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声——温三【完结】
时间:2023-05-20 23:17:29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思想偏激的小孩儿。
  千目归来,这次带了好几身衣裳,黑烟毕恭毕敬地将衣裳卷至银杏树下,厚厚一堆,各色都有。
  阴寒的鬼气随着千目而至,顺着草坪爬上了银杏树根,云之墨眉头微蹙,一指弹去,将鬼气扫散,只见千目嘶哑的喉咙尖叫一声,落了一地眼珠子,迅速退去黑暗处。
  银杏树的枝叶微微颤动,险些落下两片来。
  不待云之墨开口,千目便赶紧收回了浑身眼珠,正欲离开,又被云之墨叫住。
  “等等。”云之墨瞥了一眼树下的衣裳,问:“这是什么?”
  “衣裳。”千目哆哆嗦嗦地开口,他方才被打了那一下,连形都拼不起来,声音也是低哑的。
  “她几岁了?”云之墨问。
  千目悄悄朝躺在地上的奚茴看去一眼,从他这角度只能瞧见云之墨燃火的衣袍边露出两条白皙的小腿,短了一截的衣裳堪堪掩住了奚茴的膝盖。少女身上的衣裳束得很紧,她竟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人模样。
  “属下该死。”千目那么多双眼,盯着奚茴的安危,却从没考虑过她的生长速度也很快。
  凡人一生仅几十年,便是行云州的人最年长也只有一百多些。于他们超脱凡胎的魂魄而言几年时光如白驹过隙,眨眼便至,但对凡人而言却很漫长,足够他们每年变一个模样。
  千目又走了,这回速度很快,也吃了方才不懂事的亏,带回了更多衣裳,却不敢往银杏树那边靠近了。
  千目放下衣裳便跑了,出了这方小世界,就在凌风渡外候着。
  云之墨盯着晕厥过去的少女,看她的生命一丝丝恢复,魂魄稳固后,这才将那些不合身的衣裳都烧了,只留下千目后来胡乱盗来的几身。
  从奚茴被关入凌风渡已是七年,七年间当年八岁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了十五岁的妙龄少女,她除了身量变高、头发长长了之外,便是五官也改样了。
  幼时奚茴虽瘦,脸却有些肉,一双狐狸眼眼瞳很圆,瞳仁很黑,小鼻子小嘴,端是一副可爱模样。如今脱去稚气,更显得双眸眼尾狭长,她消瘦的脸颊似狐狸成精,浑身皮肤久无日晒,如白玉凝脂,洗去血色。
  小孩儿长大了。
  以她生长的速度,还有这具身体的变化,包括方才濒死时她魂魄险些出窍来看,奚茴就是一个寻常凡人,至多她是行云州人,天生了些仙使神力,但也不过与其他行云州人无异。
  这样一个人,如何在命火中重塑身躯?还有他的魂魄拥着她游过轮回泉时,那于世间生灵而言都冰寒刺骨的泉水,却有了熨人的温度。
  云之墨转身看向银杏树,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尚未靠近便有灼灼热气险些摧枯了那片叶子,碧绿的银杏叶叶尖泛了点儿黄,他便将手收了回去。
  小世界中的一切都是他幻化出来的,光、影、草、永远肥润的土地,但这棵树不是他变出来的。
  微光渐暗,纤长的人影逐渐变得模糊,飘摇的长发与衣袂化作一缕烟,顺着草坪融入。突然一阵轰隆雷声响起,霹开小世界昏暗的上空,蓝紫色的雷电树纹般裂开,乍起凉风,这声惊雷钻入了奚茴的梦中。
  她想起了那股将她从潮湿满是泥土气息的深坑中拉出来的力量,她的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滚烫的体温,忽而暴雨倾泄,噼里啪啦地浇在了草坪上。
  奚茴于梦中惊醒,猛然起身,睁开眼视线还是模糊的。她的手腕上都是伤,鲜血已经止住了,只是经过雨淋还是带了点儿血色晕在了衣服上。
  心口砰砰直跳,死而复生的感觉实在不妙,大雨冲刷在她的眼前,周围的光都暗了下去,便是不远处的银杏树也看不见影子,孤寂无垠。
