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的是一把自己打磨出的匕首,那把匕首后来跟了奚茴很久,那是她防身的唯一物件,后来被应泉丢进下了山,再也找不回来了。
奚茴在见到他将匕首丢下山后愣了许久,质问过应泉:“你为何总与我作对?”
“是你先招惹我的。”应泉理所应当:“你不是喜欢告状吗?现在大可以去岑长老那里说我丢了你的匕首,我也可以告诉岑长老,你私下偷用匕首伤人。”
当时谢灵峙来漓心宫有两年,奚茴也才得知谢灵峙是来漓心宫取代她的,一个七岁的小丫头眼眶通红却恶狠狠地盯着他,就是没落下一滴眼泪来。
应泉当时觉得挺痛快的,他其实更想看奚茴哭,他还不知道奚茴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他想若他能将奚茴的眼泪逼出来,也算是了不起的。
结果奚茴只用力地推开他,留下一句:“我真的很讨厌你!”
应泉被推了也挺高兴,能惹奚茴生气他便得意,甚至对着她的背影讥讽:“彼此彼此,我也不会喜欢你。”
奚茴让应泉有过几次处罚,后来的好几年里,都是应泉让奚茴难堪。
应泉花了很长时间想惹哭奚茴,最后她也终于在他面前流下了眼泪,在灰屑漫天的炎上宫前,她十分委屈地说张典想要她死,她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她不过是自保。
也是那一瞬,应泉才想明白他曾丢下山的匕首对奚茴而言有多重要。
十岁出头的少年,其实也不再是五、六岁什么也不懂的年纪了,他与奚茴相处的五年里,其实也看见过漓心宫里的人怎么对她,那匕首是她唯一自保的依仗,是那些以欺负她为乐的人想要近身时,她可以拿出威胁与恐吓的法宝。
一把旧了缺了口的匕首,被她磨得锋利,可见她的日子有多不好过。
也是奚茴被关凌风渡后应泉才知道,凌风渡看似一片幽深野草,实际里面是消磨人意志的牢窟。他没想过要奚茴受那么重的惩罚,他以为他们之间的争斗最终还是如往常一般,她被关禁闭,而他偶尔能从她禁闭的石屋前路过嘲讽她两句,再给她丢一些食物进去,看她气愤着双眼想将食物扔回去,又忍着吃下的样子。
她很会为自己考虑,从不会因为一时之气让自己饿肚子、受委屈。
但她在去凌风渡前,甚至都没有装一装,演一演,更没有求饶。
应泉以为,他欠了奚茴许多,纵使最开始是奚茴招惹了他,他也毕竟是男孩子,看她年纪小或看她可怜,大度一些,他们或许就不会闹得这般如仇人似的,见面不欢。
因这一丝亏欠,应泉想,若她能从凌风渡里出来,他就还给她一把永远也不会磕碰破的匕首,作为她日后防身用。
又因为奚茴去凌风渡前看向无边野草的那一眼,让应泉十年光景,没有一次有胆子再踏足那里。
应泉不像谢灵峙,谢灵峙对奚茴心有愧疚,但他能面对自己,谢灵峙很清醒,也敢于认错,所以他会偶尔去凌风渡前与奚茴说说话,即便他知道奚茴听不见。
应泉问心有愧,他也胆怯,还有一些后知后觉的,从心底滋生的别样情愫,于那把短刀藏于剑鞘后,逐渐蔓延。
这种情愫,在奚茴从凌风渡出来,跟随他们离开行云州后才渐渐被他从内心深处挖了出来。
那把藏于剑鞘的短刀总是炙热地贴在腰间,提醒他,他曾亏欠她许多,所以度过万年密林时,应泉时时注意着奚茴的动态,不知不觉在她伸手不见五指时走到了她的身边。
她抓住了他的袖摆,安静地跟着他走了一路,她还以为他是谢灵峙,对他说“应泉似乎比你更有威严哦”。
那一瞬,好似年少时的一切不愉快都烟消云散,应泉也是在那时才发现,其实他一点也不想与奚茴做仇人,他一切恶劣的针对与报复,都幼稚地想要奚茴服软,求饶,认可。
明明他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心里想的是……这小丫头挺可爱的。
“给你的。”应泉将匕首往前送了送,声音沙哑,几乎被风声吞没:“老早,就想给你了。”
