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的是和谢氏众人证明阿娘当年确实是被下药,而非不自重自爱。
只要先诱使玉朱儿承认阿娘是被下药,旁的事大概也会容易很多。
她语气平和了些:“我有人证,不怕闹到官府去,但您未必承受得起这个后果,我只想还长辈一个清名,只要您到府上,在众人跟前作证旧主是被人所害,而非品行有亏,我可以既往不咎。”
玉朱儿似乎被说动了,然而她想起身后还有那位贵人,倘若自己说了出来,那位贵人会不会追究她?
可真报官,她怕对儿子不利。
双方陷入僵持,彼此都在赌,周遭看热闹的更是叫嚣着要报官,已不再是单纯抱不平,更想看看最后真相会是如何。
崔寄梦一脸坦然,玉朱儿却出了一身冷汗,然而在此紧要LJ关头,却生了变故。
那胡商一听真有人要去报官,也变了脸色,压低生对崔寄梦道:“贵客,卖醉春风本就冒着大风险,我又是胡人,若是报官,这……哎!”
他说完一甩手,将几锭银子交还崔寄梦:“这一趟没帮上您的忙,这银子我也不收了,姑娘告辞!”
胡商匆匆离去,玉朱儿松了口气,不无得意,仍讨饶道:“贵人,我是本分人,绝不会害人啊!定是有误会!求贵人回去再查查吧!”
崔寄梦却不肯,周遭人一见她的证人都跑了,想来是她理亏,纷纷开始声讨。
“这么年轻的小女娘,竟如此歹毒!”
“可不,蛇蝎心肠,仗势欺人!”
……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她虽有酒劲壮胆,但也不由得手心出汗。
是不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若是没有因那些梦羞耻,听大表兄的话,等他明日一道过来,会不会顺利些?
偌大的挫败感涌上来。
看客们见她面露彷徨,更觉得她是心虚了,越发气愤,有人甚至从家里取了菜叶子往崔寄梦扔过来,好在有小厮和采月帮忙挡着,才未伤到她。
那俩小厮不过是斫琴馆跑堂的,都不想惹事,忙劝崔寄梦:“姑娘,要不咱还是先回吧,改天再过来?”
崔寄梦立在原地迟迟不动,忽然想到一个人,或许能用来吓吓这妇人。
她朝玉朱儿走近一步:“您可知道,按我朝律法,倘若家中有人在衙署做事,家里人犯了事,可是会被革职的。”
其实崔寄梦对律法不算清楚,她只是料定了玉朱儿比她还不懂。
果真,玉朱儿被唬住了。
正在此时,人群外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她说得不错。”
声音很淡,但带着威压,一听便知是身处高位之人,众人下意识让出一条道。
一位穿着朱红色官袍的青年,携着几名护卫从人群中走出来,那青年俊美无俦,但神色淡漠,叫人不敢直视。
他缓步行至玉朱儿跟前,递给她一个长命锁,玉朱儿一见此物,吓得面色大变,双手亦是颤抖。
她语无伦次道:“你、你对我儿做了什么?我儿可有官职的人!”
谢泠舟没有回答玉朱儿,而是转头定定凝向崔寄梦。
崔寄梦被他看得有一瞬心虚,好在有酒力,她能勉强镇定,淡然回望他。
见她竟敢与自己对视,谢泠舟眉头微动,目光变得意味深长。
这边玉朱儿并没心思留意他们的眉来眼去,颤抖着嗓音问谢泠舟:“你……鸿郎呢!你们谢家对他怎样了!”
谢泠舟神色不变:“我谢氏绝非仗势欺人之流,令郎不过是到府上做客,这长命锁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玉朱儿的儿子只是个九品小吏,在门阀跟前蝼蚁似的,她不敢拿儿子安危去赌,只好放低姿态:“贵人究竟想让我如何?”
