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还仅为一缕意识,一丝不被司玄察觉出的不甘心和脆弱时,司玄便冲向了鬼域,背着满身的痛,掉进了冰冷的轮回泉中,那时与这时是一样的,却有些感受不同了。
再睁眼,云之墨置身于一片冰凉的湖泊之上,说是湖泊,虽其不见岸,却实在没有多少泉水了。
因鬼域朝曦地接近,轮回泉干涸得越来越快,就连那些等着轮入轮回泉的鬼魂们也无法淌过这薄薄一层凉水,他们无法将魂魄沉浸其中,自然也无法再投胎转世。
云之墨看向六万多年前尚且如汪洋般的轮回泉,如今通透得甚至能看清泉水之下鬼域黑石的纹路,那是一行行古文小字,记录着每一个从这里投胎转世之人的一生。
此消,彼消。
云之墨颤抖着双手去触碰水面,冰凉的水几乎冻伤他的指尖,那是所有魂魄都要承受的寒冷,却不是他以往感受过的温暖了,那种暖意,变成了奚茴的怀抱与体温。
千目说,岑碧青在饮下那汪轮回泉后,偌大的轮回泉中闪烁的灵光消失过片刻。
而奚茴又说,她曾在三岁那年病死,又于岑碧青面前重生。
她从不是什么怪胎,这是她的天赋,是轮回泉为她带来的……不死之身。
但若有一日轮回泉干枯,奚茴也终将死去。
奚茴的命不在她自己的身上,不论她几次死亡,只要轮回泉还在,她就会复活。她的命与轮回泉绑在了一起,从她离开行云州那一刻起,便已经陷入了倒计时。
从鬼域向曦地融合的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就在迅速消逝。
“你还好吗?”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叫云之墨浑身一怔,他认出了这个声音,所以没立刻转身。
宁卿一直跟着他,所以在看见云之墨离开潼州直往行云州而来时,宁卿便立刻追上来了。
见他跳入曾经的封印之地,宁卿以为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心中有隐秘的期待,也有无限委屈。
可云之墨来到封印之地,看见轮回泉的那一瞬就一直沉默着,动也未动,宁卿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他像是陷入了某种惊慌悲伤的情绪里,就连她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也未发现。
宁卿甚至觉得,哪怕在她出声前,有人从他背后捅他一刀,他也是反应不过来的。
感受到周围的苍凉,宁卿问道:“司玄,不要难过,我们皆已尽力,一定能找到其他的办法弥补这一切的。”
若不是云之墨的苏醒与挣脱,如今的司玄还是一堵阻拦鬼域向曦地融合的结界壁,鬼域中的魂魄不会哀嚎,曦地九州的百姓也不会被黑暗笼罩,至少一切都维持了表面的宁和景象,而非如今这般残败混乱。
宁卿以为他想起了一切,所以才会替如今的曦地与鬼域难过,她想去安慰对方,但司玄从来坚强,便是悲伤也不显于脸色,宁卿从无安慰对方的机会,如今说出的话,也显得那么苍白。
可这些话,到底是枉费唇舌。
云之墨从未觉得如此无措过,甚至于宁卿就站在他身后,远超过他心中界定的安全距离,却仍给不出半点其他反应。他脑海中反复闪过的画面,皆是奚茴的脸,云之墨忽而想起就在今天早上奚茴还说想吃瓷鱼镇的鱼生,她眉眼弯弯地问他待到他在晏城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后,他们能否再去一次瓷鱼镇,尝尝鱼生,顺便尝尝烧花红。
云之墨知道,她想吃鱼生是真,却更馋酒。
而他带奚茴前往晏城的理由,于这一刻再也找不到合适的答案了。
若她的性命与轮回泉绑定,云之墨又要如何去救她?
见云之墨久久没有回话,宁卿伸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司玄?”
