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怔了一下,知道他不是因方才之事如此,便也放心下来,这样近的距离,不难看见他略显疲惫的面容,便连声音也带了几分倦,是她先前从未见过的样子,沈鸢伸手环住他的窄腰:“将军今日怎么了?”
想了想,又问:“可是因为方才……”
“不是,”卫驰打断她,也怕她乱想,解释道,“是军中的事情。”
听到“军中的事情”几字,沈鸢没有再问,她不知军中发生了何事,先前只知道他一心记挂着未发下的军饷,如今这个问题已然解决,但她感觉得到,这一次的难题,好似比先前困难得多。
从前只见过他临危不乱,肃杀冷峻的样子,今日如此,头一回让她觉出几分他的脆弱来。
沈鸢没再说话,只静静抱着他,享受此刻独属于彼此的安宁。
卫驰亦是如此,四下阒寂无声,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窗外有风拂过,枝叶簌簌,两人彼此静静相拥,未有任何多余的话语,却觉异常安宁静谧。不需要任何宽慰的话语,只需这么静默着相拥而立,便能抚平他内心所有的创伤和不平,这是沈鸢独有的力量。
“你方才所言,年节之后,要随父亲离京,此话是真是假?”昏暗中,卫驰缓缓开口询问。自上回账簿一事后,他便在心中和自己立了个规矩,能问清楚的事情,尽量开口问清,若有模棱两可,拿捏不准之事,便选择信她,无条件地选择信她。
沈鸢怔了一下,没有回答,暗夜遮掩住她游移一闪的眼,她没想卫驰会忽然有此一问,其实方才所言,半真半假,随父亲一道离京确是她先前想法,只是这个想法后来有些动摇了,他突然发问,她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的低头不语,与他所料相近,卫驰没有再问,只紧了紧环在她肩上的手,下颌抵在她发上,声音不大,语调却是坚定:“待年节过后,我亲自来此提亲。”
寥寥数语,回荡在耳边,仿佛掷地有声。
沈鸢蓦地抬头,看住他,眼底皆是不可置信。此地连沈府都算不得,不过暂时落脚之地,他竟开口直言,要亲自来此提亲。
“怕来晚了,你又跑了,”卫驰轻笑,打趣说道,“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卫驰何尝是会说笑的人,只这一次,她竟被他逗笑,面颊红了,沈鸢低头抿唇,而后用微乎其微的声音,从口中勉强挤出一个“好”字来。
月光如水,倾入房中,两人相拥而立,似乎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就能感受到彼此的心意,也能清晰感觉到,卫驰逐渐好起来的心情。半晌之后过后,沈鸢开口悠悠问道:“将军是一路快马,特意从上京赶来的吗?”
卫驰低低“嗯”了一声。
“那将军当还没有用饭吧?”从上京策马而来,算着时辰,他应当还未用晚膳,“厨房有汤和饭,我去给将军端来?”