“不如何,只想请你入府一叙。”
玉朱儿犹豫片刻,明知此去可能有去无回,但还是答应了,上了护卫找来的马车。
而看客见这位公子气势冷肃,想来不是他们惹得起的,顿时连热闹也不敢看了,纷纷四散离去。
崔寄梦转过身,眼里有内疚、有自责,唯独没有害怕和羞赧,她朝谢泠舟福了福身:“多谢表兄解围。”
谢泠舟缓缓朝她走近了一步,令他意外的是,她竟没有后退,仅仅是在对视须臾后,不安地垂下眼帘。
他低声问:“为何不等我一起?”
崔寄梦暂时将那些梦撇开,如实说:“我担心有变故,只是……我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险些误了事。”
她再次谢过谢泠舟。
“你就不担心你自己?”谢泠舟问她,看她的眼神愈发怪异。
她今日实在奇怪,与先前判若两人。
神色和语气都淡然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且不只是对他一人如此。
若非亲眼所见,他断不会相信,平时说话温言软语,为人处世十足小心谨慎的人,便是被人排挤也依旧忍气吞声。
在他面前更是胆怯,连看他都不敢。
这般小心胆怯的姑娘,竟也会有如此从容甚至冷淡的时候?
或者,这是她原本的面目?
一股细微酒气传来,谢泠舟皱了皱眉,桃花眼微微眯起,凝眸看向崔寄梦。
“表兄为何这样看我?”崔寄梦想到那些梦,起先羞赧,但看大表兄明明知道了,还跟没事人一样毫无波澜,
顿时感到不平,都在做梦,大表兄能坦然,她心虚什么?
便也脸不红心不跳,婉言提醒:“事不宜迟,我们该回府了。”
说罢施施然转过身,迈着悠然的步子往谢府马车的方向走去,身后的采月哭笑不得,朝谢泠舟行礼,低声解释道:“小姐她喝酒是为了壮胆,请大公子见谅。”
说完匆匆追上崔寄梦。
“小姐,这可是大公子啊。”采月轻声提醒,她知道小姐素来最怕大公子,平时见到人家恭敬得跟长辈一样,等到酒劲退去,回想起今日对大公子那般无所畏惧的态度,铁定肠子都要悔青了。
但崔寄梦在酒意的作用下,虽仍能清醒思考,但思绪多少迟钝些,不会像平日那般顾虑诸多,只淡声道:“我虽没有毕恭毕敬,但礼节上并无疏漏,大表兄想指摘也找不到错处。”
采月啼笑皆非,不再劝解她,反正晚些时候也是要安慰的。
主仆二人上了马车。
谢泠舟依旧站在原处,和马车内的崔寄梦遥遥相望,她不躲不避地和他对视,礼貌颔首后,接着嘱咐侍婢拉上车帘。
此前被他派去偷偷跟踪崔寄梦的云鹰从暗处现身,错愕地凑过来:“公子,那真是表姑娘?怎跟被夺舍了一样……”
谢泠舟淡淡看他一眼,眼底警告意味十足,把云鹰吓得直接藏匿起来。
而后,他兀自低头笑了。
方才她情急之下还知道搬出律法,用那妇人儿子的前程威胁,能信口胡诌,想来脑子还算清醒,并未被酒意影响。
只是没想到,能让旁人失态的东西,却能给表妹壮胆。
他很期待她酒意退去后懊悔的模样。
日后,定要在别处试一试。
谢泠舟忍不住轻轻摩挲虎口,面上却依旧泠然无欲。
一个时辰后。
玉朱儿母子及那位胡商,皆聚在谢府厅里,厅里坐满了谢氏的人,还有一位前来作证的官吏。
没一会,赵夫人也匆匆赶来。
那胡商本以为只是京陵寻常富贵人家妻妾内斗,不想被牵连才要当众反悔,可到了谢府才明白过来,这可是谢氏,此事并非他能够置身事外的。
同时他也明白过来,为何这少女要大费周章翻出二十年前的旧事——
时下礼教宽放,但谢氏历来是世家中的清流,尤其当年谢相治家时,家风严谨,听说只要族人作风不端,必会受到严惩。
为求自保,胡商便当着众人的面,将玉朱儿从他那里买药的事如实交待。
谢老夫人一听,脸色沉了下来,眼中蓄着积年的威压,看向玉朱儿:“当真是你害了我儿?!”
