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翩跹,晚霞的橙光洒在月老祠的屋瓦上,黑瓦落了碎金,屋顶上空还悬着一枚暗淡的月亮。天未全黑,弯月挂上了树梢,红绸上记下一个个有情之人的祈愿,诗文首首,奚茴看了一眼,有些字还认不全。
细风扫过奚茴手上的花环,花瓣又落下了一些,原本鲜亮的茶花也蔫儿了。
她看了一眼花环,想起这花环原先漂亮的模样,因四下无人,又被她重新戴回了头上。
云之墨不解她这举动,问:“这是做什么?”
奚茴抬眸,眼里还有夕阳余辉,她睫毛纤长,微微颤动,忽而弯了一下眼,毫无心机又有些局促地笑了一下,反问云之墨:“好看吗?”
云之墨瞥向奚茴头顶上几乎可以用糟糕来形容的花环,回道:“不好看。”
奚茴立时将花环摘下,哼地一声甩了胳膊却又没舍得真把它丢了,孩子气地表示,不好看她也不要戴了。
云之墨撇了一下嘴,忽觉有些好笑,于是低低地笑出声来。
奚茴看着云之墨的笑容,心想枯萎的花儿的确不好看,可影子哥哥实在好看得太张扬了些,他冷着脸时还不察觉,待望着她笑了,奚茴才无意地屏住呼吸,一时看呆。
这笑容不过几息便收敛,奚茴却愣了好久忘了呼吸,直至胸腔传来闷痛咚咚跳个不停,她才渐渐回神。
月老祠外,谢灵峙还在等着,自然也看见了那二人自然的互动,就仿佛他们早已认识了很久。
“走吧。”奚茴扯过云之墨的袖子,看向他问:“你都现身了,便不会突然离开吧?”
云之墨没回答她的话,他是否离开取决于心情。
况且从宁卿出现在行云州后,他的这具身体里游走于四肢百骸的封印符文似乎也有复苏的迹象,束手束脚,忧患未除,他也无法彻底自由。
离开?又能去哪儿。
谢灵峙见戚袅袅已经送回了月老祠,云之墨竟还跟着奚茴,便问了句:“天色不早,这位公子不回去吗?”
奚茴嗯了一声,谢灵峙顿了顿,一时沉默了下来。
不愿透露姓名又一直跟着奚茴,这人的目的到底是为了奚茴,还是为了行云州?
谢灵峙想不出结论,干脆摇头问奚茴:“白天你去哪儿了?”
“我本来是想出门转转的,又遇见了上次卖糖葫芦的便跟了上去,谁知道回神后已与秦婼他们走丢,年城我又不熟,恰好碰见了戚袅袅,干脆就与她一道了。”奚茴说得自然,不像假话。
谢灵峙本就没有指责她的意思,只是又叮嘱了她几句曦地如今并不安全,让她行事多加小心,奚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随意嗯了两声就算揭过。
待回到客栈,今日外出的都回来坐在大堂内,见谢灵峙率先跨步进来一起抬头看去,又见到他身后跟着的奚茴,秦婼与齐晓才略松了口气。
云之墨步入客栈时,几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他的身上,还不等他们问这人究竟是谁,便见奚茴做出了更让大家诧异的举动。
她从怀中取出银钱,为那位男子选了一间上房。
奚茴所做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她知道云之墨厉害,在场众人谁也没看穿他其实是个已经死了几万年的恶鬼。这样就更好了,影子哥哥不必以魂魄躲在小小的引魂铃中,而她又能时时见到他。
至于为何要暴露自己如今有钱,而不是向谢灵峙要,奚茴也不至于那般皮薄不好意思朝谢灵峙伸手,她心里有股执拗的占有,坚定地认为云之墨只能花她的钱。
他是她的鬼使,他的一切都是她的,当然包括用度,这是归属问题。
奚茴哪儿来的钱这暂先不管,叫谢灵峙无语的是云之墨看上去仪表堂堂气质非凡,居然还要女子出钱住客栈?
