的欢心,这两日正在炼制新的丹药,而这新的丹药却是毒性加强了的。这无异于杀鸡取卵,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