  这个地方从未下过雨。
  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慢慢抬头看向天空,恰好又是一道闪电劈下,那道雷光似乎离她很近,只要伸手便能触碰。
  雨水哗啦啦地淋在身上,带着微凉的寒意将她浇得透湿,奚茴昂起头时脸上的眼窝与鼻梁两侧立体处积了薄薄一层雨水,随着她睫毛颤抖又从脸颊滑落,化作一条条水痕。
  “影子……”奚茴已经许久没开口说话了,她过了变声的时段,嗓音也不似稚童般甜嫩,清冷地从喉间溢出。
  地上已经没有她挖出来的那个深坑,好似她费尽心机去死也成了大梦一场,奚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身处现实。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奚茴逐渐觉得冷,正微微发抖时,雷声消停,雨水转小,不过片刻便一滴滴落下,空中浮着雨后深林的青涩香味。
  草坪上布满了水珠,待星芒从中飘出时,萤火微光折在了一粒粒水珠上,将周围照得更加明亮。
  奚茴抬起手臂遮住光芒,这才察觉手腕上传来的疼痛,用力摩擦的伤口尚未愈合,青紫色的伤痕错综其上,这叫她立刻清醒过来。自杀不是梦境,那她被人抱在滚烫的怀中也一定不是错觉!
  奚茴在雨水中死寂般眨也不眨的眼这一瞬明亮了起来,似乎将如星光满地的露珠都盛在其中,那已经不再稚嫩的声音仍旧天真地拔高:“影子哥哥!是不是你来了?!”
  她连忙站起来,目光扫了四周一圈,视线又定定地落在了不远处一堆衣服上,花花绿绿的,各种颜色都有,便是一场大雨也未将它们淋湿。
  这下奚茴更高兴了,她几乎雀跃地看向自己投在草坪上的影子,她的影子没变模样,难道是影子来救了她结果又走了?
  “先说好!你与我不曾碰见,便不算你答应我的十年内至少见我五回,你若不出现,那这一次就不算!”奚茴连忙扬声道。
  她也不知自己说的话对方是否能听见,心中高兴不减半分,至少……她找到了可以随时见到对方的办法。
  凌风渡里的日子……太难熬了。奚茴几乎偏执地想,哪怕能见影子几回,知道自己还没有疯,还没有被人遗忘,十年便可一期。
  奚茴眸光盈盈,又落在银杏树上被染黄的半片树叶上,抿唇笑了一下。
  似乎只要她寻死,对方就不会视而不见。
  死前摇一下引魂铃,说不定还能再多碰几次面。
  便是这样想着,她的目光就落在了自己受伤的手腕上,腕骨侧面的伤口有些深,即便没有流血也依旧可以看见里面翻出的红肉。奚茴心跳逐渐加快,她知道腕脉的位置,离那破了的伤口不远,只要伤口再撕裂一些,血流出来,无人来救足以毙命,可也不会立刻死亡。
  奚茴抿着唇,右手食指慢慢探向伤口,还未触碰便察觉背后一股热源逼近,像是突然燃起了一簇大火,随着风而来,险些燎着了她的头发。
  奚茴猛地回头,笑容天真灿烂,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儿。
  “影子哥哥!”
  暗红色浮动的火光深处,高大的身影遮住面容,唯有模糊的轮廓。
  他就站在离奚茴不远处,视线落在对方的手腕上,云之墨忽而想,方才应当愈合她的伤口的,这小孩儿怕是已经疯了。
  再见奚茴明亮的双眸,狐狸眼中倒影着他的身影与火光,滚烫的,炙热的……云之墨又想,即便他将奚茴手腕上的伤愈合了,她也会想尽办法寻死来见他。
  “你不要命了?”云之墨问。
  奚茴踮起脚,无惧火焰朝他靠近,一阵阵热风将她的发丝烧卷了几根,她眼中的火光更亮了。
  “影子哥哥,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我一定能想到办法见你的。”奚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说:“你这次似乎走了格外久,是很忙碌吗?”