想起她先前在将军府时,总给自己送的汤,印象中好似只喝过几口,味道算不得太好,不过他向来不是个挑吃的人,眼下听她说主动要给自己端汤来,心头莫名多了几分暖,确实挺想尝一尝她的手艺,然而却不舍放开她这个人。
揽在他肩上的手臂未松:“等会儿再去。”
“我特来此,不是为了吃饭。”
一句话,沈鸢却好似听出了其他意思,是因为卫驰忽而转了语气,语调中没了方才的闷闷,而是成了原先她熟悉的语调,脸莫名红了一下,好在四下昏暗,看不分明,否则她怕是得羞死。
沈鸢乖顺地倚在他怀里,没再说话。可到底是日夜相处过多时的伴侣,她的直觉到底没错,随着怀抱越来越紧,越来越热,两人间似乎有一触即燃的火花升起。
手上力道稍松了些,卫驰低头,透过朦胧烛火定定看她,灵动澈亮的眼,白皙莹润的面颊,再往下,是她饱满嫣红的唇。
沈鸢抬眼,亦看着他,目光交缠,今日她大胆地没有躲避,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细细密密的吻随之落下,不似先前的强势霸道,而是如同今日的他一般,是难得的温柔细腻。
沈鸢一手攀在他肩上,下颌轻抬,随着吻的深入和动情,不由自主扬起脖颈,认真动情地回应着他。
这样的沈鸢,难免令他有些失控。卫驰自认不是没有自制力的人,但却不得不承认,在她面前除外。
身子仍被抵在门上,男人揽她肩上的手力道松了,转而搭在她纤长白皙的颈上,鬓发乱了,衣襟稍有些松了,锁骨传来一阵温热触感,猝不及防地吃痛了一下,肩头忍不住瑟缩起来,脸色一下烧红起来,即便在昏暗少光的夜色中,都能看清少女绯红娇羞的脸,如枯草堆上的一团火,将面前男人好不容易克制住的妄念再次点起,燃烧。
身子一个激灵,后肩撞到门上,发出“咯吱”一身闷响,声音虽不算大,但在寂静无声的夜色中,却显得尤为突兀。
此处宅院本就不大,银杏刚好从外走过,听到屋内声响,只以为是姑娘夜里睡得不好,毕竟刚换了地方,睡不习惯也属正常。
“姑娘可是睡得不好?”隔着房门,依稀可见房中有人影站在门边,银杏在外开口询问,“若是炭火烧得不够旺,奴婢便进来再加些。”
相比昏暗少光的庭院,房中一支红烛,已算明亮。沈鸢也知屋内透光,银杏定是听见声响加看见光影,方才驻足询问。
“不,不必了……”唇齿分离,沈鸢轻喘息着,声音有些飘忽。话毕,男人长臂一紧,将人带到身后几步远的榻上。
银杏站在外头,听姑娘回话,又见门上映出的光影消失,刚到此处,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银杏没再多想,只抬脚离开,往后厨走去。
床榻上,两人身形交缠,卫驰翻身将人制在身底下,呼吸洒在她耳畔,越来越重,越来越急。
沈鸢心跳如擂鼓,有动情所致,但更多的却是害怕,方才银杏从外走过时的简短询问,令她不得不想起,此刻自己并非身在将军府中,父亲和幼弟就住在相隔不远的房中,若是……
她怎能如此!
沈鸢抬手抵在胸前,出力往外推了推,声音虽软却透着一股奇特的坚定:“不行,今日当真不行。”
卫驰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头脑亦跟着冷静下来,可事已至此,他不想轻易放过她。粗粝的掌心包裹住她细腻白皙的手,牵引着她。
开口时,声音已哑得不像话:“你别出声。”
沈鸢紧咬住唇,双目瞪圆,任由他牵引着自己的手。
衣襟散开,看着玄色云纹的衣摆在眼前此起彼伏,许久,方才归于平静。
沈鸢用了不短的时间,方才令面上的热度退了下来,她转了转略有些酸疼的手腕,恍然想起卫驰还未用饭,下意识地又想起身:“将军可觉饿了?”
卫驰笑起来,沈鸢真心乖顺的样子实在讨人喜欢,他的确饿了,却不想她为自己奔走忙碌。她明明心里紧张害怕的很,却仍记挂自己未用晚膳一事,不过一顿饭而已,他一个粗人哪里在乎,但感受到她挂念自己的心,当然动容。
“不饿,”卫驰回道,后侧身抱住她:“昨晚睡得好不好?”