索性被众人盯着的两位主人公并未觉得这种行为有何不妥,奚茴收了钥匙交给云之墨,又踮起脚对他小声道:“影子哥哥,我夜里去找你呀。”
她笑起来狐狸眼弯成了月牙状,似乎觉得大半夜在行云州人的眼皮子底下去寻他颇为刺激,还有些激动的期待。
那昂起来的笑脸迎接云之墨的大手,他直接把她推开了些。
秦婼和齐晓弄丢了奚茴也没得谢灵峙说一句不是,几人点亮了油灯,围桌而坐。
客栈庖屋那边冒着青烟,距离晚饭还要一段期间,奚茴本打算跟着云之墨回屋,却被谢灵峙叫住。
奚茴站在楼梯口,眼神询问谢灵峙还有什么事,谢灵峙只是不想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男子离开,于礼不合。
他随口道:“马上要吃饭了,坐下一起。”
奚茴想说不饿,还没开口肚子先传来一阵咕噜声,云之墨也听见了,略微不解:“早上的鸡没吃完?”
“怎么可能吃得完?”奚茴瞪圆了眼睛,那么一屋子的鸡,她最多也只能吃掉一只而已。
至于屋子里剩下的鸡在奚茴离开后都被千目卷走了,善后做不好,云之墨惩罚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谢灵峙见二人又说上了话,便开口:“这位公子若不嫌弃,也一并入座吧?”
云之墨自诞生于世便从未吃过曦地的东西,谢灵峙留奚茴用饭,现下再提了一句让他一起,倒像是方才见他住客栈的银钱都是奚茴掏的,便也勉强请他一顿饭似的。
嫌弃二字到了嘴边,云之墨又瞥了奚茴一眼,对方满眼写着“想和影子哥哥一起”这几个字,到底什么也没说,由着奚茴牵起他的袖子几步下了阶梯,走到那几人右侧空了的方桌旁。
赵欣燕的目光自云之墨出现便时不时朝谢灵峙看去,没见谢灵峙有多吃醋的样子,虽说谢灵峙时时刻刻盯着云之墨与奚茴的举动,可眼神中更多的不是吃味,是担忧与警惕。
纵使几人心中有许多疑惑,也不好当着别人的面胡乱猜测,便只能将今日进展说出,再一起商议对策。
谢灵峙与汤城主已经说好了拆除石墩之事,汤城主一心为了百姓,自然同意,年城上下只一处有问题,便是桃李村。
桃李村与茶花村挨着,被山下的一条河分成了两半,呈古桥连接双方,村民也质朴,原先说要驱鬼也没任何意见,还对谢灵峙等人千恩万谢,偏偏几百年前他们村子里的人将祖坟迁过,换了个所谓的风水宝地。
那座山上曾经埋了五、六个石墩,因为时间推移日积月累,石墩埋藏得太深,石墩上又压着村民先辈的坟,不得已只能再行迁坟之事,这当中自有人不同意,便渐渐不知被谁传成了挖坟。
虽说迁坟为无奈之举,可只要村民不同意,他们也不能强行开山。
只是若不能破除那些石墩,恐怕年城的游魂也无法离开。
便是有汤城主出面,桃李村的村名说什么也不肯让城主府与官衙动他们的祖坟。
饭菜上桌,都是一些没有油水的素菜与清汤寡水的白菜粥,奚茴用勺子拨弄了两下没什么胃口,全是因为肚子饿才一口气喝了半碗下去。
云之墨本是来陪奚茴的,听见那几人商议,想起下午在城门下碰见的村民,不甚在意道:“那就杀几个人做做样子,他们见了血,也就晓得利害关系了。”
听他将杀人说得这般轻松,谢灵峙等人不禁愣住,纷纷以探究又畏惧的眼神看过去。
云之墨见他们这么看自己,嗤笑了声:“怎么?不敢杀人?那便差使自己的鬼使去,你们以前也没少干这种事吧?让自己的鬼使吓唬旁人的手段,应当信手拈来。”
他听奚茴提起过,在她年幼时不受人待见,便被那些人的鬼使吓唬过,左右不过几条人命,就看那些人究竟将祖宗坟地看得重,还是自己的性命看得重。
祸患不降临在自己的头上,谁都不会轻易妥协,这个道理却是云之墨提醒了他们。
谢灵峙醍醐灌顶,看云之墨的眼神也略有改变,他当然不会差鬼使去杀人,可不妨去吓他们一吓,这已是最快且最有效的方法。
因桃李村后山上压了好几座石墩,所以那里的游魂也格外散漫,从未做出过偷盗尸体或半夜吓人的情况,无非是风声大了些,若半夜有鬼魂爬窗哭泣,想来无需他们去游说,桃李村的村名必会主动请人迁坟了。
赵欣燕等人的沉默更坐实了云之墨的嘲讽。
“小铃铛,这菜粥可好吃?”云之墨右手支着脸,有些慵懒地问。
奚茴摇头,确实不好喝,没什么味道。
正欲回话,再看向云之墨,他虽嘴角挂着笑容,眸子却是冰冷的,那眼神分明在说,不好吃她还坐在这儿?
