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声——温三【完结】
时间:2023-05-20 23:17:29

  审案当日多名官员围堂,连死十三人,于繁城、乃至整个临风州七城来说都是不可草草了结的刑案,光是记录的就有三名。门外围着一群人,黑压压的头顶挤在了一起,延至半条街长。
  苏怜也去看了,可她没挤进去,后来一个平日与她交好偶尔给人写状纸的书生来她这里与她下棋,倒是提起了季宜薇的结局。
  落在她身上的罪状她供认不讳,所有人是她杀的,而陈知州更是死在了她的手里,至于曾经想刺杀陈知州却不成的黄之谦,季宜薇坦言对方是受她胁迫。
  “我报仇是为十年前曲氏糖水铺的老板娘曲梦,她与我是同乡,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亲如姐妹,她被屈辱折磨而死,我自是不会让那些人好过。至于黄之谦……他对此毫不知情,之所以会刺杀陈知州也是被我拿住了把柄,我怕我一介女子无法得手便让他出手,谁知他明明是个男子居然如此无能。”
  这是季宜薇在堂上说得最长的一段话,后来也都是旁人举证,她说是或不是罢了。
  季宜薇死局无解,黄之谦因有她的供词加上他本就是秀才之身,受人胁迫不得已而为,可始终误入歧途,便取消了他秀才的身份,叛牢狱五年。
  黄之谦一介书生,牢狱五年与死无异,他若在牢里病了伤了在外没有亲人朋友,是不会有大夫进牢里为他诊治救命的。
  苏怜身若浮萍,能为黄之谦做的不多,如今季宜薇之事风波未平,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找黄之谦,只能待一年半载之后繁城人都忘了此事,她才能用银钱疏通,看能否救黄之谦出来。
  她不能离开银妆小城亲自去衙门牢狱里见黄之谦一面,便只能让平日照顾她信得过的丫鬟往牢狱走一趟,带些银子先打探一番,只要给黄之谦带一句话,让他还有念头活下去便可。
  丫鬟去了很快就回来了,她将苏怜的银子花出去了,也成功见到了黄之谦。黄之谦一人一个牢房,环境很差可他心情似乎不错,也不知是痴了还是疯了,抱着琵琶迎着小窗里透进来的薄弱阳光喃喃自语,掐着嗓子颇富情感地念着话本故事。
  可丫鬟又说:“我离开时好似见到新月姑娘了。”
  新月为妖的事情到底没往外去说,季宜薇杀人对繁城的影响已然很大,若再让外界知晓繁城里藏了狐妖怕日后再也无人敢来百琼楼,故而对外只说新月是被达官显赫看中赎身做贵妾去了。
  丫鬟不知新月为妖,苏怜却是知道的。
  苏怜让丫鬟不要声张,心里却想新月出现在衙门难道也是为了黄之谦?她与黄之谦、黄家的关系究竟如何,到底是无人知晓。
  在衙门附近见到新月的不止苏怜的丫鬟,还有奚茴。
  客栈里的人已经将季宜薇与黄之谦的案子结果告知,繁城的连环挖心杀人案算是彻底结束。沈秋招将此事以信符告知了青梧宫的师兄们,又对谢灵峙等人一番重谢,若不是他们,恐怕季宜薇也不会落网。
  最后陈知州或许也只会成为另一个狐妖挖心的对象,流言传开,又因没有下一个受害者而变成悬案,久而久之被人遗忘。
  “季宜薇死是好事?怎么你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奚茴见沈秋招表情都松快了许多,便问。
  沈秋招道:“杀人凶手落网,自是一桩好事。”
  “我却觉得,真正的杀人凶手死绝了才是好事,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季宜薇应当是个好人才对,好人死了,不算好事。”奚茴撑着下巴说出这话,堂内众人一时无言。
  没有人附和她的说法,在以往行云州里,这种情况便是奚茴说错了,或许还有一两个年长者站出来斥责她。
  “死去的只有曲梦一个人,况且那些人当初是受人指使,折辱曲梦也的确没将她杀死,只是将浑身是伤的她丢在深巷里,恰好野狗经过将她咬死,一人性命十三人来抵,到底过重了些。陈知州早年虽为攀附权贵隐瞒了曲梦死亡的真相,可他的确也为临风州其余百姓谋福,是个名声颇好的官员,便是有罪,也无非包庇,罪不至死。”
  奚茴说完这段话,其余人看她的眼神又变了。
  奚茴仔细扫了一眼他们的目光,有赞同的,亦有怀疑的,还有应泉与谢灵峙那种微微皱眉不知在想什么的。
  “在世活佛啊。”奚茴说完这五个字,展开金边墨扇扇了扇风,朝一行人翻了个白眼大步跨了出去,想去街上透透风。
  没有云之墨在,也没人与她站在一边了。
  早间奚茴去云之墨的房里想要找他,结果他将房门紧锁,似是有什么要事要办,奚茴拍了两下门,他就将这把扇子从窗户里丢出来,扔到了她的脚下。
  奚茴捡起扇子,想他这意思大约是见扇如人?让扇子代替他作陪?
