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崔寄梦广陵散时,他琴艺还未纯熟,靠的还是谢泠舟所授内容。
如今崔寄梦每次弹广陵散开头都会错两个音,正是因为谢泠舟少时琴艺欠缺火候,总会错两个音,赵疏学琴时跟着弹错了。
传到崔寄梦这里,便也错了。
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赵疏暂放回忆,问他:“您既认出在下,是要秉公执法将我这漏网之鱼下狱么?”
他还是像多年前一样,对谢泠舟用敬称。谢泠舟不予回答,反问:“在你心里,我是那等无情之人?”
赵疏苦笑,“并非信不过您,但案子已经定了下来,和江氏有关之人扯上关系终究不妥,公子还是明哲保身为好。”
谢泠舟一向不喜自白,尤其不喜同旁人证明自己情谊深浅,他更喜欢直接去做,开门见山问赵疏:“半年前在江左督军府查旧案线索的是你的人?”
“江左?”赵疏神情变得凝重,“我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琴师,这些年穷尽全力,也只能勉强靠在权贵之间游走探查。”
听他此话,谢泠舟亦蹙起眉,沉吟良久,“那会是何人?”
是二皇子的人,还是其他势力,他们的目的是翻案,还是将罪名彻底坐实?
赵疏亦陷入思忖,即便知道谢泠舟秉性高洁,不会落井下石以谋利,但人心易变,他难免担心他倒戈相向,试探着问:“在下那名暗探,可是在您哪儿?”
“是,但他一切无恙。”谢泠舟收回思量,“即是你的人,明日我便使人放了他,但长公主府这边,”
赵疏忙表态,“您大可放心,我接近殿下也不过是想便于靠近其他权贵,并未牵扯殿下,若您担忧,我今后会远离殿下。”
“不必。”对于他那母亲,谢泠舟并不担心,“殿下只要不涉此事,便不会受影响,必要时,长公主府琴师这个身份可略作遮蔽,只是有一事。”
他看着有点苦恼,似乎在纠结。
赵疏忙道:“您但说无妨。”
谢泠舟竟梗住了,良久才淡道:“崔家毕竟受那桩旧案牵连,表妹又是一个闺阁少女,若无要事,还是少与她往来,以免牵连无辜。”
赵疏没料到是关于崔寄梦的,低下头笑了笑,“这是当然,她是您的徒孙,我自然要为她着想,其实今日她来找我,是为了您。”
“为我?”谢泠舟倏然掀起长睫。
赵疏自他眼底窥见一丝无措,了然一笑,“她说您对她有恩,想送您一把琴,便来求我替她斫琴。”
谢泠舟置于琴上的手动了动,扰乱琴弦,琴音如涟漪散开。
一个时辰后。
与赵疏叙完事,谢泠舟立于琴馆前,不断回想方才赵疏说的话。
崔寄梦打算给他送琴。
并且很心急。
思绪往后游走,到昨夜梦里,谢泠舟低头看了看自己前襟,今日他穿鸦青色,的确是受梦里影响。
巧的是,方才见面时,崔寄梦的目光亦落在他前襟。
她在慌乱。
伸手触摸颈侧的动作也很心虚。
除去幼时几年,谢泠舟鲜少做梦,但自从救起崔寄梦,便频频为梦所扰,此前那个荒谬的猜测再度浮上水面。
从最初的“别叫”,到佛堂,再到她今日怪异的举动。若说共梦一事离奇,难道这一连串的巧合就不离奇?
他依旧不信鬼神,却开始想审慎看待那些常理无法解释的怪事。
抑或说,他渴望这怪事的存在。
谢泠舟不愿细思,只有一个念头,要确认是否只有他做了这些梦。
若是,就戒掉。
可若不是呢?若崔寄梦当真和他做一样的梦,在梦里抵死纠缠过。
他要如何?
一个荒唐念头一闪而逝,谢泠舟还未来得及捕捉,崔寄梦回来了。
远远的,崔寄梦就看到了他。
没想到早先谢泠舟说等她,是真的在等,而不仅仅是为了吓唬,好让她乖乖听话按时回府。
他居然真的在操心,她不敢置信,总觉得这不是她认识的大表兄。
她不敢置信,“大表兄?”
谢泠舟淡淡看着前方,不知在思索什么,虽并未转身看她,却准确地从她试探的语气里捕捉到那些诧异。
他话里带了些无奈:“是我。”
长公主慢悠悠上前,把人轻轻推到他跟前,“喏,人母亲可是给你还回来了,快领着她回家吧,省得谢太傅知道了要说本宫带坏你们谢家的人。”
“今日多谢殿下招待,我先回去了。”崔寄梦生涩地道别。
马车前,采月正等着她,见她和谢泠舟一道过来,知道这位大公子帮了主子的事,对他十足的恭敬。
待她上前要扶崔寄梦上马车时,大公子已先她一步。
采月印象里他们不熟啊。
但两人都很自然,谢泠舟从容自若,崔寄梦乖顺温柔,好似一位兄长扶掌上明珠的妹妹上车。
马车上,崔寄梦怔怔看着方才被谢泠舟扶过的手心,大表兄是守礼君子,扶她时隔着一层帕子。
但一层帕子只能挡住旁人的遐想,阻隔不了彼此掌心传来的温度。
和梦里温热有力的大掌不同,大表兄不仅性情冷,手也带着凉意。
可崔寄梦却觉腰间和腿处在发烫,她怎么又往歪处想去?