“哦,我吃饱了,我与哥哥就先去休息啦!”奚茴放下碗筷,不知有没有听懂方才云之墨对那几人说的一番话是何用意,反正她早已过了在意那些的年龄。
二人上了楼,叶茜茜满目震惊地看过去,待人影消失才哑了嗓子问了句:“她哪儿来的哥哥?”
“非此哥哥,便是那种哥哥了。”齐晓说完,又是一阵静默。
“还牵着手,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的,等等!他们该不会是进了同一间屋子吧?大师兄!”叶茜茜回眸看向谢灵峙,才想说什么便被赵欣燕的眼神吓噤了声。
谢灵峙不在意奚茴如何才最好。
赵欣燕冷声道:“吃饭!”
第31章 百鬼夜行:十一
◎一辈子都在一起的关系。◎
叶茜茜猜得也没错, 奚茴的确想跟着云之墨一起去他的房间,她想他一个鬼魂,难道还自己单住一间?当然是要和与他结契的“主人”——奚茴她自己, 住在一起啦!
虽如此想,但奚茴在面对云之墨时也时常被他身上强大的气场给震慑, 故而这些念头也只是在脑子里转一转不敢真表露出来, 她眼睛一直弯弯的, 踮起脚尖跟着对方要一起进门。
推门而入, 贵一些的房间果然与奚茴住的小屋不同, 开窗都要大一些,屋中还点了熏香,散发着还算清爽的味道。
行云州的人素来节俭, 就是赵欣燕那般氏族大小姐出门也不会在衣食住行上讲究,所以他们住的都是普通的房间,小小一间屋, 小小一张床, 小小一扇窗, 屋中连个漂亮的摆件也没有。
云之墨这间就不一样了,开窗六扇向阳, 窗台上还养了两个说不出名字的绿叶盆植, 盆植旁香炉内熏香如烟飘出几缕,屋中有屏风, 屏风后还有帘子隔断了床铺, 浴桶洗具一应俱全。
才进门, 云之墨便站在门前不动, 奚茴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仔细打量了这间屋子, 怎么看都很顺眼喜欢, 便拍了拍云之墨的肩让他等一等。
奚茴转身小跑离开,云之墨才慢慢抬起右手看了一眼手背,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下隐约显现出的符咒令他心烦意乱。脉搏乱跳,血液乱流,从心脏处传来的寒冷一点点冻僵他的四肢百骸,乃至灵魂都像是坠入了冰窖中,这让云之墨不由想起了之前在问天峰下度过的那些年。
这是这几日频繁出现的情况,寒冷尚可忍受,符咒也能压制,只是他心有不甘,便是离开了问天峰,他也无法彻底破除写在他血液里的封印。
握紧右手,云之墨深吸一口气,身后房门关闭,他开口:“千目。”
“属下在。”千目趴在了云之墨的脚边听后吩咐。
云之墨道:“盯紧问天峰,我要知道来行云州的那个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以她对司玄的了解,必能使些手段逼他现身,这或许便是近来符咒总来限制他行动的原因,云之墨不喜欢这种被人操控的感觉。
因宁卿的出现,千目藏于问天峰的眼睛也不敢随意窥看,一旦他留在问天峰的眼睛被发现便会被对方追踪,轻而易举暴露了如今所在,就怕对云之墨带来不利,那他便是想魂飞魄散也没那么轻松了。
千目退下后,房门被人敲响。
奚茴敲门也只是意思一下,房门没锁,云之墨解了禁制后她便推开了。
回眸看去,少女解了发带披散着发丝,怀里抱着个软枕,双眸于黑夜中闪过水润的光泽,朱红色的小口一张一合,开口便是:“我晚上要在这儿睡!”