  奚茴当时道:“你不如让你那满身眼珠子的手下陪我玩一会儿。”
  没人回应,奚茴等了会儿也没见到身边有眼珠子滚动,猜想许是谢灵峙那些人在云之墨的手下不方便现身,又觉得无聊,干脆去前厅听挖心案的后续故事。
  于是便有了之前那番话。
  奚茴想,若当时云之墨在场必会与她同样想法,挖心算是便宜那些人了,管他是男是女,若是奚茴报仇必会先找些恶鬼也按照那些人欺辱曲梦的方式折辱他们一番,将他们一一丢入巷子里引野狗啃噬而死。
  她与曲梦之流是一类,在行云州中亦受过迫害,谢灵峙、应泉、赵欣燕何尝不是那十三个人,他们能对曲梦与奚茴释放的最大的好意便是怜悯。
  真是恶心!
  街上行人依旧,季宜薇之死也未给繁城人带来多大改变,震撼半日又闲说三日就淡了。
  奚茴不知不觉走到了衙门前,便见到了断尾求生的新月。
第50章 琵琶有语:十四
  ◎眼之所见,心之所想。◎
  若是碰见旁的行云州人, 新月或许会害怕得躲起来,可见到奚茴她却没那么紧张了。
  黄之谦在酒楼里的一段狐妖故事说者有心,听着也有意, 其中唯独奚茴的回答是不同的。她不觉得彼时的狐妖是错,想来也不会觉得季宜薇做错了, 更不会将那十三个人的死迁怒到新月的身上。
  “仙使。”新月甚至能与奚茴打招呼, 她能看得出来, 相较于谢灵峙那些人而言, 奚茴的能力还不到能捉住她的地步。
  奚茴一开始并未认出新月, 她亦看不到如今附着在新月身上若隐若现的妖气,那是对方勉强维持人形必须散出来保护这层皮肉的。
  奚茴眨了眨眼见新月伸手拨弄了一下鬓角的发丝这才认出了对方,因为她记得新月的手腕上有一朵瑰丽盛放的花, 那朵花只有一夜她尾随谢灵峙上了仙人岛,在七角楼新月的屋里偷偷看见过。
  “是你,狐妖。”奚茴点破了新月的身份。
  索性正值午时, 周围无人, 新月不怕被人听见, 她垂眸笑了笑道:“正是小女子。”
  “你来这里做什么?”奚茴抬眸才认出自己此刻站在衙门的侧门小巷前,恍然大悟:“你是来见黄之谦的?”
