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站在门边,看着男人入屋后行云流水的宽衣动作,仿佛当自己不存在一般,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只觉一颗心忽上忽下,跳得极快。
腰封解开的一瞬,沈鸢忙低头,将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张案几之上,案上的檀木雕花食盒静静放着,仍是昨日卫驰随手放下的位置,看起来好似根本没有动过。
即便思索了整日,她依旧猜不透他的心思。
“过来。”不远处传来男人低沉浑厚的声音,沈鸢抬头,看见对方双臂打开,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这是叫她上前宽衣的意思。
沈鸢怔一下,仍旧摸不透男人的心思,不过能同他亲近是她一直所求之事,机会难得,她自然依言照做,缓步走了过去。
腰封已解,男人身上的衣裳领口微敞。拢在斗篷内的双手紧了一紧,似在给自己鼓劲,后才缓缓探出。沈鸢低头,敛着眉眼,双手缓慢贴上对方的肩头,触手一片冰凉,雪天里策马行路,难免如此。
指尖缓缓下移,触及玄色暗纹的衣襟,指尖温度从冰凉转为温热,眼睫不由轻颤了下,想起男人身上的伤,还有昨日,他的那一句“自己来看。”
沈鸢抬头,嘴角勾出个明媚笑颜,大胆迎上对方的眼,问了一个同昨日一模一样的问题:“将军身上的伤,可好了?”
今日的妆容是精心描绘过的,唇上擦着从未试过的艳色口脂,加之莹白面颊上两抹浑然天成的红晕,两人间这般近在咫尺的距离,话中之意,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卫驰垂眼,却未应声,只看着少女细白指尖滑过胸前,想看看今日她又能做到哪一步。
四目相交,沈鸢强忍住指尖颤抖,想从中看出他内心的情绪,果然,同昨日一般,一丝情-欲,一丝探究,唯独没有怜惜和爱意。
沈鸢敛眉,不再看他的眼,什么眼神,什么心思,那些都不重要了。
今日,她便是来做昨日未完成之事的。
指尖不禁颤了一颤,沈鸢极力压下心头紧绷,垂眸将视线移开,颤抖的指尖拂过对方衣襟上的玄色暗纹,缓缓拨弄开对方领口。
触感从温热变为灼热,除此之外,还有意外触及的,男人心口处喷张有力的心跳频率。
腕上忽然一紧,本就凌乱跳动的心,此刻更乱,沈鸢下意识动了一下,原是本能的反应,动作不大,却不想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疼,她抑制不住地轻呼一声,眼角也因此泛起了泪珠。
卫驰松手,这样近的距离,自是能看清她忽然惨白的脸,还有眼角的几点晶莹。他不过攥一下她的手腕而已,并未用力,何至于此?
然沈鸢腕上吃痛,疼痛难忍的样子,却就在眼前。
倏然想起那日在西市首饰铺外见到的场景,当时沈鸢的手腕似被叶婉怡重重拉扯了一下。
卫驰眼神暗了一下,才刚放开的手,复又伸去将对方手腕拉过,这回明显收敛了力道,是少有的小心翼翼的轻拉。衣袖缓缓拨开,卫驰眉心拧了一下,果然看见她左手手腕处又青又紫的瘀伤。
“是用力拉扯后所留下的瘀伤,”卫驰面上神色意外柔和下来,拇指指腹轻轻摩挲过少女手腕处的青紫,“并无大碍,只需用些活血化瘀的膏药便可。”
沈鸢怔一下,看着自己手腕处一道青紫伤痕,近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她根本没留意到自己手腕上的瘀伤,怎得卫驰一眼便知瘀伤从何而来,用药也知,好似比她自己还清楚她手腕上的伤痕?
