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他会故意留下些什么来,起码先前两次都是如此。沈鸢支身坐起,又朝床尾看去,并无他物,只有那件玄色大氅,斜搭在床尾。
脸上蓦地一热,昨日她不过是觉得它能保暖,随手披在身上,哪是如卫驰所说的那般的喜欢。现下再看,只觉碍眼,玉腿一伸,沈鸢对着那件大氅狠踢了一脚,直将其踢落在地上。
下一刻,又觉自己好笑,自己怎么还和件衣裳置起气来了?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卫驰从外信步而入,走到榻边,一眼就看见眉眼带笑的沈鸢。
“心情很好?”卫驰看着她,眉尾上挑,心情似乎也跟着好了起来。
特意留下没走,原是怕她有情绪,想宽慰几句,不想她竟能坐着独自发笑,倒是他多虑了。
沈鸢面上神情一僵,下意识地拎起被角,蒙住自己的脸。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说话的好。
卫驰只觉她是羞怯,面上笑意更浓。军中尚有事务需他前去处理,虽说延后一些时间也不打紧,但从小自律的习惯几乎已刻进骨子里,对自己近乎严苛的自制,卫驰尤其不喜欢自己做事的时候,被耽误时间。
但今日他自己睡迟了是真,刻意留下来等她醒也是真,确实因此耽误了些时间,但见她展颜,又见她娇羞,忽然觉得所有耽误的功夫都值得了。
“营中有事需去处理,我先走一步。”卫驰淡淡道。
沈鸢将自己捂在被子里,没有应声。
“今晚跟我回主院。”卫驰看向床榻上高高堆起的锦被,虽未得到回应,但知道她正听着,顿一下,又继续道,“否则,我还来。”
眼见堆起的锦被动了一下,卫驰提一下嘴角,没再说话,只转身推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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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巳时,卫驰方才策马到了城郊军营。
段奚清早从主帐外经过,得到的都是帐外守卫所言“将军未到”的回答。并非有多重要的事需要禀报,也并非来的太迟,只是从前将军皆是在辰时便到,有时甚至天才蒙蒙擦亮,将军便来了,如今日这般,临近巳时还不见人影,也没传口令给他的情况,实属少见。
段奚正在帐外徘徊着,仰头看了眼逐渐高升的日头,低头便看见卫驰大步走来的身影。
“将军。”段奚站定,随即抱拳行礼。
“有急事?”卫驰自段奚身边大步走过,看他一眼,脚步顿了一下。
“确有事禀报,但也算不上急。”段奚回道。
“进来说。”卫驰脚步未停,说完只掀起帐帘,迈入其中。
段奚愣了一下,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只觉将军今日说话的语气,好像格外温和,从前哪里对他说过“进来说”这样温和的话语,便连他以“安好”二字问候,都曾被将军驳斥过。
帐帘放下,卫驰的背影消失在帐外,段奚转念一想,昨日他们才从迦叶寺拖了一箱箱的银子过来,眼前困境解决了,将军心情好些自也正常。这才赶忙往前跟上,掀帘步入其中。
主帐内,卫驰先看了放在桌上的口供,是先前在迦叶寺内抓回的活口,两人皆已认罪。卫驰早知他二人是骨头轻的,那日血洗迦叶寺的那批人,身手虽好,但却并非死士,这样的一批人,看护院落可以,执行任务却差。一招得手还好,若失手,便极易泄露身份,此为大忌。
原以为萧彦此番只是为了追捕崔默,直到迦叶寺后山搜到大批官银,卫驰方才彻底弄明白萧彦如此铤而走险的原因。
不过一晚上的功夫,认罪速度远比他料想的要快得多,只是提供的证据并不算十分有用。以萧彦如今在陛下面前的得宠程度来看,这样的打斗追捕,他可轻而易举地找一个如“捉拿行凶刺客”之类的理由搪塞过去,宣文帝虽半信半疑,但也只会对萧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下重要的还是遗失在外的半本账簿。
“口供和两名活口派人押到大理寺,余下的事情交给刘戟处理便是。”
卫驰将口供放到一旁,看向段奚:“白鹤镇那头的情况如何了?”