  不等云之墨回答,她又笑出了梨涡,一派乖巧纯澈:“我好想你呀,你有没有想我啊?”
第11章 银杏生火:十一
  ◎那如果我想你了怎么办?◎
  奚茴没有说谎,她的确经常想起影子,想他下一次出现的时间,想他是不是把她忘了,想他或许从未出现在凌风渡,又想这世上也许就没有影子这号人物。
  想跳渡厄崖后发生的一切,想她为何会被困在黑暗中,又为何离不开这片天地。
  她想,也许她跳进渡厄崖便死了,之后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自己不甘心她的死亡没荡起一丝水花,而妄想出的一连串故事。因她从无倚靠,便想出影子,又因她实在想不到这世上从未欺骗欺负过她的人会是什么模样,故而这抹影子,没有立体的形象。
  她有无数种想象,每一种都令人窒息,所以奚茴急需要证明她还没有死,至少一个人……不会死两次。
  影子不是假的,她也还活着,奚茴怎么会不开心?
  只要想到这,她的笑容愈发灿烂,朝那团火光更靠近了些。
  云之墨看向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问:“为何要自杀?”
  奚茴抿嘴:“我想见你啊。”
  “不怕自己真的死了?”云之墨问完,又想起来这丫头是个不怕死的,便改口问:“不怕自己便是死了也见不到我?”
  “这不是已经见到了吗?”奚茴双手背在身后,抬眸看向云之墨,笑容不减,一派轻松道:“就算见不到你,那就干脆死掉好了。”
  奚茴不是第一次奔赴死亡,她无惧死亡,对生命也不看重,或许是因为这世上没有她在意的人,也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唯一支撑她在凌风渡坚持下去的便只有对行云州的厌恨。
  那些厌恨,随着幽禁时间拉长,随着她对无声静谧的恐惧而显得微不足道。可当她见到影子,感受到了这个世界上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存在,有人能交谈,有不同的情绪,奚茴便像是死而复生般,重新燃起对行云州的恨意,更深更浓。
  因为是那些人,有意地或无形地,将她推入了如今这般境地。
  这些仇恨支撑不了奚茴在幽禁中孤独地度过十年,那些黑暗像密闭空间下不断压缩的威压,致使她透不过气来,可影子是透进来的一股风,保持着星星之火,总有一日燎原。
  “你今后,还会用这种方式见我?”云之墨问。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可看见奚茴理所当然地点头,还是发出一声气笑。
  云之墨道:“区区十年,此地又有我化出的小世界,怎就熬不过去?我原本当你颇有毅力,现在看来,不过就是个没长大的小毛孩儿,便是吸引人注意的手段都这么低劣。”
  “是吗?”奚茴轻轻眨了一下眼:“很低劣吗?”
  “以自身性命威胁他人太软弱了,高估他人,作践自己。”云之墨说完,奚茴不为所动,她颇为厚脸皮道:“有用就行。”
  的确有用,不论这种方式是否软弱,可她没有高估云之墨,他如她所愿地来了。
  云之墨竟一时无语,半晌后道:“日后不许。”
  “可你总不来见我怎么办?”奚茴又开始装可怜了,她耸着肩膀吸了吸鼻子道:“你这次走得格外长,银杏树都长得很高了,我也不知到底过了多长时间,总要想办法见你才行啊。”
  “影子哥哥,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奚茴伸手,想触碰一下云之墨的衣袖。可他身体周围都是火光,不比化身影子时映在小草上那么温和,奚茴碰到火的一刹指尖便被烧红了,但她需装些可怜来博取云之墨的同情,也就不收手:“为何上次你走了之后,这么长时间也不来找我?”