掀开窗帘想透口气,顺着踢踏的马蹄往上,崔寄梦看到了谢泠舟,他骑着马目不斜视,未曾留意她。
崔寄梦微叹,清冷的人做什么都超凡脱俗、遗世独立。
她打小羡慕这样的气度,从容澹泊又胸有城府,一直想做个聪慧的清冷佳人,无奈性情太乖顺服帖,怎么装都缺了些气势,只能放弃。
此刻心生艳羡,多看了两眼。
谢泠舟终究澹然不下去了。
她方才当和母亲去了茶馆,那是京中贵人消遣之地,里不乏姿色出众的乐伶和奉茶侍者,男女皆有。
平日多看他一眼都不敢人人,现下竟明目张胆打量他,是受了母亲影响,把他同那些侍者的姿色作比?
谢泠舟倏然侧首,定定看向她。
这一眼让崔寄梦措手不及,她是出于欣赏之意,多看了会,不防表兄突然望过来,眼神警告她不可放肆。
她猛地拉上帘,一颗心狂跳,随即又觉得自己无礼在先,不虚心认错还逃避属实不妥,再次掀开帘子。
大表兄竟还望着这边,眸中似隐着笑意,颇有些兴致盎然。
崔寄梦带着诚恳的歉意,讪讪欠身,朝他颔首认错。
谢泠舟亦回以颔首,示意他原谅她了,随后那窗帘子被拉上了。
乖乖的,再未敢动一下。
他淡淡回过头,垂眸看着马儿锃亮的鬓毛,嘴角微扬。
胆子倒是有些,但不多。
马车停在谢府西门。
扶崔寄梦下车后,谢泠舟和崔寄梦一前一后走着,采月则缀在后头。
远望过去,二人保持着三尺距离,光看背影就很赏心悦目。
大少爷负手缓行,长身玉立,而小姐微低着头跟在青年身后,乖顺温柔,竟有些新婚燕尔的感觉。
呸呸呸,采月暗骂自己,成天想着这些不着调的事,小姐和二少爷有婚约,她不能胡乱编排。
崔寄梦也心虚,下马车后同大表兄道过谢,就不敢再说话,只想快点回到院里,躲起来。
又因为谢泠舟在跟前,只能把步子放得极慢,免得离近了她害怕。
沉默着走出一会,谢泠舟突然停下来,略微侧过头问她。
语气意味深长,带着试探。
“脖子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男主:徒孙,一下隔了三辈,很好,我喜欢。
这四人虽然没有感情纠葛,但关系还挺乱的OxO,
周五修文时设备出了bug,加上周日上夹前周六不能更太晚会拉低排名,所以昨天临时改时间,实在过意不去,为了弥补大家久等,一会再奉上一个万字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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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惩罚
◎她都十七了,怎能那样打她!◎
脖子?
崔寄梦顿时慌乱, 她脖子上没有破口啊,且大表兄都没回头,怎会看到她脖子如何, 莫非他真有读心术?
谢泠舟微微侧首,淡声解释:“今日见你不时捂脖子, 是不舒服?”
话刚说完崔寄梦耳尖通红, 长睫不停颤, 虽知他不可能知晓她做的那些梦, 但被问起脖子, 她不免心虚羞耻。
一阵风吹过来,将薄如蝉翼的裙摆吹得贴在身上,宛若无物, 余光瞧见那高大的背影,她忍不住并紧腿,目光更飘忽了, 不小心落在谢泠舟的玉腰带上。
待看到那卡扣时, 耳边仿佛响起咔哒一声, 很暧昧。她这才发觉,他已转过身来, 因而她才能看到腰带上的卡扣。
那股蛮横的异物感, 更强烈了。
她心虚得脚软,浑身提不起劲, 手也不听使唤, 再度触上颈侧。
随即反应过来, 自己竟然当着大表兄的面想偏了, 实在是……
这让崔寄梦愈加自责, 羞愧感涌上, 她有意惩罚自己心志不坚定,用力咬住下唇好让脑子清醒一些。
看她如此,谢泠舟沉默稍许,似有深意,问道:“很难受?”