段奚几次路过主帐,也是想禀报此事,听见卫驰发问,开口回道:“赵叔的讯问比较麻烦,既不会说话,也不识字,很难交流。”
“后来,拿了崔默画像给他辨认,问他认不认得崔默,他便点头,问他旁的事情,他只摇头,压根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有试着让白鹤镇上的那家药铺伙计前去问话?”卫驰问道。
“叫了,”段奚回道,“那伙计十分配合,一言一行皆按我们吩咐的去做,但仍是半点东西都问不出来。”
“属下以为,崔默之所以找准赵叔家挖通地道,除了地陷的天然原因外,便是看中赵叔患有哑疾这一点,压根走漏不了消息,随意打发些银子便可收买。”
卫驰静静听着,这一点同他所料相近,赵叔不过是崔默心疾发作下的无奈选择而已。崔默或许致死都不知道,赵叔明明没有吐露一言一语,究竟如何泄露他的行踪的。
“你刚才说,药铺的伙计十分配合?”赵叔这头没什么有用的线索了,念头一转,卫驰又提到那家药铺。
“确是十分配合,未有推脱,也未有搪塞。”段奚如实道,去之前,将军曾言那伙计心思深沉,并不简单,叫他们对费些功夫同他周旋。可谁知,他们到药铺寻到人,亮明身份后,那伙计出奇的配合,不似扯谎,更不似有所隐瞒。
“许是我们镇北军在外的声名太响,民之所向嘛。”段奚摸了摸鼻子,笑道。
段奚所言的“民之所向”,卫驰自不认同:“我嘱咐你去查药铺的其他细节,办得怎么样了?”
“那间药铺名为玉康堂,据属下查到的消息,除了白鹤镇外,上京城、京郊其他几镇、甚至江南一带,都有他们的药铺。”段奚回道,“掌柜是苏州人士,不常露面,只是个普通商人罢了。”
一切似乎都说得通,那间药铺伙计某些行径虽有古怪,但归根结底还是对寻人有所助益的,卫驰没再继续往下追问,只转口道:“大理寺那边的情况如何?”
“刘大人仍带人在迦叶寺中,我们的人手亦跟随左右,暂时传回的消息是,案情进度一切正常,只是未发现有账簿。”
卫驰了然,颔首示意。
白鹤镇的事情交代完毕,段奚话锋一转,到了银子上:“将军,昨日从迦叶寺运回的银子,已在帐中放下,安排了人日夜看守。”
官银存放在镇北军驻扎的营地中,日夜看守也只是出于谨慎,若真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来,别说乱刀砍死,便是剁成肉泥都有可能。段奚表面是禀报官银存放进度,实则是旁敲侧击地想提醒将军快些把钱分发下去,毕竟大家伙都穷了那么久,如今终于见到银子了,又近年关,哪个不想发了银子好好过个年。
卫驰自是听出了段奚的言外之意:“银子当然会发,但需有数、有度。”
段奚讪讪闭了嘴,先前下发军饷一事皆由户部官员负责,人数、银两数目皆记录在册,一清二楚。眼下户部之人在镇北军眼里自是不顶用了,且这笔银子是他们自己寻回、运回的,再由外人经手怕是不大合适。
但将军所言极是,军中各个都是穷了久的,哪个不想多得些,但银两数目若一旦出了错,往小了说,是账目不对,若有亏空,无法填补。往大了说,若叫底下兵士因彼此所得多少而生了嫌隙,那便是动摇军心。
这些事情,段奚先前自是从没想过,也是将军同他细细解释过后,他才慢慢明白过来的。
先前他只服将军身手好,头脑转得也快,还有独属于一军主帅的担当。自军中缺银,听完将军的一番话后,段奚又觉到了另一个境界,虽听着一知半解,还扯什么‘人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文绉绉句子,但并不应下段奚对将军的钦佩,那叫一个五体投地。
段奚点头,千言万语到嘴边至汇成一句:“将军说得对!”