虽未想清楚原由,但卫驰态度的转变实在难得,沈鸢自不会放过机会,见原本冷若冰霜的面容上浮现担忧之色,她往前伸了伸手腕,一脸委屈道:“将军,疼……”
她说话的声音本就娇柔,此刻因着疼痛,又带了几分哽咽,不过短短一字,也足够叫人心生怜惜了。
卫驰看她一眼,盈盈烛火下,那双含羞带怯的杏眼中盈着泪珠,仿佛随时就要落下,几分娇羞,几分妩媚,还有几分委屈和楚楚可怜。沈鸢软磨硬泡的本事,他早领教过多回,时至今日仍旧分不清她是有意为之,还是当真如此,然她腕上的伤是因他而受,此事不假,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有那么一刻,卫驰觉得,那瘀伤似结在他的心头。摩挲在少女腕上的指腹略微用力,一下一下,有怜惜,亦有其他情愫在里边。
手腕处一阵温热触感传来,沈鸢低头,看着男人粗粝指腹一下一下地摩挲在腕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伤许是那日在琳琅斋被人拖拽所致。
腕上虽疼着,脑中却是清明一片,沈鸢凝了凝神,难不成……
心头重重一跳,沈鸢抬眼,看头卫驰:“将军前几日可是去过西市?”
摩挲在腕上的指腹顿了一下,卫驰没有应声,沈鸢却已知晓答案。
“我去拿药。”卫驰低低回了这么一句无关问题的回答,只松了手,转身去找活血化瘀的膏药。
沈鸢看着卫驰的高大背影,脑中回想着那日之事,若是如此,卫驰那日便是看见了她和叶婉仪之间的拖拉牵扯,方才知晓她腕上伤势的,那么……他定然也看见了拉扯之后,她同萧穆的短暂对话。
沈鸢懊恼似地闭了下眼,自沈府出事之后,她同萧穆的交集拢共只有两回,一回是上次安嬷嬷擅作主张,她差点去了萧穆的城外别院,另一回就是前几日在琳琅斋外的短暂见面。
也是她运气太好,同萧穆的两次短暂交集,都被卫驰不偏不倚地看在眼里。
腕上又有温热触感传来,仍旧是方才那般不轻不重的指腹摩挲,只是男人粗粝指腹上沾了些活血化瘀的白色药膏。疼痛稍减,沈鸢凝了凝神,又从中察觉出一丝生机来。所以,近来她所察觉到卫驰的异样,皆是因为那日他见到自己和萧穆的廊下对谈?
蒙着水雾的双眼意外亮了一下,落在自己正在上药的手腕之上,如此说来,卫驰近来的古怪行径,或许也可以算是一件好事?
“将军可愿再听我解释?”沈鸢娇着嗓子,柔声说道。之所以说“再”是因为,她初到将军府的那日,也是因为同萧穆之间误会,她险些被卫驰逐出府去。
指腹上的白色膏药慢慢化开,卫驰松开手:“三日之内,瘀伤便能消退。”
又一次得到答非所问的回答,沈鸢也并不在意,左右卫驰今日的反应要比昨日好得多,眼下寻到了生机,她自不肯轻易罢休,只上前一步道:“阿鸢绝非举止轻浮之人。”
“不论将军如何作想,阿鸢今日都要说,自打入将军府的第一日起,阿鸢便是打定主意,一心一意对待将军你的。三皇子不过是故人而已,那日他出手相助,我便出于礼数前去道一声谢,不过寥寥数语,旁边亦有其他护卫随从跟随,绝无其他逾越之处。”
这般直白清晰的解释,卫驰听了,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他自是知晓她所言非虚,那日的事情他皆看在眼里,如今又听了解释,真不知是在气她,还是在气自己。
沈鸢觉得自己这一番解释尚算清晰,见卫驰仍无动于衷,只继续道:“阿鸢解释完了想说的话,也想问将军一个问题。”
知道对方不会应声,沈鸢只顿了顿,又继续道:“叶姑娘与我的恩怨皆因先前所赠的那枚香囊而起,因她以为将军的心上人是我,故而才百般刁难,甚至出手伤人,对不对?”