沈鸢看着他,目光澄澈如水,手上的温热还未褪去,只缩在他怀里轻轻摇头。
“那今晚我留在此。”卫驰眼底噙着笑意。
“将军不走吗?”沈鸢问。
“明早再走也是一样。”白鹤镇在北,和镇北军驻地在同一方位,勉强也能算顺路。
沈鸢眉眼含笑,想起明日便是除夕,不免开口问道:“明日是除夕,将军要不要……”她想问要不要一起守岁,细想了想,觉得不大可能,只抿了唇,没再继续往下说。
卫驰却已明白她的意思,不是不想过来,是有事情要做,且于他而言,是件要事,必须做好。
“待我处理好手上事情,定会再来。”话虽没有说完,但卫驰已明白她的意思。
沈鸢点头,没再多问,将头近过去,细发在他下颌处蹭了蹭:“将军还是得好好用饭,我叫银杏准备好送来便是。”
先前从未发觉她如此记挂用饭之事,明明她自己忙起来也是将用饭排在最末。见她如此执着,卫驰没再推辞,是抱紧她,低低应了一声“好。”
难得得她一次真心实意,怎能不好好领情。
……
白雪纷扬,霜风凄冷。
沈鸢从榻上转醒之时,外头正飘着纷扬雪花,身旁已没了人影。
卫驰策马疾驰,中途见雪花飘扬而下,都说瑞雪兆丰年,所有过往便让他了结在今年,望来年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吧。
暮色降临,惨白的天色逐渐被灰紫所取代,低沉浓重的夜色压下来,带走最后一丝暖意。今晚是除夕夜,东西两市都提前闭了门,入夜后的街道上空寂少人,只余各家门前高高悬挂的大红灯笼和灰墙青瓦内不时传出的笑语声。
写有“叶府”二字的古朴匾额下,两个大红灯笼随风雪左右摇动。夜色渐深,风雪愈发大了,一队人马如游龙暗影而出,埋伏在叶府周围。
卫驰一身黑色劲装,腰悬长剑,已在叶府门外伫立许久。
临近子时,各处宅院外不时有爆竹声响传出,夜空中偶有烟火盛放,好不热闹。
段奚站在卫驰身后,知道将军心里不好受,其实身在此处的众人,哪个不是如此。不远处,三更的梆子敲响,定下的时间已到,段奚抱拳,上前问道:“敢问将军,何时行动?”
卫驰沉了沉眼,没有说话,只果断抬起右手,很快又随之扣下。这是镇北军中行动的号令。
埋伏在四周的精锐看见信号,顷刻而出,越墙而入。
第65章
◎十二年前,你究竟在暗中做了什么?◎
星云流动, 灯笼花红。
梧桐小苑,院中空无一人,格外寂静冷清, 廊下随风摇摆的大红灯笼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军中精锐牢记将军之令,行动谨慎快速, 尽量不发出任何风吹草动的声响, 找到叶忠, 直接将人扣下, 定要留下活口, 这是将军再三交代的事情。其余人等若有反抗则扣下,若无反抗只需派人守住院落便是。
兵分两路,一队人入了后院, 另一队随卫驰直入前院。
前厅,房门大开,叶忠坐在厅内, 炉上暖着壶烧酒, 旁边静置着两个酒杯、几碟下酒的小菜, 静候许久。
听见靠近的脚步声,叶忠并未转头, 而是缓缓抬手, 将桌上空置的两个酒杯依次满上。
卫驰止步,并未立即抬脚入内, 反而抬手止住身后近卫的行动。目光落在厅内叶忠端坐倒酒的侧影上, 见其抬手倒酒, 端坐如山, 心中便也有了计量。
果然, 叶忠自己也早有预感。
四下静了一瞬, 只余耳边簌簌风声。卫驰抬脚,步入厅中,叶府各处陈设未变,犹记上回来时,是为了叶婉怡的事情,也是这间屋子,桌上亦暖着酒菜,只是一切都已时过境迁。
“阿驰,来了。”叶忠转头,先看了眼卫驰,后看了眼手持长剑却仍伫立厅外的镇北军精锐,几乎都是熟悉的面孔。
叶忠起身,一手执箸,另一手搭于膝上,显得十分闲散随意。话毕,又将目光收回,伸手对着面前空位做了个请的手势:“坐。”
阿驰这个称呼,卫驰已有多年没听到过了。幼时叶忠一直这么叫他,但后来随着他入伍从军,随着他立下一件件军功,军阶不断上升之后,叶忠便随之改了称呼,和旁人一样,称呼他为将军。
即便他不拘小节,说过不必如此,但叶忠总说,不成体统。还曾直言,军中便当军纪严明,若为其中一人破例,往后拿什么服众,拿什么征服人心。
这句话,卫驰一直谨记心中,直至今日。
卫驰走过去,在木椅上坐下,叶忠将面前酒杯往前推了推:“特意为你准备的千日春,阿驰可愿最后同叶叔小酌两杯?”