话毕,转念一想,又试探开口道:“属下以为……沈姑娘她是不是,或许可以……帮上这个忙?”
卫驰乜他一眼,眼眸稍动,却并未应声。
作者有话说:
将军:就等你这句了!
面上(冷静)(淡定)(从容不迫)(面无表情)
第43章
◎不是想看吗◎
沈鸢再次睡醒时, 已过了晌午。
今早听见卫驰离开的脚步声,明知他已走远,沈鸢却仍不敢掀开自己捂在自己头上的锦被。也不知在怕些什么, 明知是在自欺欺人,但却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许久, 待到心跳逐渐放缓, 面上烧热也渐渐褪去之后, 才敢把锦被从自己头上掀开。
到底只睡了两个多时辰, 加之四肢绵软无力, 待情绪平复下来之后,沈鸢便又翻了个身子,沉沉睡去。
洒落窗边长桌上的光晕, 已从皎洁如水的月光,转为金黄温暖的日光。沈鸢的目光落在长桌之上,怔怔出了会神, 脑中突然想起今早卫驰离开前所说过得话:“今晚跟我回主院。”
脑子嗡了一下, 脸也红了, 沈鸢掀被下榻,随手披了件外衫在身, 未急着洗漱更衣, 而是先趿鞋行至妆奁前。
右手边第二个木屉拉开,里边的紫檀雕花奁盒静静置于一角, 奁盒取出, 盒盖打开, 沈鸢将置于盒底的圆形木筒缓缓取出。
卷曲放置的账簿抽-出, 一行行再熟悉不过的账目呈现眼前。账目数额早已烂熟于心, 明知无用却还想再看几眼, 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
须臾,账簿又重新卷起、放好,沈鸢手握圆形木筒,脑中断断续续地回想着几日前在白鹤镇发生的事情。
先前账簿是她为父亲翻案的唯一希望,唯有将其牢牢攥在手里,才能令她感到安心。眼下,案子已另有转机,在白鹤镇时,卫驰所做种种,她皆看在眼里。如今大理寺仍在迦叶寺内继续搜寻办案,卫驰亦没有放弃过寻找余下账簿一事,只要他们其中一方能找到账簿下落,对贪腐一案都是莫大的转机。
沈鸢垂眸,看向手中木筒,琥珀色的瞳眸微微转动。
事到如今,手中这部分账簿,或许已不适合继续攥在她手里了。
找个合适的时机交出去,或才是更好的办法。
白鹤镇发生的事情,王辞想必已得知了一些。沈鸢将手中木筒重新收回到奁盒中,眼下境况,或许可以先找到王辞,同他商量一番,再做打算。
木屉阖上,沈鸢对镜理了理长发,转头唤了银杏进来洗漱篦发。铜镜中映出身后屏风上挂着的那件玄色大氅,脸上徒然一热,忽地又想起卫驰离开前所说的话:“否则,我还来。”
银杏闻声而入,小步走至妆奁前提梳为姑娘篦发,目光扫过面前铜镜,顿了一下:“姑娘的脸怎生如此透红?莫不是昨晚起夜时吹了夜风着了凉,生病发了高热吧?”