这一碰,叫云之墨坚持着的理智彻底崩溃,他用力挥开宁卿,袖中的命火瞬间点燃于轮回泉的上空,在他身侧形成了几层火圈,远远将宁卿隔绝在外。
“我说过了,我不是司玄!”云之墨知道,他是在寻找一个出口泄愤,因为他也不知如今自己要如何去做,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突然明白过来,致使奚茴走向死亡的原因是因为他,是他十年前藏于奚茴的引魂铃中逃出了问天峰,又用十年的世间夺走了这具原本属于司玄的身体。是他将司玄从一堵阻拦鬼域向曦地融合的结界壁,化成了自己的身躯,是他为了自由放任世间颠倒,众生苦难。
而奚茴的命,就在她离开凌风渡、离开行云州开始步入倒数。
鬼域向曦地融合得越快,她便死得越快。
得知真相后,他又能如何呢?
云之墨其实早有猜测她的特殊,只是他从未真的去追寻过奚茴特殊的由来,如今想要她活,却也看清了她必死的结局。
宁卿感受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狠绝,心中痛楚,又见云之墨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将自己困住,无法解脱地浑身颤抖着。
宁卿知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难得他回到了行云州,走入她曾设下的百日大阵中,若此刻操纵身躯的仍旧是司玄的碎魂,何不趁此机会,将司玄本身唤醒?若司玄醒来,或许他们还有办法应对曦地即将面临的灾难。
宁卿忍下难过,背后的五彩圣光层层亮起,耀眼的光芒刹那唤醒了沉寂的百日大阵,唤醒她曾设于天坑中的每一道神力,那些神力的光直通向苍穹,刹那于天坑中冲出。
行云州里的众人都能看见这束光,看见五彩的异光冲破了天,将乌云吹散,骤雨逼停,而行云州的地面随之震颤,点点灵光如星芒漂浮,逐渐朝天坑的方向汇聚。
在那百日内云之墨奋力抵抗的阵法,最终还是如枷锁般束缚住了他的手足。
他周身燃火,赤红着双眼看向宁卿:“你想做什么?”
“别怪我,司玄,待你醒来就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宁卿此刻倒是庆幸,司玄的碎魂并未动用他体内的神力与她抵抗,否则同为上古神灵,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束缚住对方。
“待你醒来,你便能想起我了。”宁卿眼神中闪过些许不忍,五彩异光夺目,那些从行云州土地里漂浮而来的灵光亦融合在她身后的异光中。
神女现形,以凤雀之羽披满周身,宁卿金色的瞳孔朝苍穹看去,一阵阵咒如钟声敲响,震慑着行云州里每一个人的心。
命火燃烧得更加旺盛,云之墨看向双手上的束缚,枷锁如冰,刺痛了他贴近心口位置上的那根肋骨,那本是他抵抗住百日大阵,彻底成为自由身后封住的上古咒印,如今又即将被大阵唤醒。
是他自己没有防备,却落得如此被动的地步。
便是没有司玄的神力,他也不是不可以与宁卿对抗,六万多年的苦,云之墨不想再感受了,不论如何,他也不会让自己重新成为司玄情绪的附属。
无数鬼魂的命火成为他的利刃,那火势以疯势朝宁卿燃烧过去。
宁卿震惊他居然还有反抗的心思,更震惊云之墨既已身陷阵中,怎么会还未将司玄唤醒?便是司玄的碎魂不认她,却也该在这个时候记起她了,也该记起他们曾经经历过的时光。
宁卿不信他真忘了她,也不信司玄真的移情别恋,更不信她与司玄数十万年的相处,到头来抵不过他与一个凡人女子在凌风渡中的十年。
宁卿缓慢闭上了眼,她将双手捂在了心口位置,将她与司玄的回忆灌入了那一丝丝神力中。五彩的圣光化作千丝万缕的线,无孔不入般缠绕在云之墨的身体上,又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像是要逼他回忆起他与宁卿的过往,将他拉回了苍穹之上,拉回他特地为她而造的红枫林中。
那些回忆,对云之墨而言并非陌生,他生于司玄的灵魂深处,在他还不能完全掌控这具身体时,那些记忆也时不时闪过他的眼前,像是记录了旁人的爱恋,记录了司玄与宁卿彼此信任又暧昧的一生。
他们从未捅破过那层喜欢,唯独有过一次,在宁卿说司玄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时,踮起脚尖想要亲吻他,又被一片恰好落下的红叶挡住,阻拦了那次唯有凡人才有的欲。
神明的爱很简单也很纯粹,他们生来只被赋予爱苍生,爱众生,爱这世间一切生灵。他们对苍生万物没有欲,所以他们也没有苦痛,没有遗憾,更不会有不甘心。
越趋近于人,才越于心中生出了诸般情绪,那是独属于人的七情六欲。
可那些成为人的情绪,都不是司玄的,云之墨清楚地知道,那是从他睁眼时于他心中所生,他知道自己是因为司玄的一丝游移与不甘而生,却也更知道,他与司玄绝不是同一个人。
他不是司玄,也不可能成为司玄!