四下静了一瞬,卫驰脸上神色晦暗不明,若他知道此举会给沈鸢带来麻烦,他断不会问她讨要香囊。
心中不由生出些许愧疚,卫驰张了张口,却是没有回答沈鸢的问题。
却见对方一脸纯然地看着自己,眼神比先前更加委屈羞怯,说话声音也跟着轻柔许多:“阿鸢不在乎手上的伤,只希望那位叶姑娘的误会是真,阿鸢真是将军心尖尖上的那个人。”
不知是沈鸢说话的声音太过轻柔,还是眼神太过真挚,有那么一瞬,卫驰竟觉得她所言非虚。
男人眼底一闪而过的柔情在沈鸢眼里便是一抹生机,机会难得,她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她大胆上前一步,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回到方才宽衣时的咫尺:“阿鸢同三皇子之间,绝无半点不明,但将军同那位叶姑娘之间,好似有很多瓜葛和过往。”
沈鸢抬头,看着眼前面色冷肃之人,眼底满是伤怀和委屈:“将军莫要,负了阿鸢……”
卫驰听着耳边真假难辨的话语,看着面前清丽澄澈的眉眼,沉吟片刻之后,倏然开口回道:“不会。”
沈鸢心头一紧,对卫驰的回答感到极其意外,身子微微前倾,鬓发擦过男人的下颌,沈鸢侧头,脸贴在男人精壮结实的胸前,听着耳边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话中真假自是难辨,但却多了几分投怀送抱的暧昧旎漪。
卫驰意外地没有回避。
试探得到了想要的回应,沈鸢眉尾轻扬,面上是少见的妩媚动人,细白指尖抚上眼前微敞的玄色暗纹衣领,再次开口问出那个多次未得到回应的问题:“将军身上的伤……”
“可好了?”
第23章
◎只需稍稍往前,她的唇便能触及到他◎
卫驰低头, 目光落在她轻颤的眼睫之上,未作回答。
沈鸢久未得到回音,四下沉吟半晌, 只缓缓抬头,看向男人的眼眸。
四目相交, 恍然想起昨夜发生之事, 眼前的一幕幕皆与昨日似曾相识, 却又有着许多不同, 今日两人间的误会解了, 还有卫驰方才开口回答的那一句“不会。”
抚在男人衣襟处的指尖捏紧,沈鸢脚尖踮起,扬起脖颈, 只需稍稍往前,她的唇便能触及到他,她知道可以的。
傍晚雪停, 此时又复降起来。寒风卷着细雪扑在窗棂上, 发出簌簌声响。
然下一秒, 伴着风声雪声,却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扣门声, 接着段奚焦急的声音传来:“禀将军, 属下夜探崔府,果真有所发现。”
沈鸢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攥在卫驰衣襟上的手却未松开, 非但没松, 反倒还攥得更紧。与段奚突如其来的打断相比, 更使她惊诧地, 还是因为方才听到得“夜探崔府”几字。
京中姓崔的官员本就不多, 等劳动卫驰派出手下亲信出马,且还需夜探的,当就只有崔墨府邸了。
卫驰也没想到段奚会在此时忽然来到,夜探崔府确是他的吩咐,但通常这些公务都是在营中交接,且眼下这个时辰,也并非禀报事情的时辰,又逢疾风骤雪,段奚会深夜来此,定是有重要发现。
卫驰低头,看了沈鸢一眼,尽管她已极力掩饰,但脸上的惊诧和慌乱失措是难以掩藏住的。
“去书房等着。”卫驰冲门口喊了一句。
话毕,转头看向沈鸢,声音明显低了许多:“有事要事需议,时辰不定,待书房门合上之后,你再回毓舒院去。”
沈鸢点了点头,脚步却有些挪移不开,一直以来,她都刻意回避开任何与他军务有关的事情,而是“崔府”二字对她的震慑力实在太大。也并非不知卫驰话中之意,一则是不想听到任何同崔府有关的消息,二则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在他房中。
卫驰看了眼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刚迈开的脚步停顿下来:“雪天寒凉,你可留宿于此。”
许是担心对方多想,临至门边,卫驰又说一句:“我会宿在书房。”
段奚站立在书房内,将快冻僵的手放在嘴边,呼着热气。从前卫驰未领镇北军时,段奚常来府中议事,对将军府的院落地形十分熟悉,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若非发现紧要线索,他断不会深夜冒雪来此。
只是军中虽纪律严明,但他记得,将军府中,可是没那么多讲究的,怎得如今议事还要特地选在书房。
听见脚步声,段奚将正在呵气的手移开,两手抱拳:“将军。”
“这是属下在崔府书房中搜到的,”段奚说着递上一张碎纸,面上多了几分凝重,“将军请看。”
卫驰乜他一眼,随后接过碎纸,碎纸不过巴掌大小,像是从某本簿册的纸张上撕下的一角。纸张两面皆有字迹,其中一面,上边零零散散书写着看起来毫无关联的几字,卫驰不明其意,只将碎纸翻转到另一面。
原本清冷无波的眸色立时亮了一瞬,碎纸的另一面上,清晰整齐地写着两个字——
镇北。
大将军的反应同他料想的一般,正因如此,段奚才会连夜冒雪前来,将此物递上。
“此物在崔府书房何处搜到的?”卫驰问。
“崔府书房长桌右手边的第一个抽屉中。”
卫驰拧眉,面色逐渐凝重起来,崔府早就被禁卫查抄过,这张碎纸放在如此显眼的地方,不可能没人看见,所以这张碎纸只能是在崔府被查抄之后放进去的。
崔府外至今仍有禁军把守,碎纸上故意留下的“镇北”二字,是巧合,还是有人想要引他入局,追查此案?