玉朱儿虽慌乱,但也知道仅凭买药不能证明什么,连连讨饶道:“老夫人误会,那药是我买的,但绝不是为了毒害大小姐!我没理由害她!”
“没理由。”崔寄梦冷声反问,“可我曾听说你当年盗窃主家之物,被我母亲发觉后严厉惩罚,难道不能是怀恨在心?”
多年后被提起当年丑事,玉朱儿面色难堪,低头道:"贵人实在无理,我是犯过错被大小姐罚过,可我也认错了,再说,那就能证明我谋害主子么?"
“那你的醉春风买来作甚?”崔寄梦往前一步,凝眉看着她,“醉春风十分昂贵,不是寻常人能买得起的,你只能是受人之托,即便不是害我阿娘,也会是别人,你受何人之托?要害谁?”
她不慌不忙,步步紧逼,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谢府众人都有些意外。
谢蕴夫妇还算淡然,谢老夫人看着外孙女沉稳模样,想起长女,不免恍惚。
二房的谢迎鸢和王氏,目瞪口呆对视一眼,母女俩虽出发点不同,但都有一个想法,若是谢泠屿亲眼目睹就好了。
至于玉朱儿被她连连追问,说不出话来,只是踉跄往后退,脸一阵红一阵白:“我如今是自由身!不是谢家的奴婢,你们……你们莫要仗势欺人!”
这时谢泠舟对玉朱儿的儿子道:“玉大人,劳烦将今日所说之事再说一遍。”
玉朱儿之子名玉鸿达,二十五六模样,玉朱儿生得婉约,其子却眉眼间透着狠厉,他拱着手对众人施礼,目光闪躲对玉朱儿道:“娘,当年有人找你,和你商量给谢家大小姐下药时,我都听到了。”
玉朱儿不敢置信,她何时在家中与人密谋过此事?想了许久后,才明白儿子为了前程,选择说谎,抛弃了自己。
她愣愣站着,许久未动弹,忽然眼角流下两行浊泪,一半卡在皱纹里,另一半流到嘴角,近乎绝望地看向儿子:“我被那天杀的侮辱了,还要辛苦把你生下来!怕主家知道,藏起来偷偷养着,我是为了给你治病才去偷大小姐的东西啊……”
玉鸿达不敢看母亲,语气却颇冷硬:“可你三天两头对我打骂也是真的,遇到不如意的事就拳打脚踢,把我当仇敌多次想掐死我。更何况你从谢府赎身回来后,家里突然有了很多钱。娘,这事本来就是你做的,就认了吧。”
玉朱儿无言以对,呆呆看着儿子,他没再往下说,甚至不敢与她对视。她哭丧着脸,却是笑了:“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是造了孽才要生下你!”
真相已昭然若揭,谢老夫人拄着拐杖站起来,又重重坐回椅子上,拐杖大力撞击地面,老人老泪纵横,却迟迟说不出话来。
谢蕴见状,忙扶住母亲:“这里交给我们处置就好,母亲先回去歇着,我们定会还妹妹一个公道。”
谢老夫人声声泣血:“难怪……阿芫当年一直说她没有做那样的事,究竟是谁!是你们中的谁要害她!!”
她拿起拐杖,指着厅中众人厉声责问,众人各有心思但都不敢看老夫人,崔寄梦见外祖母情绪激动,上前劝慰:“外祖母,您先莫动气,阿娘若在天有灵也不愿您难过,别的事我们来做就好。”
外孙女平素温软,如今为了给母亲澄清也变得冷静果断,谢老夫人被劝住了,含泪竭力稳住情绪。
谢泠舟见祖母平复了,走到玉氏跟前,趁机攻心:“玉氏,你如今可后悔?为抚养儿子谋害主家,如今反被儿子抛弃。”
玉氏没有回应,朝儿子投去怨愤的眼神,凄声道:“我走到今日,也不全是因为要养活孩子,而是不甘心,我明明也不差,生的好!做事妥帖,学东西也快……可我为何要遭遇那种事?我不过是替主子送一趟信,却被人扯到巷子里……我做错了什么……上天为何如此不公?!”