奚茴没有接过匕首,单看她也知道这匕首必是精心打造而成,只是她早已忘了曾经她有一把匕首被应泉丢下山去,或许今日之后,她也再用不到匕首了。
“我快死了。”奚茴突然道。
应泉怔怔地看向她,奚茴却䧇璍一脸平静道:“我快死了,所以你没必要来救我,还为此搭上一条命,我们又不是朋友。”
应泉觉得心口漏的洞,灌入的风更凉了些,却也觉得理所应当。他对奚茴的想法、感情,皆是他的,奚茴对他的想法,认知,恐怕还停留在过去他最令人讨厌的时候。
藏于剑鞘十年的短刀最终没有送出去,应泉也没反应过来奚茴那句她快死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脑海中反复那一句“我们又不是朋友”。
他们从来都不是朋友,只要不再是敌人,就好。
齐晓为应泉止了血,可他还是虚弱地倒了下去,闭上眼的前一刻应泉看见的是奚茴的背影,他忽而想起奚茴曾说过她很讨厌他,那句“彼此彼此,我也不会喜欢你”却成了无形的枷锁,将他困在过去。
这一场单方面的肆虐中,倒下的不止应泉一人,叶茜茜与秦婼也被狂风卷入,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奚茴难得在岑碧青的脸上看见悲痛与难过,十多年来总是冷漠的女人,迎着风雪浑身颤抖地落下泪来,她看着漓心宫与炎上宫的弟子一个个离去,最终崩溃地跪在地上,像是放弃了抵抗。
凌霄的些许爱,终究败给了被晋岚王饲养长大的恶,那团巨大的鬼气人影心口的位置,金色的光芒愈发微弱,而漫天飞舞的凌霄花皆被雨雪打散。
凌霄的恶魂以为,人是万恶之始,先辈曾说人的心拥有七情六欲,也因为这些七情六欲衍生了无数心眼与心机。凡人因活着有所求,因所求生欲,又因欲而生恶,到头来,害她至此的,便是一颗凡心。
凌霄想挖掉这颗心,也想让世人与她一般解脱,她要以她的力量改变这世间的一切不公,只有人人平等了,才不会再有欺凌弱小,高低贵贱之分。
而要想平等,不如大家都作鬼魂。
凌霄越发高兴了起来,她想到了一个既可以报仇,又能清除这世间所有罪恶的方式。
少年人跪在满是鲜血的青石路上,眼看着往年热闹的长街化作一片废墟,他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娘亲——父亲——”
凌霄最后一丝命火,护住了林霄。
阴森鬼气如从天际蔓延而来的巨浪,顷刻间便能将一切吞没,英婷一声“列阵”,数万将士英魂挡在了仅剩的几十个凡人身前,然于那股凶猛的黑气而言,犹如螳臂当车。英婷亦被卷入其中,战国的女将军魂魄烟消云散的那一瞬,她与谢灵峙的羁绊也彻底断开了。
谢灵峙呕出一口血,连连后退才支撑不住地往后倒去,他没有摔在冰冷的地上,是奚茴接住了他。
奚茴愣怔地望向这片炼狱,心中的恐惧无限蔓延,以至于她不知要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所见的曦地,早与几个月前她离开行云州时所见不同了。
“阿茴。”谢灵峙虚弱地连爬起都费劲,他靠在奚茴的手臂上,每一次呼吸都会从口鼻涌出大片鲜红,濡湿滚烫的血液流到了奚茴的手上,将她的衣裳染了几层颜色。
先是应泉的血,再是谢灵峙的血。
“你不该过来的。”谢灵峙忍痛忍了半晌,才悲伤地说出这句话。
奚茴本有机会逃离的,他看见了那片银叶小舟,若非她从舟上跳下,或许她已经成功逃出了。
即便无法离开潼州,可至少远离了晏城。
谢灵峙知道奚茴为何会跳下银叶小舟,他看见了她在保护一个女童的残魂,单凭这一点,谢灵峙就知道奚茴不是别人口中的怪物,她也不是她自以为的坏人。
纵使她有过恶念,也行过恶事,但也拥有善良与怜悯,同情与豁达。
她学会花钱买东西,不再偷盗,学会真心待一个人好,不再虚伪,也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人,不再自私,如今甚至能为旁人舍下生命,这样的她,又怎会是个坏人?