宁卿几乎快控制不住云之墨的命火,她不明白为何到这种地步云之墨还要抵抗她,明明将两个不完整的魂魄融合,才能成为更完整的灵魂与意识。
“醒来吧,司玄,别抵抗我了……”宁卿咬紧下唇,见云之墨不听劝阻,便只能收回那些回忆,全心扑在了调动上古咒印之上,只有让咒印封锁住他如今的第二缕魂,才能找到机会,让真正的司玄醒来。
有那么一瞬,行云州仿佛回到了晴天之时。
苍穹神明降下的光照亮了行云州每一片被黑暗笼罩的土地,摧毁了那些阴气沉沉的雨,仿佛带来了一丝希望的曙光,他们在很久之前就盼着雨停,这一刻,雨终于停了。
暴雨连天的行云州出现了阳光,而四季如春的潼州却意外地下起雨来。
奚茴已经两天没有见到云之墨了,他也不知去哪儿了,只将千目留在了客栈里陪着她。那浑身眼珠的恶鬼前两天因天晴躲在床底下,今日难得落雨,乌云覆盖在晏城上空,意外有种曾经轩辕城出事的前兆,千目才从床底下爬出来。
奚茴一双眼与他那浑身的眼珠子彼此瞪着,有些委屈地噘着嘴。
明明前不久才知道自己将死,却在得知这个晴天霹雳后迟迟未见到想见之人,她怎么会不委屈?
千目安慰道:“奚茴姑娘放心,焱君虽走得匆忙,但没忘让属下护着你,可见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奚茴哼了声:“他心里当然有我。”这她自是知晓,何须千目来提醒。
千目又道:“若是焱君久去不回,必会在客栈外设下结界,如今没有结界阵法,想来应当很快就回来了。”
奚茴再哼:“这话你昨天糊弄过我一次了,你不是说你那眼珠子能看尽天下事,怎不知云之墨跑哪儿去了?”
千目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有胆子用自己这些眼目去跟踪云之墨,那不是找打?
不等千目再想个理由哄好奚茴,晋岚王府率先来人。
来的不是旁人,而是总跟在林霄身边的小厮,之前奚茴砸林霄脑袋时他也在旁边。
来人说,相逢即是朋友,奚茴来自行云州,而林霄娘也来自行云州,他们算半个乡亲,故而世子爷请奚茴入府吃宴。
第78章 凌霄锁月:十
◎神仙姐姐是不会伤害他的。◎
奚茴与林霄又不多熟, 便拒绝了对方的邀约。
千目在她拒绝前一直没说话,得知奚茴不去后才松了口气,待晋岚王府的人走了之后他才从黑暗中出来, 低声道:“那王府里有怪物,奚茴姑娘不去是对的。”
“怪物?”奚茴有些惊讶:“你去过?”