卫驰眉心拧紧,双目紧盯书房一角,眼神愈发幽深。段奚静立在旁,默不作声,他自是知晓此线索紧要,将军是在凝神思索。
卫驰将碎纸捏在手心,摩挲了几下,风雪徒然大了,门外不断传来大风刮过的呼啸响声,不知过了多久,骨节分明的五指骤然收紧:“继续去查崔默下落,着重在京郊几镇,他必没有跑远。”
“主要排查热闹繁华些的村镇,少去偏远之地,崔默聪慧,或会反其道而行之。”
如今多方人马都在寻找崔默的下落,明面上有大理寺的人,刑部亦协助追查,暗地里除了二皇子萧彦和他派出的镇北军精锐,定然还有其他人也在寻找崔默下落。
这般“天罗地网”之下,皆未见其踪迹。卫驰眯了下眼,想起先前抓捕的那个擅乔装的北戎细作,崔默用得,许是相类似的法子。
“除了样貌,寻人时留意身形,崔默许会乔装打扮。”
段奚抱拳,抬一下眼:“是。”
卫驰心中有个大胆地猜测,账簿一事,许是崔默的自编自话。
他一直不解,军饷贪腐若是二皇子萧彦在背后策划所为,一切当都在他掌控之中,为何眼下又要派人千方百计去寻账簿,从而露了破绽呢?
除非,那账簿是在萧彦计划之外的东西。
崔默先前为二皇子萧彦办事,从户部下拨的军饷中贪了三十万两白银。这一点不难想通,萧彦既有野心想争储君之位,必然需要大批金银,近年来大周各处皆不安生,原本富庶的江南一带连遭旱灾,赋税骤减,而萧彦的开销却越来越大,眼见北疆战事稍缓,他便将手大胆地伸到军饷之上。
崔默应该原本就是二皇子的人,然军饷一事非同小可,崔默知道待东窗事发之后,皇帝必会追究。届时二皇子断不会冒险保下他,而只会把他当作替罪羔羊,将其推出去受死。想让一个手无寸铁的文官闭嘴,有太多的办法了,崔默自知凶多吉少,二皇子要卸磨杀驴,若想活命,他便只能想法子自保。
而那本账簿,便是他自保的法子。
沈明志只能暂时担下罪责,二皇子没有对沈家的案子出手,显然就是没有保下崔默的打算。所以崔默手中剩下的,能自保的法子,就只有那本账簿了。
崔默故意将账簿分为几部分,第一部 分,便是禁军在沈府搜到的那半本。贪腐之案,户部尚书自然首当其冲,崔默算准时机逃离上京,还将账簿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放进沈府。崔默知道,待禁军搜出账簿之后,此事必会在京中流传开来,沈明志既可以暂时背下贪腐军饷案的罪名,也可用账簿震慑二皇子萧彦,间接告知他,账簿中另有后招,若萧彦肯放他一马,两相太平,若不肯,他会便拼个鱼死网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