“不、不难受。”崔寄梦不自觉抬头,望进谢泠舟幽深的眸中。
他像审犯人一样,不作声凝着她,这道目光并不咄咄逼人,却像一支利箭,穿过她眼中,一直钉到心里。
钉紧了,让下方猎物无处逃遁,稍一扭动就会被更严厉地按住,更深地嵌入。
崔寄梦往一侧错开了些。
但她刚动弹,谢泠舟就迅速伸手拦在她身侧:“别动。”
此刻崔寄梦就是惊弓之鸟,她乱了方寸,慌乱避让,反而导致谢泠舟闪躲不及,手不小心碰到她脖颈。
相触的那一瞬,很凉,像毒蛇舌面,在舔舐猎物脖颈,她“呀”地惊呼一声,往后缩了缩,避开他的手。
突然的触碰和梦里被欺负的时候重叠,崔寄梦心理防线骤然给击溃,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只觉多看一眼都会加重罪过。
旋即,谢泠舟轻声说,“表妹留心,你身侧树叶上,有虫子。”
崔寄梦讶然抬头看向他,又急急扭头看向一旁的树枝,果真有瓢虫,可为何是两只?还叠在一块动来动去。
她红了耳尖,低垂着头讪讪避开视线,“多,多谢表兄提醒。”
“没什么。”谢泠舟声音还是很淡,静静凝视着崔寄梦,眸色渐深。
一月未见,和梦里比,她瘦了些。
也更怕他了。
他只不过关心起她脖子如何,她为何要慌?在她身前停下,的确是有意攻心,看看她会作何反应。
没想到她这般怕,抬头时眼里竟还有泪光,是因为那句“别动”让她怕了他?
谢泠舟心猛的一跳,迅速错开眼,他这才看清那颤动的瓢虫竟是一双,原来她害羞只是因为看到了这个。
他神色淡了下来,但又不甘心,这单纯只是害羞,还是——
回忆起了别的时刻?
女孩的脸埋得很低,只能看到玲珑的下巴,谢泠舟凝视着她,声音有些暧昧的低哑:“脖子究竟怎么了?”
“没什么……”崔寄梦这才想起自己一直逃避回答他关于脖子的事,她克制住想摸脖子的冲动,嗫嚅道:“多谢表兄关心,就是昨夜落枕了,不碍事。”
“原是这样。”谢泠舟依旧没走开,檀香从四面八方笼罩住她,渗入轻薄的衣衫,覆在身上每一寸,让她无处逃遁,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
就在她再也承受不住,想逃走时,又听谢泠舟漫不经心问她。
“没睡好,最近还是做噩梦?”
话刚问完,谢泠舟就察觉到崔寄梦低垂的长睫不断发抖。
原本根根分明的睫毛开始两三根并成一股,湿漉漉的,似乎被他步步紧逼的追问弄得手足无措。
昨夜梦里也是这样,坐在他怀里,起落间哭声断断续续,睫毛湿漉漉的。
他蓦地心软起来。
不应操之过急,他想验证,有的是法子,何必要突然吓她?
表妹不过一闺阁少女,本就羞怯,仅凭问话也无法证明什么。
他给崔寄梦让了路,在她身后保持着三尺的距离,“落枕的话,可用热帕敷颈,至于夜间多梦,则需补气血,兼之放松心绪,别想太多。”
最后一句说得很淡,但意有所指。
“多谢表兄。”
崔寄梦低头走在前方,好像做错事的孩子,对他越发恭敬。
两人分别时,她转过身与他欠身道别,腰背低的不能再低,几乎成了鞠躬,倒真像小徒弟对师祖的礼节。
可他是比她大三岁,而非三百岁。
谢泠舟颇无奈,“我们是平辈,不必拘礼,回去吧,好生歇息。”
崔寄梦如蒙大赦,匆忙离去,竟连贴身侍婢也忘了。谢泠舟回头,见那侍婢还未反应过来,正错愕地看着主子消失在院门后,正是落水时在场的那位。
没来由的,他竟有种暗度陈仓,被旁人察觉的心虚。
采月同他行礼后,匆忙追上小姐。
真奇怪,那位大少爷清冷矜漠的人,为何今日突然对小姐那么温和?
更怪的是,小姐反倒比之前更怕他了,好像那是豺狼虎豹,要吃了她。
两人之间莫名……怪怪的。
明明离得三尺远,嘴上不言语,心里却好像在和对方说悄悄话。
但这怎么可能,小姐乖巧纯真,大公子克己守礼,怕是庙里的和尚与姑子,都比他俩更容易有些什么。
入夜,上榻前。
崔寄梦坐在妆奁前,任采月替她通发。安静下来后,她才有心力去想今日长公主说的那些话。
白日,在茶馆中。
长公主见崔寄梦手脚都不知往哪放,实在拘束,便聊起她的母亲,“你阿娘当年可是个大美人,没想到你比她还要美。”
“殿下认得我阿娘?”崔寄梦顿时忘了拘谨,身子微微前倾。
对她的放松,长公主很满意,“还算相熟,只是不大合得来,谁让谢清芫太守礼了,和你那冰垛子舅舅和表兄如出一辙,对还有你!哎,你们谢家除去二房活泛些,就是个修道院,尤其大房那位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