沈鸢听到“昨晚起夜”几字,本就红着的脸一时更加红了,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脸颊,果然热得烫手。也不知卫驰今早是如何出门,又是如何去而复返的,听银杏所言,好似对昨晚之事,丝毫未有察觉。
“许是在被子里捂久了,热的吧。”沈鸢说这话时,声音稍低。
“那姑娘往后睡时,可别再捂着自己了,弄不好会喘不过气来的。”银杏未留意到其他,只手持梳篦,认真地一下一下将手中姑娘乌黑柔滑的长发理顺。
沈鸢低低“嗯”了一声,贴在面颊上的手反复来回触了几下,待觉摸着没那么烫手之后,方才缓缓开口道:“稍收拾些东西,今晚天黑之前,搬到主院去。”
心里想着,倒也不是怕他再来,只是房中放着装有账簿的木筒,卫驰的洞察力敏锐异常,先前在白鹤镇时,她已见识过了,若叫他发现房中账簿,可就不好。
银杏正在篦发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眼铜镜中映照出的姑娘愈发明艳动人的眉眼,目光垂下,又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
卫驰是踩着暮色回到将军府中的。
未入主院之前,远远看着院中星星点点的夜灯,和主屋窗纱内透出的暖黄亮光,嘴角莫名就往上提了一下。
推开房门,果然见到跪坐在案几旁的少女身影,沈鸢一手拿着半开的书册,一手搭在腿上,秀脊挺直。
案几一角的红烛燃尽半截,烛火不明不暗,烛光氤氲,很安静却很温馨。
沈鸢正看得入迷,未留意到推门的声音,待听见走近的脚步声,才转过去。手中书册缓缓放下,她未站起身,只侧头看着眼前男人,平平淡淡地说了声:“回来了。”
心思都聚集在书上,一时松懈怠慢了,待听见男人低低回应的声音之后,方才觉得失礼,赶忙一手将书册阖上,另一手撑在案上,欲想起身行礼。
肩上却被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卫驰解下佩剑,示意她坐着,后上前几步,亦屈腿坐了下来,一手搭在屈起的膝上。
“将军是想现在用饭,还是稍晚些?”沈鸢双手平放在腿上,面上又挂起淡淡的笑,柔声问道。
“你定。”卫驰看她一眼,目光触及她面上的笑,很快转开。诚然,他更喜欢她刚才的样子,希望她能随意自在些,而不是处处拘着,但她却总刻意收敛着自己的情绪。
说来奇怪,同卫驰相处的时日已不算短,两人之间更激烈更亲密的事情都已经历过多回,但每每同他以这般日常平淡的方式相处时,却反倒会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沈鸢凛了凛神,厨房已一早备好的饭菜,是她问过福伯后,根据卫驰口味喜欢特意叫人准备的。眼下既无事可做,沈鸢便开口叫人传了饭菜进来。
油灼肉、煨笋丝、糖醋小排,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鲜白鱼汤,几道菜整齐摆在案几之上。
知道他喜食鱼汤,沈鸢先拿起瓷碗,起身为卫驰盛汤。锅盖打开,砂锅内的热气蒸腾上来,香气四溢。鱼汤盛满,沈鸢端着送到卫驰面前:“将军,喝汤。”
卫驰看一眼面前鱼汤,又看一眼沈鸢:“你做的?”
沈鸢怔一下,而后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抚了下发,将垂下的一缕碎发撩至耳后,低声回道:“不是。”
其实早也猜到,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开口问这么一句无用的话,卫驰将目光收回,低头喝了口汤。
“明日随我去趟军中。”卫驰淡淡说道,热汤入口,厨房备的鱼汤,味道自是比沈鸢煮的要好。
“……?”沈鸢愣了一下,并非不愿和卫驰一道前去军营,而是对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有些不适应。他口中说得明明是军中正事,语气却是平淡随意,仿佛如同在和她闲话家常般。
沈鸢张了张口,半晌没有应声。
“怎么?不愿去?”卫驰看向她,语调沉沉。
“不是,”沈鸢觉得,自己还是比较适应卫驰的这种说话语调,没了怕他不信,又补一句,“当然愿去。”
卫驰这才收回目光,继续低头饮汤。
“可是有关于账簿的事情,需要我帮着处理?”沈鸢试探问道。
“官银放在营中,恐夜长梦多,早些分发下去,才是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