奚茴知道,她不该过来的,她甚至已经有些后悔了,若早知道那小姑娘只是魂魄,她才不会失去理智地跑过来,陷入这场没有退路的绝境。
可她还是说:“你别说话了。”
谢灵峙每说一句话,都吐一口血,奚茴怕他把身上的血都吐干了。
她察觉到他往她的手心里塞了一样东西,低头去看,是一只染了血的明晶玉佩,与她当年被关凌风渡前,他偷偷塞给奚茴的一样。
谢灵峙已经没有什么能给奚茴的了,他只是见黑气彻底笼罩了潼州的上空,他忧心奚茴会怕黑,所以这块明晶,还是希望她能握在手心里。
“这是……奖励。”谢灵峙轻声道:“阿茴舍身救人,是好事,当、当得奖励。”
奚茴的脑袋一片浆糊,她只觉得耳畔嗡嗡直响,好似什么也听不见了,可她能看清谢灵峙的唇形,她也知道每一次她做一件好事之后,谢灵峙都会给她奖励。
这是他说的,好人有好报。
可谢灵峙也是好人,他的好报在哪里?
奚茴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深的恐惧,她怕得浑身发抖、发寒,眼看着谢灵峙晕了过去,眼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倒下,甚至消失。天地失色,世间万物一夕摧毁,再无生灵。
她握着手中的明晶,喊着谢灵峙的名字也未能将他喊醒,最终只能无措地摇晃手腕上的引魂铃,第无数次想起云之墨。
奚茴本不怕死的,她想人死不过化作鬼,她依旧可以以鬼魂的身份陪在云之墨的身边,甚至只要她不去投胎转世,鬼比人更长久。
可这一次她无比害怕死亡,她知道一旦她死在了晏城,便是魂魄也会被凌霄吞噬。
她害怕再也见不到云之墨。
几日前云之墨离开,甚至没与她打招呼,就如在当初凌风渡里她说的一样,因为不知他何时再来,宁可不知他何时离开。
这次不一样了,这次奚茴清晰地感受到了此一别,她或许真的永远也无法再见对方。
从遇见云之墨时的所有记忆全都在此刻清晰地涌入脑海,奚茴看向近在咫尺的浪潮,鬼气吞没了所有的风,使人无法呼吸。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听见她心里的声音在说不想死,不想离开。
她想他了。
影子哥哥……
“云之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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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卿似乎听见了铃铛声,在她与云之墨的命火抵抗得万分疲惫的时刻,那铃铛声从远处传来,却不知是何时响起,又响了多久。
宁卿只知道在那铃铛声响起时起,云之墨的力量便异常强大,她疲惫地与对方拉扯,以防他脱离阵法,那她就再也无法唤醒司玄了。
直到,铃铛声停了。
百日大阵中顽抗的人终于撕裂了宁卿的法术,他像是不要命般宁可断了寸寸筋骨也要逃离,那冲天的命火逼退宁卿,让她虚弱又颓废地倒在了轮回泉的水面。
她抬头看去,只来得及见到云之墨离去的衣袂,方才那股强大的力量,是他将自己的命火抽出体内燃烧,便是拼得身死魂灭,他也没有想过一刻妥协。
宁卿觉得,她的心很疼,是与以往司玄跳入轮回泉中不一样的疼。
就在那引魂铃声停下,云之墨的命火燃烧前,她听到他唤了一声“小铃铛”。