  “是, 黄家于我有恩, 帮黄之谦也是为了还恩,如今我已得自由身, 也要离开繁城, 日后找一块风水之地清修, 故此特来作别。”新月说道。
  奚茴不了解黄之谦与曲梦的过去, 更不知新月与黄家的关系, 但她还记得曾被戚袅袅戴在身上的舍利, 那是与新月给黄之谦一模一样的妖丹,这至少证明戚袅袅的那枚妖丹也是出自新月的身体。
  有问题奚茴不喜欢憋着,便直接问了出来,新月微怔,确实没想到她五百年前赠出的那枚妖丹曾被奚茴捡起来过,如今又到了行云州人的手里。
  “我与黄家的故事很简单,不过是报恩行错反成祸,被困真身不自由罢了。”新月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奚茴觉得她挺有礼貌的便跟着她多走了小半条街,正好到了一家馄饨摊旁。
  因过了午时实在天热,馄饨摊已经收起,唯有两把桌椅板凳和一扇展开的黄油伞遮住半边阳光。衙门附近本就无人敢来,这个时间里更是安静。
  新月的声音不大,娓娓道来,亦解了几百年前年城数万人之死的疑惑。
  繁城兴荣,由她而来。
  五百年前的新月只是一个才出灵山的小狐妖,勉强化成人形天真懵懂,虽是几岁孩童的模样却生得极为灵动漂亮,因单纯险些被人骗了,是黄家的小公子救了她一命。
  她当时做出兽形,被束缚于渔网之中,龇牙咧嘴地对着妄图拐卖她的人,獠牙探出薄唇在下巴刺出了血迹,半人半妖的模样惹得一群人要打要杀,唯有黄家的小公子敢上前安抚她,解救了她。
  黄家小公子救她的那日晚间月牙弯弯,正是新月,从此她就有了名字。
  新月亦是孩童认知,没有城府,跟在黄家小公子身后学了许多知识。识字、礼仪、语言……甚至她不会用筷子吃饭,刚学会用筷子不久的小公子就拿筷子夹着喂给她吃,他说他很希望自己能有个妹妹,她就像妹妹。
  新月未见过繁华世界,是小公子带她一步步认识了这世间的一切,她对小公子即有爱有敬,也有憧憬与恩情。可因为她一时贪玩在城外河边落水,小公子为了救她寒冬天里泡了太久的河水伤了肺腑,奄奄一息。
  小公子将死之前,新月挖出了自己几百年苦修而来的妖丹渡入了他的身体里,化成了小公子的五脏六腑,保住了他的性命。却也让他从此不再生长,不会死亡,活了等同死去。
  新月初挖妖丹,修养百年,再回到黄家去看早已物是人非。百年内小公子一直都是十岁孩童的相貌,他因血液里流着妖气,有救人之效,一生放血无数救人无数,却过得并不快乐。
  黄家生意原只普通,后来越做越好,越来越旺,也归功于小公子身体特殊,被他家中后人带去救人。说是只救有缘人,实则是另类的贿赂权贵,成就了黄家繁荣基业。
  黄家带动了整个繁城,成了临风州之首富,而小公子的后人对待他这个“祖宗”却越来越敷衍,他们看向他的眼神也成了赤裸裸的贪婪,还因小公子几次想要逃跑而将他捉回来以锁链困住了双腿。
  他死不掉,活不了,近两百年的岁月磨平了他所有期望,而他亦被神话。后人剃了他的发,烫了戒疤,披上金灿灿的袈裟化名活佛子,他周围簇拥着无数信徒却又孤单悲苦地活着。
  新月不想自己当年是为救人,却害了自己最在意的恩人。
  她听人说他死在了百花州,自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而黄家人没了传闻中的活佛子亦日渐衰落。
  他们知晓新月当年挖妖丹救小公子,便想再故技重施,让族中一个与小公子相貌极其相似的小孩儿落入水里,服下微毒,想骗新月的妖丹。他们以小公子之死绑架新月,称若不是她当年不留只言片语将小公子变成了半人半妖的怪物,小公子最终也不会落得那样悲惨的结局。
  新月心善被骗,亦被拿捏,可她再挖不出第二颗妖丹。
  黄家知晓她无法挖出妖丹,又怕她忽而起了为小公子报仇的心,便请了当时颇有实力的道人将才修回法术不久的新月真身困在了黄家祖宅,压在水下,咒法上有言,除非黄家后人主动释放,否则新月永远也无法解脱。
  这一困,又是几百年。