又听到“千日春”这个名字,将军府的酒窖中尚珍藏着几坛,皆是由叶忠所赠,如今面前摆放的,还是千日春,卫驰牵一下嘴角,又想起十二年前兄长离京时对他许下的承诺,待他和父亲凯旋之际,便让他尝上一口。
卫驰执杯,仰头一饮而尽,没有应声,行动算是回答。
叶忠轻笑,亦举杯将酒饮尽:“多谢。”
酒杯空了,叶忠抬手,又斟了两杯,而后如方才那般,将其中一杯往前推了推,另一杯留在自己面前。
指腹触及杯延,卫驰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只沉眼看着叶忠,并未言语,但却足以令人看明白,这是不喝的意思。
叶忠提唇苦笑,并不勉强,只执杯抬手,将自己面前的那杯仰头喝下。
很快又倒了第三杯酒,没有多余的话语,依旧重复着方才的动作。
三杯烈酒下肚,叶忠面上神情似满足又似解脱一般,只将空杯往桌上轻放下来,后吐了口浊气,缓缓道:“阿驰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顿一下,又补一句:“叶叔定知无不言。”
卫驰的手从杯延上移开,他等得就是这么一句话。
“是不是你?”暖酒的小炉上还在腾腾冒着热气,却抵不过卫驰短短几字的寒。
叶忠早有预料,故而答得很快,不带一丝犹豫:“是。”
眼色沉了,卫驰眼底露出那股从未在叶忠面前展现过的锋锐逼人之势:“为什么!”
不同于方才的毫不迟疑,即便这个问题也在他预料之中,但面对卫驰,面对厅外无数张熟悉面孔,叶忠张了张口,终是没答出来。
“萧彦握有你什么把柄?”卫驰看住他,既答不出,换个问法也是一样。
年过五十,叶忠鬓角的发早已花白,然身上却仍留有军人的傲骨,耳后一道刀疤是十二年前上阵杀敌时留下,曾经他也以为自己一身铮铮铁骨,然从十二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开始,已被一点一点腐蚀,一点一点掩埋、尘封。
人活一个问心无愧,这是当年老将军对他说过的话,多年来他一直谨记在心,这句话也一直反复折磨了他十二年。十二年来,他将所有心底的亏欠和愧疚尽可能的弥补在卫驰身上,今日,卫驰的正面质问如一柄利剑直插-入心,一点点一寸寸地割开皮肉,直至心底,血肉模糊。
“是不是十二年前的事情?”卫驰眉峰下压,眼神锐利如锋。
叶忠长叹了口气,而后点头。
萧彦年龄和他相当,十二年前的事他哪里知道,必是其母淑妃告知。十二年前,时任户部尚书乃淑妃的兄长,萧彦的亲舅舅。当时他虽年幼,且身在上京,但并非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当年战败之后,朝中文官弹劾,称是父亲领兵不慎,好大喜功以至判断失误,带兵误入敌方包围,以至全军覆没,生生折损了三万兵马,而父亲和兄长亦葬身其中。
宣文帝为显仁义之心,表面对此事压下不提,并未查抄卫府,也未对卫家其他人动手,不问罪,不追封,只任由铺天盖地的流言将卫家包围侵蚀。
北疆一役,镇北军折损启程,父亲亲信之人皆葬身在北地,了解当年实情之人少之又少,叶忠,可以说是唯一一个知道详情之人。当年他只道,父兄从未做出过错误判断,战败必另有原因,天时、地利、人和,镇北军三样不占,这些都是原因,取胜难度可谓极大。还言当时他因前往幽州交接粮草,故出兵之时不在营中,具体情况不大了解,只劝他节哀顺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