  云之墨瞥了一眼少女通红将要被烧破皮的指尖,又见到她手腕上翻出的血肉,再看她垂泪欲落未落的楚楚可怜模样,双眸微眯,终是败下阵来。
  火光灭去,立在奚茴面前的人骤然消失,似水烟坠落,铺了满地,黑烟散去,奚茴便看见了身下投影,高大的男人变回了她的影子。
  奚茴盘腿坐在地上,仍旧睁圆了眼睛盯着他。
  而后她听见云之墨道:“日后只要你摇响引魂铃,我便会来。”
  “你以前也是这么说的,可是这个铃铛我根本摇不响。”奚茴从袖中拿出引魂铃,暗红色的铜铃挂在眼前,她用力摇了两下,没有声音。
  云之墨听着耳畔叮当当的响声,偏过头道:“它响了。”
  奚茴惊讶:“我没听见啊。”
  “我听见了。”云之墨沉声。
  每一次奚茴摇响引魂铃,铃铛的声音都会被云之墨藏在引魂铃中的一缕魂魄传至耳畔,奚茴便不会再听见那铃声了。之前他忽略过许多次,因为奚茴摇铃总不是为了什么大事,只是逼急了小姑娘说不定下次还要再挖个坑跳下去。
  云之墨道:“小铃铛,摇铃需紧急时刻,性命攸关,不可儿戏,亦不可对我呼来唤去,你可明白?”
  奚茴嘟哝着声音问:“那如果我想你了怎么办?”
  “那就不要想。”云之墨不明白奚茴为何说话黏糊糊的,大约是因为她想用别的方式讨好他。
  “从小到大我没有朋友,亦没有真正关心在意的人,我是孤零零长大的,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也从未欺骗过我。”奚茴说得真情实感:“他们将我关入凌风渡,无人在意我的死活,便是有几个假惺惺地觉得我可怜,却也不会真的出手帮我。”
  那假惺惺的人,叫云之墨想起几年前站在凌风渡外每个月诉衷肠的谢灵峙。
  奚茴又道:“可你是我第一个如此亲近之人,你在我心里的分量与旁人不同,自然一旦闲下来便忍不住多想几回,又怎么能做得到……说不想就不想了。”
  云之墨一时语塞,奚茴说的话当真太黏糊了,少女本清雅的嗓音娇柔起来,配着那双狐狸眼,叫云之墨心里生出一丝别扭。
  “于我面前,便无需伪装了。”云之墨道。
  她都已经做出自杀这种疯事让他现身了,现下这扭扭捏捏的小女儿姿态又装给谁看?
  奚茴的笑脸略僵,她偷偷打量了那欣长的影子一眼,收敛了娇柔做作的姿态,开始沉默地拔地上的小草,那些小草就在云之墨的脚下,就像是在扯动他的衣袍。
  云之墨道:“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小铃铛。”
  奚茴眼也不抬,听见他道:“距离你的十年幽禁,仅剩三年了。当初你跳下渡厄崖的心愿,或许很快便能实现。”
  还剩三年……
  奚茴微怔,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脚,她这些年浑浑噩噩的,此刻才想起来认真打量自己。这具身体长大了许多,也长高了不少,她已经不再是小孩儿了,也很快就要从凌风渡中离开。
  可即便她出了凌风渡,也不能立刻叫那些人倒霉,她的心愿,哪儿有那么容易实现。
  “真的很快,便会实现的。”云之墨又说了一句,奚茴才勉强笑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今日走了,下次再来,便是我离开凌风渡的时候了吧?你说过要我别没事儿摇响铃铛,我在这凌风渡中,能有什么事儿呢……”
  正是因为什么事都没有,才会把人憋闷出毛病来啊。
  云之墨轻轻嗯了声,他的声音很好听,奚茴总能想起她五岁那年饿极了去伙房偷吃险些被抓后,跑到漓心宫后杏玉山上躲起来时的一场雨。那时她手里捧着烧鸡缩在蕉叶丛里,头上顶着蕉叶,看眼前郁郁葱葱的绿,好像每一片巨大的蕉叶都能将她包裹其中,保护住她不被雨淋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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