她自嘲地大笑,眼中有强烈的不甘:“我不是因为怨恨大小姐责罚才答应帮人给她下药,而是觉得上天不公,为什么大小姐能够一直高高坐在云端?她清高,她像仙女那样,而我却不堪,像地沟里的老鼠!就是她生在了大族里!而我是个佃户之女!我就想看看,小姐被药逼急了,是清高地咬牙挨过去,还是会和我一样明知道是错的,明明不愿意也得去做……好在上天也算公平,小姐也是俗人……”
玉氏突然跟疯了一般咯咯笑了出来,“哈哈哈,大小姐她中了药,也会像窑子里的女人一样,碰着一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男人就要缠上去——”
话没说完,只听清脆的一声响声,玉氏脑袋发懵,茫然抬起头,见那位酷似旧主的少女冷冷看着她,目光结了冰一样。
她收起笑,森森然道:“你这样跟大小姐倒是有点像,可惜大小姐不会打人,她总是端着,哪会跟泼妇一样?”
崔寄梦怒视玉氏,她生平第一次打人,却不是因为酒壮人胆,而是愤怒。
她不敢相信,阿娘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被人下药,毁了一生!
阿娘本是出身名门的才女,倘若没有被下药,她会嫁给京陵那位的世子爷,夫妻琴瑟和鸣,也不用在崔家守寡,更不用十年如一日地苦等娘家人来信,却因为回信丢失,误会被母族唾弃而郁郁寡欢……
而玉氏却毫无悔过之意。
崔寄梦杀了她的心都有,只是眼下泄愤不是最要紧的事。
要把谋害阿娘的人揪出来。
她压下情绪要追问,谢泠舟已拦住她,轻声道:“这种事,我来就好。”
语气温和且熟稔,含着庇护的意味,倒像是一个丈夫对妻子说的话。
但在场之人皆关注玉氏,并未当回事,唯独赵夫人思忖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打转,两个人明明不熟,却有暗流涌动,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
谢泠舟走到崔寄梦身前,把她和玉氏隔开,冷声问:“玉氏,你可后悔?当初为了儿子行窃受罚,如今却被儿子背叛。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你是从犯,只要供出背后主使者,我可保你性命无虞,甚至能帮你惩治当年侮你清白的人。”
妇人枯槁的眼里有了亮光,那恶徒是世家中的庶子,对她而言报仇比登天还难,但对于谢氏却易如反掌,这一诱惑太过动心,玉氏动摇了:“这话当真?”
“自然。”谢泠舟眼神示意云飞。
随即一位护卫押进来个歪嘴斜眼的中年男子,眼中透着霪光,荒唐到安危不保,却仍一眼瞧见堂中有位身姿婀娜的少女,鼠眼定在崔寄梦细白的脖颈上,正要往下一窥探,对上一双寒霜般的眼。
他虽荒霪,但也惜命,认得眼前这矜贵公子乃谢氏嫡长子,日后京陵谢氏这一脉的掌族者,天大的色胆也萎了。
谢泠舟朝护卫淡淡瞥一眼,下一瞬,中年男子膝盖一阵剧痛,忍不住呼痛,扑通跪到地上:“公、公子饶命啊!”
谢泠舟不予理会,看向正瞪着中年男子目眦欲裂的玉氏:“只要你说出幕后主使,此人任你处置。”
玉氏盯着中年男子,眼里闪着鬼火般的光,犹如地底爬出的恶鬼,那男子显然早已忘了玉氏,看向她的眼神十分陌生。