行云州距潼州五千里路,纵是神仙也不能转瞬即达,他破开了风,破开了云,所过之处皆被命火烧红了一片天,可仍然来不及。
云之墨赤红着双眼,玄衣染血,冲入潼州,看见晏城时,那里已成一片废墟灰沫,生灵无存了。
第81章 凌霄锁月:十三
◎他什么都没有了……◎
“小铃铛。”
阴森的黑气越过城墙, 化作恶魂的神女拂袖挥倒屋舍与山川,晏城里连一片完整的凌霄花都看不见了。
云之墨就站在飓风过后的城中,这里已分不清街道, 他也找不出客栈的方向,头脑一片浑噩, 心口像是空了, 就连呼吸也变得万分困难。
满地尸身, 鲜血染红了每一片废墟, 云之墨没看见奚茴的身影, 甚至探不到她的气息。
他像是窒息太久,双腿一软跪上地面,手臂撑着满地灰屑, 被血浸透的衣袍上又染了雨水与泥泞,他忘了为自己避雨,任由雨雪将发丝打湿, 淋了满脸的水迹。
“小铃铛……小铃铛——”
云之墨几乎是趴跪在地上, 颤抖着双手去感受满地的鲜血, 想从中分辨出奚茴的气味,可每一滴血里好似都有她的气息, 就像这满城的血都由她流尽了般。
他知道一个可怕的情况, 可他不敢去想,云之墨逼着自己去找她, 他以膝跪行, 拂袖挥去废墟里碍事的屋舍瓦砾。
云之墨分明有无上的力量, 却在这一刻以凡人之躯挖掘, 他小心翼翼地生怕碰坏了任何一片瓦, 他怕会弄伤他最在意的人, 会打破他的理智,会让他崩溃。
实则,他的世界已经崩塌了。
三日前离开,云之墨没想过自己被困,亦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赶不上奚茴的求救。
这一瞬他像是被人剜了心,疼痛蔓延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扯得五脏六腑剧烈的疼,苦水倒流,灌满他的全身。
他分明说过,只要她摇铃铛,他就会听到,就会出现的。
“小铃铛。”云之墨的力量如温柔的风吹过被夷为平地的晏城,高大的人曾连屋檐台阶都不会轻易去坐,如今弓着背跪在泥泞的水洼中,绝望又虔诚地恳求:“你出来吧,小铃铛……我找不到你了……”
最后几个字,哑在了喉咙里。
才说出,便是一阵眩晕袭来,云之墨俯身猛烈地咳嗽,一口口鲜血吐在了雨水中,与地上那些混在一起。他痛得无以复加,痛得连头也抬不起来,痛得喉咙深处传来一丝丝哀嚎,像是无助濒死的野兽,下一刻便能断了气。
黑暗中,一道微弱的光芒在远方亮起,云之墨顺着光芒去看,只见到大片废墟中一截瘦弱的手臂指尖挂着红绳,磨断了的红绳下坠着一颗被挤压变形的青铜引魂铃,因被温柔的风吹散了灰屑而露出来。
云之墨几乎站不稳,他是跌过去的,最后那几步直爬到了废墟前,握住了那只已经冰凉的手。
细腻的手腕上有一道粉色的旧疤,如今上面又生了许多新鲜的伤口,就连她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铃铛都被磨掉了。
云之墨捧着那只手,仿若时间暂停,他的手指颤抖地抚平她手心里的碎痕,擦去她指缝中的污泥,弯下腰去亲吻她的手指与手背,苍白的嘴唇抖得不像话。
一滴滴水迹落在了那只背上,散发着余温,云之墨都不知自己到底有多害怕,他呜咽出声,绝望的眼中泪水在这一刻止不住,一切脆弱皆无所遁形,他被悲伤与懊悔淹没,只能痛苦地跪在废墟前,甚至连挖开它的勇气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