  黄家的后人仅剩黄之谦,而黄之谦在十年前也险些死了。
  新月分出神魂将自己这几百年养出的妖丹挖来,她没再犯之前的错误,只是将妖丹放在了黄之谦的身上,并未将其与黄之谦的肺腑融为一体。
  她救了黄之谦一命,实为自己,黄之谦若死了,这世间就再也没有能解救她出来的人了。
  新月有所图,黄之谦亦有所求。
  若黄之谦一心求死,未必会愿意再去旖华庄内放过新月,但他若有求于新月,便会将她一并纳入计划之中。
  要说黄之谦为何能于一年之内考中秀才还是那一届的廪生,到底是聪明,一石二鸟,一计一生一死,被他算无遗策。
  新月道:“恩公是这世上最善心的人,可他的后人却非良善之辈,我见凡人一旦有了欲、望便容易心生歹念,他们得了一便想有二,唯有孩童赤诚,可这世上赤子之心的到底没几个……黄之谦不失为一个重情重义之人,所以我愿意冒一次险对他道谢,也向他道别。”
  行云州人还没离开繁城,照理来说新月不该回来的。
  奚茴想了想,道一句:“你是个好妖。”
  “是吗?”新月怔了怔,她妖生千年,无知半生,被困半生,实在不知如何算好如何算坏。
  “我认得一个人,他虽讨人厌了些,可有些话是没说错的,他说好人有好报。”奚茴笑了笑:“好妖也该有好报。”
  新月心想,眼前的女子果然与其他行云州人不一样。
  行云州虽为曦地九州之一,可只要是从那里出来的人都天生了一股自傲,自觉与旁人不同,高人一等,亦以为自己可俯瞰众生断人善恶生死。实际上善恶又怎能一言两语说清,这世间也非事事非黑即白。
  奚茴悄声对新月道:“你等我一下。”
  新月本要走了,听她这么说微怔,只见奚茴离了馄饨摊转身往一个方向小跑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巷子里出来。她站在阳光下,距离新月有些远,可新月仍能看见地上投了两道影子,另一个人朝她伸手,探出了一截手臂,浅蓝色的衣袖随巷风翻飞。
  新月放在膝上的手不禁收紧,她认出了那是行云州人的衣衫,却不知那个行云州人究竟是谁,又跟了她们多久。
  奚茴看向对方伸过来的手,手心里躺着两粒圆滚滚一模一样的珠子,束袖上银叶绣纹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奚茴眯了眯眼眸道:“别跟着我了。”
  说完这话,她接过了两枚妖丹。
  谢灵峙确实有些意外:“阿茴如何知道我一直跟着你?”
  “你身上有味道。”奚茴说着,皱了皱鼻。
  这味道很熟悉,倒是不难闻,只是她不喜欢。
  那是岑碧青身上才会有的味道,燃烧于漓心宫的寒颜香。这香近岑碧青者才会染上,而谢灵峙跟在岑碧青身后十多年,寒颜香早已渗入骨肉,就算他换了身衣裳奚茴也能闻得见。
  谢灵峙抬起手腕闻了闻,他倒是没闻出什么特别的味道,便解释自己跟过来的理由:“我担心你,才会跟着你的。”
  “谢灵峙,你这个人很怪。”奚茴握着妖丹,抬眸认真地看向谢灵峙的眼:“你分明不赞同我的做法,又为何事事依着我?在你眼里,我与云之墨应当是一样的人,心狠手辣,算不得好人,应是你们行云州人敬而远之的存在。”
  “他在我眼里,的确不算好人,就凭他无缘无故割人舌头伤人性命这一点,他便做不成好人。”谢灵峙提起云之墨仍是皱眉,却也在心里默默记下了对方的名字,好信符传回行云州打听是否有个云姓的氏族。
  “可是奚茴,我并没有不赞同你的做法,你在客栈里说的那些话,不是错的。”谢灵峙也认真地看向奚茴,这一眼坚定真挚,拿出了他十成的真心:“我亦不认为那十三个人死得无辜,更不觉得陈知州后来的功绩可以抵消他曾经做过的错事。可杀人偿命,这是曦地律法,也是你同样认同的道理,不能因为季宜薇所杀者为恶,就能断言她做的必是好事,她就能免去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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