“去过, 险些死在里头。”光是想起来, 千目便心有余悸。
奚茴纠正他:“你已经死了, 据行云州的卷宗记载, 你死了两万多年了。”
千目竟无语了会儿, 又道:“我说的,是彻底消亡。”
提起关于死亡的话题,奚茴难免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她重新坐回了窗边, 看着晋岚王府的小厮撑着雨伞快步往回走,而因为这场说来就来的雨,街上行人三三俩俩, 前段时间还因外来人变多而热闹起来的晏城, 一夕间安静了下来。
“千目, 你还记得你死之前叫什么名字吗?”奚茴问:“我听人说,人死了之后很少会有能保全意识的, 绝大部分的凡人都会在魂魄离体的那一刻忘却生前的快乐、痛苦、烦恼与忧愁, 归于游魂一缕,自然而然地轮入鬼域。”
若连生前经历都忘了, 必然也不会记得姓名, 和对她而言最终要的人。
奚茴虽是行云州人, 可也是凡人, 便是行云州里活着时再厉害的仙使, 也有死后将活人忘得一干二净的。
“不记得了。”千目道:“您也说了, 我死了两万多年,那么久远之前的事儿,谁还记得呢。”
“那你记得什么?”奚茴又问。
千目道:“记得我是从渡厄崖被人丢下去的,大约是走运,我的眼珠子多,分身也多,虽被剥夺了一部分的命火,却难得在问天峰下生存下来了。当时焱君见我有些自保的能耐,许是认可我,也许是好奇,便没为难我,甚至在后来我替他办成了几件事后,得到了焱君的重用。”
不得不说,在渡厄崖下的日子并不好过。
行云州被结界庇护后六万多年,在千目之前被丢入渡厄崖下的恶鬼比比皆是,他也不是第一个从命火中逃脱的鬼魂,那些恶鬼大多在鬼域划地为王,千目没少受欺凌。
恶鬼之间也有高低贵贱之分,不过他们统一惧怕封印之地的男人,那个男人拥有剥夺灵魂中命火的能力,只要他将命火收走,任何灵魂也别想再存于世间。
千目不是多血腥残忍的恶鬼,他的魂力也无法凝聚成攻击性,唯一的能力便是能将他人的眼目化为己有,多了些逃脱的本事和打探消息的本事。
云之墨虽时常惩罚他,但也同样庇佑着他,这两万多年来只有千目摸通了对方的脾性。跟在云之墨身后,有所依仗,总好过与其他恶鬼争夺地盘,时间久了,他亦可以借着云之墨的势狐假虎威,云之墨还不会管。
提起过去,千目有些滔滔不绝,奚茴也颇为感兴趣地听着,待到对方说到见她从命火中活着掉入封印之地后,奚茴打断他。
“那你说,我死后是不是也能和你一样,保全自己的意识与意志,成为一个能自我决定的鬼魂?”奚茴道:“你也说我很特殊。”
这种特殊性,不代表她死后必能保全魂魄完整,但千目会察言观色,立刻恭维奚茴:“姑娘这么聪明,况且有焱君在,怎么也不会轻易死掉的。”
奚茴自有些小聪明,如何听不出鬼说的当然是鬼话,可不妨碍她在听到这话后心情好了些。
只是心里对云之墨的想念越发重了,也不知他究竟去了哪儿,办何事,又何时归来?
目光落在窗外,奚茴有些意外地朝外伸出手去接细密的雨。
冰凉的雨水打在掌心,溅开的雨水有几滴洒在了她的脸上,风中传来的凉意一如轩辕城之变,可与轩辕城不同的是奚茴在那灰蒙蒙的天空下,零落的大雨里看见了几丝纯白漂浮,又被雨水打散。
“下雪了?”她轻声问出,有些惊喜。
从小到大,奚茴还没见过雪的样子。
大雨中夹着小雪,只那么零星几片都能被她发现,千目也朝窗户爬去,黑乎乎的一团粘稠上数十颗眼珠子垒在了一起,果然看见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