她看了,云之墨的房间她很喜欢!又何必回到自己住的小屋里窝在软塌上?她要睡云之墨的大软床!
眼见奚茴抱着枕头就要往屋里跑,云之墨微微挑眉,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对方的额头将她推出屏风,居高临下地看过去:“回你自己房间去。”
“影子哥哥你别这么小气嘛,我知道你们鬼魂其实都不用睡觉的,这么大的床空着也是浪费,让我躺躺又如何?”奚茴还对他撒娇,用自己的额头去撞云之墨的食指,将她嫩白的额头上撞出一个个浅粉色的指痕,那指痕又很快消失。
云之墨盯着她头顶微红的地方,转而改用手捏她的脸颊,指腹触碰到柔软的皮肤,分明他的体温更烫,却偏偏有一股热源顺着奚茴的脸传到了他的指尖、掌心,像是将他方才被封印冻得冰冷的血脉统统暖化,如置身温泉。
这种温度,很舒服。
云之墨看向奚茴的眼神更为探究。
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有这样神奇的能力?便是上古封印带来的寒冷都能被她驱散。
奚茴在云之墨的眼里,就是一团迷雾,她能穿过命火还活着,却又被关在凌风渡里无法自救,她能破除他灵魂枷锁的寒冷,可却连行云州里想杀她的小人物也打不过。
手中捏着的脸很软,嫩得只要他稍稍用力便会沁血,除了脸颊,奚茴浑身上下都是软的,小小一只,却有强大的、连云之墨也琢磨不透的能力。
果然,他的手指轻易在奚茴的脸上留下一个坑,她皮肤很弹,只是红印没那么快消除。
少女的眼里渴望着高床软枕,云之墨却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感受手臂上去而复返的寒冷传至指尖,他才慢慢清醒,回了一句:“我不与你睡,自己回房去。”
“可是我们俩结契……”奚茴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云之墨的手搭在肩上一个转身,滚烫的掌心推着她的背,她就这么被人给推出来了。
房门重新关上,奚茴讷讷地看了会儿,再抱紧怀中的枕头,道了句:“影子哥哥小气鬼!”
屋里没人回话,奚茴转身要走,恰好看见刚过楼梯口正迎面走来的谢灵峙,奚茴愣了一下,谢灵峙倒是比她镇定许多。
方才他上楼正好见奚茴往云之墨的屋里走,当时震惊且五味杂陈,正欲上前呵斥又见奚茴被对方给推出来了,谢灵峙这才松了口气。
想来那位不知姓名的公子虽为人高傲,行事狠辣,倒也知礼节分寸,没有因为奚茴什么都不懂而胡来。
“阿茴。”谢灵峙指了走廊另一头奚茴的房间,轻声道:“我有话对你说。”
奚茴撇嘴,左右是不能与云之墨睡一起了,干脆抱着软枕跟在谢灵峙身后一路回到自己的房间。
方才在用饭时谢灵峙一直沉默,其实心里想了很多话,真当面对奚茴时却不知如何开口。关于她与云之墨的关系,相识过程,还有云之墨的身份,只需他看着奚茴的眼睛便知道她不会告诉他的,即便说了,也未必是真话。
与其多问,倒不如多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